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中天,車隊沒有馬上去東城相府所在的三公街,而飯館吃了個飯,又歇息一陣子。等到未時才往東城去了。
申時一刻,三公街。
秦雷不免要把它與齊名的大將軍街做一番比較。不同於大將軍街那深灰色玄武石鋪就的廣場般的路面,三公街雖然沒有那麼寬,卻是用更名貴的漢白玉鋪就,纖塵不染、高貴肅穆。道旁植著蒼松翠柏,比大將軍街少了幾分殺伐之氣,多了一些深沉穩重的氣息。
馬車到了相府門口,透過車窗,望著高大且浮刻著無數雲紋的鎏金朱紅大門。門下是高高的白玉階,還雕著麒麟、烏龜等叫不上名字來的小動物……或者應該叫瑞獸吧。就連門口那對獅子都金光閃閃,看起來值錢得很。
秦雷想起齊國的丞相府,那千年古槐覆蓋下的鎏金朱紅大門,還有那對睥睨眾生的石獅子。不由感歎道,論起擺譜來,還是齊國人更在行。沒有那麼多的雕欄玉砌、沒有那麼多的浮誇擺設,僅僅靠一棵冠蓋似的千年古樹,即彰示了主人高貴的身份,又點名了家族的悠久氣運,著實比單純堆砌財富擺譜高明得多。
「又不是幼稚園,畫那麼多烏龜蛤蟆幹什麼?」秦雷小聲嘟囓道。
「王爺有何吩咐?」石敢沒聽清秦雷的話,湊上來問道。
「沒事,去叫門吧。」秦雷揮揮手,不想跟他解釋『幼稚園』是個什麼東西。
石敢點點頭。下車到了府門前,門子便笑臉迎了出來,諂笑道:「恕小人眼拙,怎麼看不出是哪家大官人?小人真是該死……」
雖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但那是對一般官員說的,門子見車隊氣派、護衛森嚴,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來了大人物了,那裡還敢端著。
石敢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名刺,遞到門子手裡。淡淡笑道:「麻煩這位大哥通稟一聲,就說文侍郎在南方時地同僚前來探視。」
門子雙手接過名刺,也不敢要孝敬,點頭哈腰道:「您老門房裡奉茶。小的這就進去通稟。」
石敢點點頭,從袖子裡捻出一張寶鈔,微笑著遞到門子手中,矜持道:「拿去喝茶吧。」給門子賞賜是不成文的習俗。但若是門子應下來之前就送上。便是自承卑鄙,乃是孝敬之意。而等門子應下來之後再送上,便是打賞之意。兩者代表的貴賤是不同的。
門子的笑容更燦爛了,心道。瞧人家這氣度,真會辦事。說著點頭哈腰的把石敢請進門房,吩咐手下好茶伺候。這才捧著名刺跑進去通稟。
穿過三重院落。到了大少爺所住的『楓仁院』。進去後卻發現大老爺也在。
文彥博坐在書桌後,對面是正襟危坐的文銘義。文侍郎穿一身綠色地長袍,比在南方時消瘦了許多,顴骨高高的突出,雙眼也顯得大了很多,而且明亮的很。
文彥博憂心重重的望著一本正經地兒子,折騰這麼久,終於讓他打消了輕生的念頭,看起來也恢復了正常。但日子久了,文丞相卻發現,自己最得意的兒子不太對勁——原本溫文爾雅的文侍郎時常莫名其妙亢奮、還有些神經質,說出話來雲山霧罩、三六不著。
今天睡到午時起來,文銘義便穿地整整齊齊,要去衙門上班,下人攔都攔不住,只好把文老爺請來。文彥博好說歹說,文銘義也不答應在家休息,反而正色訓斥自己老子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父親身為國之股胘,輔宰天下,受盡君恩,享盡榮華。正應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怎麼能大白天在家裡呆著呢,還不速速去衙門做事?」說著痛心疾首道:「自從孩兒回來,就見父親三天打魚兩日曬網,真讓孩兒為您感到羞愧。」
文彥博差點背過氣去,卻沒法跟他生氣,只好滿嘴苦澀道:「文侍郎,本相今日是來聽你匯報的,我們書房辦公去吧。」這才把文銘義哄進去,兩個人坐在那大眼瞪小眼。
文彥博被兒子直勾勾的盯著,不僅不知該說什麼好,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擱,他甚至覺得倘若有道地縫,自己必然會鑽進去的。
正尷尬間,門子進來把拜帖送上,才讓文老頭有些事情做。
接過淡藍色地拜帖,打開一看來人姓名,文彥博猛地一拍桌子,
