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山莊座落在京郊四十里的湯泉山上,湯泉山綠水逶麗,因著山中大大小小近百處溫泉,山上林木四季常青,層巒疊嶂,讓沿著蜿蜒山路上山的隆威郡王殿下不由讚歎稱奇。
山行四五里,見一亭,名曰『迎客』,過亭左轉,眼前豁然開朗,便見一座古樸的莊園掩映於綠樹丹崖之中,莊園的山門上懸掛一塊匾額,刻著三個墨色古篆大字『溫泉宮』。
府中下人早已得到通報,雞飛狗跳的跑出來,在大門前分成兩列,跪迎王爺車駕。黑衣衛上前將中門大開,車隊便徑直開進了別院之中。秦雷從車窗往外看,但見這溫泉宮規模宏大,庭院深深,隨處可見古樹參天,雕樑畫棟,確實是人間一大勝景。
馬車在內院停下,許田打開車門,便見到若蘭站在車下,笑語盈盈的候著。秦雷朝她笑笑,縱身跳下馬車,一隻手便習慣性的去攬若蘭的柳腰。卻被她輕巧躲過,朝秦雷抱歉笑笑,輕聲道:「公主和詩韻姐姐在裡面呢。」
秦雷撓撓頭,嘿嘿笑道:「不好意思,習慣動作。」說著輕聲問道:「永福沒生氣吧?」對於自己不聲不響便離開兩天,他還是心中惴惴的。
若蘭微微搖頭,小聲道:「公主一直鬱鬱寡歡,都沒問過爺去哪了。」
若蘭的回答讓秦雷感覺自己很失敗,乾笑一聲道:「是嗎?那我去看看。」
這時詩韻也迎出來了。
朝秦雷福一福,輕聲道:「王爺請留步,公主殿下剛剛吃了藥睡下,不便打擾。」說著給秦雷個眼神,秦雷會意地點點頭,便攥一下若蘭的小手,跟著詩韻到了偏廳說話。
進了屋,詩韻關上門,為秦雷解下披風,又用笤帚輕輕打掃下身上的征塵。動作溫柔自然,就像一位迎接丈夫歸來的小妻子。
秦雷微笑望著詩韻的一舉一動,輕聲道:「謝謝。」詩韻微微搖頭,朝秦雷溫柔的笑笑,便引他在桌邊就坐。為秦雷沏上溫度剛好的茶,詩韻才款款坐在他的對面,面帶笑容的望著他。
秦雷端起茶杯,輕啜幾口,便放下道:「我已經平靜下來了,你可以說了。」他旅途勞頓。到了地頭後,永福卻又不見他,心情自然焦躁。這時與他說話。不免會說擰了,平白產生些誤會,是以詩韻先讓他的心情放鬆下來,才與他說事。
趁著秦雷喫茶地功夫,詩韻也打好了腹稿,聞言輕聲道:「公主今年十五歲了。」
秦雷點點頭,輕聲道:「不錯。上月剛過的生日。」
詩韻『嗯』一聲,小聲接著道:「有些原本懵懂的事情,被那天的解籤詩一點,公主殿下卻開始明白了。」
秦雷眉頭微微蹙起,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的望著詩韻,聽她接著道:「但是事情有些殘酷,所以公主一時接受不了。」說著輕歎一聲,小聲道:「越是聰明的人。便越愛鑽牛角尖,何況她還是個孩子。」
秦雷閉目回憶那天若蘭複述的詩詞。「『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是說心裡有些不能說的快樂,但『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希望成為泡影,『銜石填海,拋珠彈雀』任憑如何努力都是白費。而『視而不見、反成耽擱』是說還會因此平白錯過些什麼,『道是柳暗花明,不料終究難償』還會空歡喜一場。『遇不遇、逢不逢,月沉海底、人在夢中』,遇到了不該遇的人,一生在夢中逃避。」
也虧得他記憶力驚人,才能把這判詞一字不差的回想起來。沉吟片刻,秦雷輕聲道:「她是不是喜歡上什麼人了?我記得她問地是姻緣。」
詩韻光潔的額頭頓時見汗,艱難的點點頭,心道,這位爺某些方面真是鈍感。剛想說幾句點醒他一下,便聽秦雷砰地一拍桌子,差點把她嚇掉了魂。
秦雷見驚著了詩韻,忙不好意思道歉,詩韻捧著心口微微搖頭,苦笑道:「不打緊,王爺請勿激動,有話慢慢說嗎。」
秦雷撓撓頭,訕訕笑道:「我就是憋屈地,發洩一下哈。」說著搖頭道:「我就不信還有我辦不成的事?」
詩韻小嘴微張,輕聲道:「王爺雖然厲害,但這個事情是誰也辦不成的吧。」
秦雷擰眉恨恨道:「不會的,你告訴我妹妹喜歡誰,我這就去把他抓來,哪怕是有婦之夫,我也要讓他休妻再娶!」
