雷面色一滯,心裡暗罵道:老子怎麼有這麼個二百五
「叔,他是你大爺……」見秦雷沒反應,伯賞賽陽又悶聲重複道。若不是馬艾給他個嚴厲的眼神,怕是還要說第三遍。
秦雷瞇眼望向那老者,沉聲問道:「你可知道我是誰?」老者搖頭道:「老朽離京十幾年了,卻不認得王爺這樣的貴人。」說著卻又恍然道:「您這個年紀,又貴為王爺,必然是當今的龍子了。」
秦雷點點頭,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冷冷道:「孤王乃當今昭武陛下第五子,隆威郡王是也。」老者滿臉感慨的望了秦雷一眼,還是緩緩跪下,兩叩之後便直起身子,行的卻是皇家宗族間的參拜大禮。
秦雷並不讓他起身,清聲道:「孤王還有一個身份,乃是宗正府的大宗正,自然翻閱過族譜,對我皇家玄字輩三十三人也是有些印象,卻不記得有個叫『仩』的。」
聽了這話,俘虜中年紀較大些的開始黯然傷神起來,而那些年輕的頓時火冒三丈,大喊道:「我們也是秦氏的血脈,憑什麼把我們刪出族譜?」
秦雷看著這些人神情激動、不似作偽,心中微微一動,對那個站著的老者沉聲道:「你說你是皇家的,是哪一支的呢?」
老者站直身子,傲然道:「天家一支!老朽乃是先帝爺堂侄,當今聖上地堂兄。」說著一指地上跪著的俘虜們。沉聲道:「這都是十七年前被迫害的皇室宗親!」
秦雷『哦』一聲,心中蹦出四個字『五王之亂』,十七年前,當時還是信王的昭武帝的五位親哥:福王、德王、吳王、徐王、寧王,因為先帝於春秋鼎盛時突然駕崩、沒有立太子、也沒有留遺詔,為了那把金燦燦的椅子,大打出手,把個大秦打得險些傾覆於一旦。後來大秦的士族門閥聯手平亂,幾位王爺的勢力頓時煙消雲散,被逼得自殺了事。大秦皇室在這場動亂中菁英盡喪。若非文莊太后橫空出世,九成九便要改朝換代了。哪怕是現在,旁落的權柄也沒有完全收回,大秦朝還是有三個聲音在同時說話。
那五個已經見了先帝的王爺們,還留下了數目龐大地親近屬下。這些人自然要承受那些損失慘重的世家大族的怒火,若不是文莊太后護著,定然會被斬盡殺絕。饒是如此,五王的子女、妻族、屬下也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只有那些關係不大的皇室近親逃的性命。
看來這些人是當年的倖存者,秦雷心中暗道。面上卻仍不動聲色道:「既是宗親,為何流落至此,你且細細道來。」
老者聽了。滿臉悲憤道:「大宗正容稟,十七年前,九大世家的人,在豐埠碼頭殺了咱們五位王爺闔府上下,計一萬七千餘人,把小清河水都染紅了整整七天七夜。」一句話,便把在場眾人帶入了當日的腥風血雨之中。
場上頓時安靜下來。除了戰馬偶爾的響鼻聲,便只有老者沙啞蒼涼地聲音在迴盪:「那些畜生還不知足,又拿出了他們慣用的勾連陷害之法,污蔑我宗室上下,想要藉機把咱們秦氏皇族掃除乾淨,若不是太后神通廣大,卻連我們這些根本沒參與奪嫡的宗親也是活不下來地。」
說著說著,老者眼圈已經紅了,用肩膀上髒兮兮的破布擦了擦眼角。嘶聲道:「雖然得以偷生,但那些畜生卻視我們為『餘孽』。
將我們打入另冊。不許我們從宗人府領周濟、也不許作任何營生,還不許離開京畿。卻是要讓我們活活餓死。王爺可以問問他們,誰家沒有餓死過親人,又有誰家沒有被那些畜生掠去過女眷!」隨著他如泣如訴的講述,地上的俘虜們已經哭成一片。
秦雷心中已經信了大半,輕聲問道:「後來呢?」
秦玄仩歎息道:「俺們在京裡活不下去,眼看著就要悉數被逼死。還是嘉親王叔給我們指了條路,他說咱們宗人府兵的京山軍營閒置下了,那裡既沒有出京畿又遠離中都,而且依山傍水,土地肥沃,只需下些功夫,就能從土裡刨出食,不虞養活不了妻兒老小。於是我們一百多戶人家便真個從京裡搬來了這裡。」
秦雷低聲問道:「過得可好?」
秦玄仩慘笑道:「第一年什麼都不會,好在有嘉親王從皇莊中挪些糧食接濟著,這才勉強度了過去。之後日子倒是越過越好,再沒餓死過人,十幾年下來,還新添了三四百個娃娃……」說著長歎一聲道:「但現在除了人,什麼都沒了。也不知這個冬該怎麼捱過去……」