勃然作色道:「他來做什麼?挑釁?看笑話?」說著雙手扯住拜帖,想把它撕碎。「休想老夫見他,除非他出殯的時候!!」老頭子咬牙切齒道。
卻被對面的文銘義按住雙手,嚴肅道:「父親大人,您真是太沒有禮貌了,怎麼能這樣對別人地名刺呢?傳揚出去,我們文家地臉面都被你丟光了!」
說著一根根掰開文彥博地手指頭,把皺皺巴巴的名刺奪了過來,也不管老頭子吃人地目光,用胳膊把那紙片擼平了,這才雙手捧起來,一字一句讀了起來。讀完後,一臉嗔怪的望著老爹,沉痛道:「父親大人,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一位王爺呢?而且人家是來看孩兒的,莫非孩兒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了麼?」
說著站起來,對低頭閉眼的門子拖長聲音道:「隨我接客去……」便離了書房,揚長而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文彥博面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竟然雙目通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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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雷一臉怪異的望著朝自己恭敬叩首行禮的文家老大,乾笑道:「文侍郎別來無恙啊……」
文銘義磕完三個響頭,仍趴在地上恭
「勞王爺掛心,下官很好。非常好,從沒有過的好!
秦雷直感覺渾身雞皮疙瘩,打哈哈道:「那就好哈,文侍郎還趴在那幹什麼?」
「王爺未讓銘義平身,故而銘義不敢造次!」文銘義一字一句道。
秦雷不由暗暗警惕,心道:這傢伙比在南方時更看不透了。也是,那麼大地檻都過來了,定然已經今非昔比了。我要小心應付才是。
想到這,秦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試探道:「若是孤什麼都不說,就這樣徑直進去呢?」
「下官就這樣跪著,等王爺出來!」聲音堅定,讓人毫不懷疑他的決心。
秦雷聞言哈哈笑道:「好一個無喜無憂。文大人確實比在南方時更長進了,起來吧。」
「謝王爺不殺之恩!」文銘義冷不丁冒出一句,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垂首站在門邊。請秦雷進宅。
秦雷暗暗咽口吐沫,心道,這人在諷刺我當初羞辱於他,與殺了他並沒有什麼區別。好鋒利的言辭啊!守則穩如泰山。攻則利如長劍,端的是好功夫!我當要小心應付才是!如何答覆呢?
心念電轉,秦雷頓時想出七八種回答。正要從中挑出一條攻守兼備的回答。便見文家老三從院子裡匆匆出來。先是狠狠瞪秦雷一眼。卻不理他,而是哄孩子一般對文銘義柔聲道:「大哥。咱們該回去吃藥了!」
本來一臉嚴肅的文銘義一聽說『吃藥』兩個字,頓時垮下臉,委屈巴巴道:「苦……」
秦雷腦門子立刻見汗,心道,不會吧?又聽文銘仁繼續道:「不苦,加了冰糖了,而且吃完藥,還有糖葫蘆吃呢。」
文銘義這才眉開眼笑起來,再也不管秦雷,招呼也不打,轉身跟著文老三回了裡院……
秦雷望著一跳一跳離去的文銘義,下巴差點摔到地上,臉上一陣滾燙,心中哀嚎道:這次丟人可丟到姥姥家了……
按住內心的荒謬感,便要轉身離去,他被這個瘋子搞得什麼興致也沒了,士氣最是低落,哪還有心情與文彥博那老狐狸鬥上一鬥。
他卻不知,文彥博此時地士氣甚至不能用低落形容,那是相當的低落……
轉身剛走了兩步,便聽到背後有人把他叫住:「隆郡王留步,家父有情。」
秦雷身體一頓,轉過來面對來人時,已經是春風和煦了:「原來是文二公子,孤王還道貴府不太方便,想改日再來拜訪呢。」從容淡定的聲音,與方纔的張目結舌判若兩人。
單說這份自我調節能力,天下無人出其右。
文銘禮面無表情道:「全賴王爺所賜。我文家定會好好報答。」
秦雷微笑道:「不用客氣,你爹呢?」卻是不與他聒噪。大家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裝樣地?