詩韻聽了,想笑又笑不出來,幽幽道:「王爺想岔了,公主並沒有喜歡上旁人。她自小身子不好,常年深居簡出,怎麼會接觸過旁人呢?」
這話說得直白,秦雷又不傻,轉眼便明白了其中的涵義,雙眼瞪得銅鈴一般,失聲道:「這事卻不好拿來開玩笑。」
見他失措的樣子,輕聲安慰道:「公主不過是懵懵懂非,把親情友情和那個……一時搞混了罷了,咱們只需好生引導,公主聰慧靈秀,定然會分得清的,王爺無需太過焦急。」
秦雷也覺得自己太過大驚小怪,訕訕道:「確實啊,十幾歲地小屁孩知道什麼,恐怕連什麼是親情、什麼是那啥都分不清,我卻有些瞎緊張了。」
詩韻抿嘴輕笑道:「王爺也是關心則亂。」
兩人笑笑,把這件事情算是定了性,都道是小女孩的青春期懵懂而已。秦雷長吁口氣道:「雖然事情不大,但還要個解決辦法,還不能傷到永福。」對於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小妹妹,秦雷寶貝的不得了。尋思半天,咬牙道:「要不我先搬去農場住,你再好好開解她一下。等日子久了。她地心淡了,我在給她物色個好男人。」
詩韻想了想,輕聲道:「王爺無論用什麼法子,都要先去見見公主再說,否則她會多想的。」
秦雷點點頭,閉目回想下從前,自責道:「我只當她是小孩子,的確有些過於親暱了,卻不曾想到,小女娃這麼快就長大了。不該永福的事。全怪我。」
詩韻微微搖頭,柔聲安慰道:「哥哥疼愛妹妹有什麼錯?王爺怎能因噎而廢食呢,」說著用夜星般璀璨的眸子望向秦雷,羞澀道:「每次見到王爺小心翼翼地哄公主開心,妾身都很是……羨慕地,」又覺得這話太過曖昧,趕緊補充道:「羨慕你們的兄妹之情。」
秦雷聞言心情好轉,也不願讓詩韻擔心,促狹笑道:「那你也可以給我當妹妹啊。」
這話說得忒是無恥,也忒是不好回答。卻難不倒冰雪聰明地詩韻,只見她小臉先是微微一紅,轉又一臉笑意地望著秦雷。清脆道:「謝王爺厚愛,請受小妹三拜。」說著便要起身給秦雷行禮。
真要結拜了,以後豈不要兄妹相稱?老子可是想當你老公的,不想當你老哥,秦雷趕緊求饒,詩韻也不是真想給他當妹妹,說笑幾句便繞了過去。一時間,屋內其樂融融。
秦雷這才感到有些餓了,看天色快到中午,也不想再麻煩廚房,便從桌上揀些果子蜜餞充飢。詩韻見了,從他手中奪下點心盤子,笑著嗔怪道:「回了家還吃這些,倒讓旁人說我們不會伺候人了。」
秦雷嘿嘿笑道:「看來是有驚喜。」
詩韻點頭微笑道:「妾身和若蘭妹妹早上就包好了牢丸,咱們說話功夫。她那邊也該出鍋了。」話音未落,門口便響起敲門聲。待秦雷應了後。若蘭便提著個食盒裊裊走進了,先向秦雷行禮。待要向詩韻行禮時,卻被她一把拉住,親熱地挽著胳膊到了桌邊。
兩個女孩一個把桌上的水果點心盤子收拾到一邊,一個把食盒放在桌上,一掀蓋子,騰騰的熱氣便從中散了出來。若蘭飛快把食盒中的幾個碟子端出來,手指還是被燙了一燙。一放下碟子,若蘭便忙不迭的把雙手捏在兩個小耳垂上,一邊朝秦雷笑道:「王爺快趁熱吃吧,這是詩韻姐姐和奴婢一起給您包的。」
秦雷接過詩韻遞過來的筷子,眉開眼笑道:「有人疼就是好哇。」待熱氣散盡,三大盤肚兒圓圓兩角尖、半月似的『湯中牢丸』便出現在他的面前。
所謂『湯中牢丸』,顧名思義,就是把肉或者菜的丸子用面皮包起來,下在湯中,也就是後來說地餃子。對於這種上千年都沒變樣的吃食,秦雷自然偏愛之極,伸出筷子夾一個大的送到嘴邊,使勁吹吹氣,輕輕一口咬下去,鮮香滾燙地湯汁伴著肉餡便進了口,入了肚,頓時感覺渾身三百六十萬個毛孔都舒服的不得了。
顧不上說話,秦雷一邊伸出大拇指向兩位姑娘表示讚許,一邊飛快的夾起一個又一個皮薄餡厚,滋味鮮美的牢丸送入腹中。不一會,一盤半水餃便風捲殘雲一般消失不見。
秦雷這才舒服的打個飽嗝,接過若蘭遞來的餃子湯,一邊小口喝著,一邊自問道:「什麼是生活?」
詩韻和若蘭可不是跟他一天兩天了,對他的名言早已耳熟能詳。相視一笑,兩位姑娘一齊嬌聲道:「這就是生活。」
秦雷聽了,雙眼笑得彎成新月一般,拍著肚子接道:「豬一樣地生活!」惹得兩個姑娘笑作一團。
詩韻和雲裳也不再去麻煩,便把秦雷沒吃的一盤端過去,頭對著頭吃了,就算把午飯湊活過去了。