秦雷舉目四望,看了看垃圾堆似的廢墟,有些不好意思道:「孤王卻是燒了你們的家園。」他已是信
地話。若是力所能及,他準備幫一幫這些人。
哪知老者蕭索搖頭道:「卻怨不得王爺,」說著朝秦雷艱難笑道:「您昨天來的時候看著這裡的模樣,可有什麼感想?」
秦雷斟酌下用語,用個不刺激人的說法道:「彷彿剛遭了土匪似的。」
誰知老者竟點頭道:「王爺明鑒,咱們這兒確實遭了匪災!」說著面色自豪道:「王爺若早個幾天過來,看到的景兒可是判若雲泥的。那時候咱們京山村屋舍儼然、雞犬相聞,陌交通、往來耕作,黃發垂、怡然自樂,比起五柳先生的桃花源也不遑多讓。」
「球!」伯賞賽陽終於忍不住叫道:「老倌兒忒不害臊,這也算是桃花源?太能扯了吧?」其他人雖不敢像他這般放肆,卻也壓低聲音輕笑,看來沒人相信。
已經被秦雷下令放開地俘虜們彷彿受到了莫大地侮辱。紛紛扯著嗓子向秦雷他們描述著過去的景象。秦雷趕緊舉手喊停,對眾人笑道:「誰不覺得自己家鄉好,孤王信你們便是。」
滿身淤青、捂著左眼地秦霸憤憤道:「你這個王爺分明還是不信,你可以去問問那個老王爺,他整個夏天都住在這裡地!」
「哪位王爺?」秦雷看向秦玄仩,低聲問道。他卻不會與那渾人摻雜不清。
「我們整個京山村的恩公,嘉親王殿下。」老者肅聲道。
秦雷腦海中閃電般劃過老親王畫地那副絲瓜圖,當時光以為是老親王考量自己,卻沒想到還因為老王爺在這兒過了一夏的農家日子,沾上了鄉土氣息。提筆傳神,這才畫出了幾個大絲瓜。
還有太后懿旨中,三個要求的第一條:善待宗室。秦雷一直覺得與第二條耐心整軍重疊了,在秦雷的理解中耐心整軍、不簡單粗暴,就是善待宗室了,卻沒有必要分開來說。但老太后何許人?天下第一英雌也,放個屍比都是意味深長地,怎會囉嗦些沒用的。是以秦雷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看來,這第一條。
乃是讓自己善待這些人!第二條,才是指的京裡那些熊包。
想到這,秦雷對老者頷首道:「孤王信了。」說著沉聲問道:「怎麼又會搞成那番樣子?還襲擊孤王的人?」
秦玄仩突然心中一閃念。暗道:改變命運的時候來了。便福至心靈的一面大呼『罪該萬死』,一面伏跪於地。他似乎是這些人的首領,見他如此,別人也跟著跪了下來,就連那秦霸也不情不願的趴在地上。
秦雷瞇眼看著這些人,也不阻攔。便聽秦玄仩恭敬道:「便是給我們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襲擊王爺的隊伍。這其中卻是有誤會的。王爺容稟,咱們這京山村,在五天前地夜裡,卻被打劫了。那些人也穿著黑衣,因而被孩兒們認錯了,求王爺原諒則個。」
「起來說話吧。」秦雷頷首道,昨日進村的時候,確實發現過村裡遭兵災的痕跡。
秦玄仩帶著幾百男子又給秦雷磕兩個頭,秦雷側身讓過。他們才重新站起來說話。
待他們重新起來,秦雷彷彿自言自語道:「首都首都。首善之都。單說二十萬禁軍戒備森嚴,便足以讓京畿地區夜不閉戶了。又哪裡來地大股流寇土匪呢?」要打劫這麼大一個有不弱自衛能力的村子,可不是三五百人能搞定的。
秦霸還沒有順過氣來,聽秦雷如是說,不由憤憤道:「一般盜賊是進不了京畿,但京畿的守衛們可是暢通無阻的。」
伯賞賽陽大驚小怪道:「你是說禁軍?」
秦玄仩接過話頭,微微顫抖道:「不錯,便是禁軍八大軍中的破虜軍!」秦霸雙拳攥得咯吱作響,憤恨道:「破虜破虜,他們本身就是虜,又有誰來破呀?」
若是他們說別的部隊,秦雷聽聽也就算了,畢竟太后只囑咐他善待這些人,並不包括還要幫他們報仇。但破虜軍不同,就在幾個月前,秦雷地隊伍被其攆得落荒而逃不說,還有三百多弟兄折在他們手上。
用秦雷的話說便是,這個梁子結大了,沒有十倍二十倍的代價是不能揭過去的。因而一聽到『破虜軍』這個詞,有些昏昏欲睡的衛士們,頓時來了精神,眼冒綠光地凝神聽秦玄仩道:「五天前的深夜裡,村裡的狗突然開始吠叫。不一會,在村外放哨的族人便敲響了警鑼。」怕秦雷不明白,他又解釋道:「因為怕京裡的大人們惦記著,俺們從一開始便很注意警戒,又在莊子底下挖了地道。」