文銘禮怎能感受不到秦雷的輕視,憤憤的哼一聲,轉身帶路,把秦雷引向客廳。
到了客廳,文銘禮邁步進去,秦雷卻穩穩地站在門口,微笑與主座上坐著的那個儒雅從容、風度翩翩地老者對視。
文彥博望著從容不迫站在門口的秦雷,恍然以為自己見到了雄才偉略的先帝,他清晰感受到秦雷身上那無比強烈的自信,以及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地霸氣。那種惟我獨尊的氣質雖然隱藏的極深,卻不能瞞過老者那雙看透世情地眼睛。
文彥博終於知道自己地兒子輸地不冤,這種人本來就不是文銘義能對付得了的。
好在他還很弱小,文彥博心道。想到這,他沉聲道:「既然來了就進來吧,王爺還要老夫起身相迎嗎?」
雷微笑道:「公爺迎接一位王爺,並不掉價。」
「放肆!」文銘禮低喝道,還要說下去,卻被他老爹阻止了。
「呵呵呵呵,按說如此,」文彥博也不惱,含笑望著在門口紋絲不動地隆郡王,倚老賣老道:「但老夫乃是太子太傅,霟為諸皇子師,似乎當得起五殿下進來一拜吧。」
秦雷也呵呵笑道:「文丞相所言甚是,只是天地君親師,君在前,師在後。孤為陛下之子,文相在孤面前便是臣下,文相當先行君臣之禮,孤再行師生之禮。」
文彥博一時語塞。呵呵乾笑道:「年青就是好啊,心思機密,反應也快,嘴上還不饒人。真讓老頭子羨慕啊。」
一邊的文銘禮冷冷插嘴道:「不過是牆上蘆葦、山間竹筍而已。」
秦雷雖然不知道文銘禮在罵自己什麼,但總歸不是好東西,因而
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對文彥博奇怪道:「文相,您就是這樣教育孩子地嗎?怎麼大人說話,貴公子老是隨便插嘴。」
文彥博面色轉冷。沉聲道:「王爺所言老夫不敢芶同,吾與太后是一代人,我的兒子便是你的長輩,您肆意貶低犬子。未免有些大放厥詞之嫌。」
秦雷搖頭道:「文相與伯賞元帥怎麼稱呼?」
「這個……」文彥博搞不清他葫蘆賣的什麼藥,奇怪道:「怎麼扯到伯賞世兄身上去了?」
秦雷笑道:「您既然稱呼伯賞老哥為兄,孤這個伯賞大哥的結拜弟弟,自然也要腆著臉叫您一聲老哥哥了……」
文彥博聞言表情一陣呆滯。旋即哈哈大笑起來。阻止了文銘禮的反唇相譏,沉聲道:「王爺嘴上功夫著實了得,老夫領教了。但老夫教你個乖,沒有十成十的把握。還是不要輕啟挑釁的好,尤其是在你求人的時候。」
「否則便是圖逞口舌之利而已。」文彥
轉冷,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送……客……」他把來。本來就是想好好羞辱一頓地。就算說不過他。文彥博也立於不敗之地。因為秦雷只要進來了。便失去了主動。無論他嘴上沾了多大便宜,到頭來被硬生生攆出去便是個顏面掃地。
文銘禮一臉幸災樂禍的走到秦雷面前。抬手道:「王爺,請了。」
秦雷根本不看他,也哈哈大笑道:「文丞相可敢與孤打個賭?孤只要說兩個字,文相就得乖乖自食其言,把孤重新請進去。」
文彥博呵呵笑道:「哦,老夫倒要聽聽,到底是兩個什麼字,有這般威力。」
「聽好了,」秦雷清清嗓子,吐出兩個字道:「念……瑤……」
屋裡一陣沉默,文銘禮見他爹不說話,以為文彥博沒聽懂,嗤笑道:「捻藥?就是摁藥也不行,王爺請吧。」
秦雷點點頭,客氣道:「不勞遠送。」說著轉身便走。
「等等……」屋裡傳來文丞相沉重的聲音:「老臣有請隆郡王殿下。」
文銘禮面色一下子灰敗下來,傻傻的望著秦雷從身邊走過,他搞不懂這兩個字怎麼有如斯威力,竟讓老爹真地自食其言……
「請殿下書房奉茶。」文彥博起身勉強拱手道。