正吃著,小丫頭錦紋進來輕聲稟報道:「公主醒了。」三人相互看了看,秦雷讓兩人繼續用飯,自個兒起身道:「我去看看。」詩韻給他個鼓勵的眼色,秦雷笑著收下,便跟
去了永福的臥房。
永福的臥房在莊園裡日照最好的閣樓上,此時正是中午,房間裡滿是深秋溫暖而不灼人的陽光,溫度比外面高了很多,讓人舒服的想睡覺,尤其是在剛剛飽餐一頓後,尤其是在長時間的沉默後。
因而坐在床邊。陪著永福發呆地秦雷,不一會便頻頻點頭,好像很同意姑娘的意見一般。永福原本感覺了無生趣,臉上也滿是幽怨,但見大哥這副憨態可掬地樣子,終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可惜秦雷已經半睡半醒,無緣看到春回大地地美景。
緊接著,永福便想起大哥旅途勞頓,還沒有好好歇息。一聽說自己情緒不好,卻還要急吼吼的來安慰,不僅為自己地任性暗自羞愧起來。再想起自己那點紛亂的心事,不由愁腸百結起來,癡癡的望著大哥俊朗的面孔,淚珠子便無聲無息的從眸子中滑落下來。
少女地感懷最複雜,她們能從落花聯想到傷逝,繼而聯想到光陰,再轉個彎想到流水上去。旁人只會以為她們從落花想到了流水,但誰又能知道。在女兒芳心中,早已經轉了許多個彎子,流了數不清的淚水。
秦雷似有所覺的睜開眼。便看到妹妹哭了起來,心道,她定是心情不好,又惱我打盹。手忙腳亂的從床頭拿起塊絲巾便要給她擦淚。
「壞大哥,那是抹布!」永福鬱悶道。
秦雷趕緊收回手,撓頭道:「是嗎?怎麼到處亂擱。」又看了看那竹花的絲巾,搖頭道:「卻是比大哥的手絹還要乾淨些。」
看到大哥的滑稽樣。永福忍不住撲哧笑了。秦雷心裡長舒口氣道:應該晚兩年要孩子,哄著真是太累了。
哭哭笑笑一陣子,永福算是把胸中鬱積的塊壘吐淨,幽幽道:「哥哥卻也待不了幾天。」
秦雷知道自己眉宇間的離別之意瞞不過蒽質蘭心的小妹,不好意思地乾笑一聲,解釋道:「哥哥假假也是咱們宗正府的大宗正,這快入冬的節骨眼上,確實有些忙。」
永福點點頭,勉強笑道:「哥哥直須忙。不用顧及小妹,有詩韻姐姐、若蘭姐姐陪著。小妹不會悶地。」
秦雷會哄假生氣的永福。卻不會哄真傷心的妹妹,只能坐在那一個勁的撓頭。午後陽光照進房裡,許許多多纖毫畢現的細小灰塵,被秦雷劇烈的動作帶動著四處飛散。給房裡增添了許多紛亂的意味。
良久,泥塑般靠在床沿上地永福,突然輕聲歎道:「活著真的很麻煩……」
秦雷聽了,眉頭又一次皺起,霍得起身坐在永福床邊,直直望著妹妹有些呆滯的大眼睛,等她把視線集中在他的雙眼上時,秦雷才沉聲道:「好妹妹,你知道嗎?人活著不僅很煩,還很苦、很累、很無奈、很傷心、很沮喪、很羞恥、很悲哀……」
感覺自己的語氣過重,長歎口氣,柔聲道:「想一想我們的祖母文莊太后,她老人家九歲喪父、十一歲喪母,十三歲進宮服侍先帝,二十七歲喪子,五十八歲先帝駕崩,隨後又喪失兩個兒子,僅剩下父皇一人,整個皇室處於風雨飄搖之中,甚至大秦都有隨時覆滅的可能。她一定悲傷過,一定沮喪過,但她老人家說活著真煩了麼?沒有!她老人家笑納了老天給她的不公與折磨,為了自己的目標,或者說是理想,全力以赴,奮起抗爭。這才有了你我地今天,才有了這趟溫泉宮之行。」永福湖水般的眸子終於泛起了波光,顯然她聽進去了。不得不承認,秦雷上綱上線地本事確實已經爐火純青了。
秦雷心中一喜,又加把勁,提高聲音道:「我敢說,如果不以為自己地病能治好,自己還有未來的話,你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你會享受每一天,感激每一天,不會被任何煩惱所羈絆地。」永福身體如遭雷擊,微微一顫後,終於緩緩點頭,淚水又一次滑落下來。
秦雷輕輕將永福攬入懷裡,在她耳邊輕聲道:「小妹,你才十五歲,美好的人聲才剛起了個頭,甚至還不知道什麼是人生,這種時候怎能隨隨便便否定它呢?答應我,好好活,有意義的活著,等到明白什麼是生活,再來對它下定語,好嗎?」
蜷縮在秦雷懷裡的永福,哭泣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