伯賞賽陽聽了,高興笑道:「看來是安然無恙。」
秦玄仩歎息道:「若是勤加操練定當如此,但這些年地太平日子,卻讓我們。很多人家光顧著收拾糧食細軟,都沒來得及跑到:那些匪人縱馬衝進村來,堵住禍害了。」又有些慶幸道:「當然,若不是這個花了咱們全村十多年功夫的地道,怕是要被屠村了。靠著這個地道與地上地匪人周旋了兩天,許是怕走漏了風聲,見一時奈何不得我們。便撤走了。等俺們從地道裡出來,外面便給他們糟蹋成那個樣子了。」
說著拱手道:「沒想到俺們引以為傲地地道在王爺面前如土雞瓦狗一般,欽佩萬分之餘,還要感謝王爺沒有痛下殺手,留下了咱們這些苦人兒的賤命。」
秦雷微微搖頭笑道:「不必感謝,以後你就知道了,孤王是個很善良地人。」石勇、馬艾,還有眾衛士們,齊齊在心裡翻個白眼道,您要是善良的話。麥城裡那幾萬亡魂怕要氣的再死過去一次。
但不知底細的秦玄仩他們除了覺得這位王爺怎麼一點都不謙虛之外,並沒有任何不適,仍舊誠惶誠恐的表示感謝。
秦雷喜滋滋的接受了他們的謝意,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問題,問秦玄仩道:「你怎麼知道那是破虜軍?」
「老朽壯年時曾在兵部當差,對大秦所有主戰軍隊都瞭若指掌,這些人雖然極力隱藏身形,卻瞞不過老朽地眼睛。」秦玄仩很肯定道。
秦雷點點頭,也不想深究了。心道一事不煩二主,就把這筆帳記在破虜軍頭上吧。這下算是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
秦雷才有閒心問道:「你們的老弱婦孺呢?」這四五百人從十二三的半大小子到秦玄仩這樣六十多、尚能飯的小老頭,應有盡有,就是沒有女人、小孩。以及靠三條腿走路的老人家。
「回王爺的話,老朽擔心那些匪人再來,便打發他們都躲進京山裡了,那裡有當年府兵挖空的山洞,挺隱秘的。」秦玄仩果然是這些人的頭領。他接著道:「俺們這些男人留在這裡,一是收殮親人,二是想等徹底安全之後。重新把村子收拾出來……好過冬。」
伯賞賽陽聽了,撇嘴道:「老倌兒又吹牛開了,俺們來前這裡又髒又臭,哪裡曾打掃拾掇過?」
秦玄仩知道他地地位僅次於秦雷,不敢怠慢,認真解釋道:「過兩天,若是那些匪人再也不來了,俺們就著手收拾。」說到這,又有些黯然道:「說實在的。這房子倒是不愁,大不了都在山洞裡過冬。但糧食被搶了個精光。別說越冬。現在就已斷糧了。」
聽老叔說到這,秦霸點頭不迭的地證明道:「俺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怎麼不早說?」伯賞賽陽埋怨道:「待會散了。你跟我走,管飽。」
聽到『管飽』二字,秦霸兩眼直冒綠光,舔了舔嘴唇,卻指著自己地鄉親悶聲道:「俺不跟你去,俺得在這守著,不能讓他們被人欺負了。」
秦雷不禁莞爾,阻止伯賞賽陽繼續與他摻雜不輕,向秦玄仩問道:「下一步什麼打算?」
秦玄仩迷茫的搖搖頭,噗通跪下道:「請王爺指點迷津,救救俺們這兩千來號宗親吧。」
秦雷心道,你不說我也得管呀,誰讓太后有交代呢。面上卻為難道:「這個嘛……」停頓半晌,見秦玄仩他們的脖子都快伸斷了,他才沉吟道:「不瞞你們說,宗正府兵重組了,因而京山大營也要重建了。」
嗡的一聲,地上的秦姓老少爺們們面色灰敗起來,這下連家園都不是自己的了,天下之大,竟無他們的無立錐之地,一個個不由垂頭喪氣、如喪考妣。只有秦玄仩不這麼認為,他覺得若真是這樣,這位年青王爺完全沒必要囉嗦,直接下令驅逐便是,沒必要多費口舌。
想到這,秦玄仩拱手道:「請王爺垂憐。」
望著跪了一地地窮親戚,秦雷微笑道:「重建個幾萬人的軍營,是個浩大的工程,因而孤王希望你們能留下來做工,這樣至少過冬沒問題吧。」
秦玄仩心道,不管別的,先黏上你再說,便俯首道:「謝王爺!」
見老叔答應了,秦霸喜上眉梢,直起身問伯賞賽陽道:「你方才說得還算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