「好說好說。」秦雷也不得意,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兩人便往後堂走去,文銘禮想跟上,被文彥博阻止了。秦雷也同樣把石敢留在了書房外面。
書房裡,文彥博親自關上門,坐在秦雷對面,沉聲道:「王爺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秦雷微笑道:「很湊巧,她曾經給孤王當過侍女。」
文彥博搖搖頭,低聲道:「這事老夫知道,老夫問的是,你怎麼知道她與我地關係?」
秦雷依舊淡淡微笑道:「這不難查出來,畢竟你們又殺人、又抓人,弄出那麼大動靜,孤王想不知道都難。」他故意說得含糊不清,卻是要讓文彥博摸不著底細。「念瑤姑娘是文丞相的千金,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秦雷隨意道。
「哎,」文彥博有些疲憊道:「不錯,念瑤確實是老夫的女兒,」他倒痛痛快快承認了。「老夫找這個女兒足足找了十六年,卻被他娘一句『送出京了』誑得找遍全國,沒想到到頭來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真是燈下黑啊……」
秦雷淡淡道:「想不到丞相真是愛女心切啊!」
文彥博突然緊張問道:「你可糟蹋過她?」
秦雷一臉鬱悶道:「孤王是個潔身自好的人……」
文彥博這才放心,輕聲道:「那就好,那就好。」說著定定地看著秦雷,沉聲道:「你這個時候來找老夫,定然是為你家老四的事情來的。」
秦雷點點頭,沒有否認:「不錯,孤確實為了簡郡王而來。」
文彥博似笑非笑道:「聽說你們地關係並不好,他甚至派人在古城府外伏擊過你。」
秦雷呵呵笑道:「文相真是不放過任何挑撥離間地機會,但這次你打錯算盤了。」說著一臉坦承道:「我們地關係並不是不好,而是很差,可以說比孤與丞相的關係強不到哪去。」
「那你何必還要費盡心機救他呢?」文彥博問道:「王爺沒聽過南郭先生和狼地故事嗎?」
秦雷心道,終於有個聽得懂的典故了,呵呵笑道:「那不一樣,就憑他姓秦,孤王就不能讓他死!!」淡淡的語氣,卻讓人感覺不可違逆。
文彥博冷聲道:「王爺有些過於自信了吧,您把我的長子害成那副樣子,難道以為還可以跟老夫心平氣和的談條件嗎?」
秦雷伸出一根手指,沉聲道:「是貴方先行挑釁的,貴公子倒行逆施,妄圖以一人之力對抗南方全體士紳!險些把孤王辛苦換來的穩定局面毀於一旦。況且孤王只是把他請出會場,弄成這個樣子,卻是純屬意外。」
文彥博瞇眼道:「這麼說王爺不想對此事負責了?」
秦雷同樣瞇起眼睛,冷冷道:「不要以為孤王不知道,你與喬遠山勾結起來,將孤王的行軍路線洩露出來,險些讓李家害了孤的性命!」
文彥博捻著開始花白的鬍子,一臉挪揄道:「難道你真以為憑一己之力,就能對付得了老夫和李太尉嗎?」
秦雷把伸出的食指換成中指,依舊在文彥博面前舉著,冷聲道:「孤王與你從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你尋釁在先,孤王也就只好應著了。此事過後,文的武的,孤王全都應著便是。」
不待文彥博答話,秦雷接著道:「但在這之前,孤要老四能活下來。否則……」他不說否則什麼,任文彥博自己想像。
文彥博雖然不知道秦雷手勢的含義,但感覺極其彆扭,閉上眼睛
道:「你先把念瑤送來,老夫不相信你。」
「不行,你先放過秦霽再說,孤王也不相信你。」雙方僵持起來。
文彥博思酌片刻,沉聲道:「這樣吧,你先把她送到文莊太后那,等到秦霽的事情了了,老夫自去討要,如何?」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