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秦拓還不知道,他宿命中的對手,剛剛經歷了和他很有些相似的一段故事。但就像投資股市一樣,一樣的資金投入卻往往獲得不同的結果,秦拓的故事將注定極其與眾不同。
他被從高處重重的摔在地面,全身都裹在堅如鋼刃的青絲之中,只露出頭部和一隻手。秦拓躺在地上,抬頭看向那團詭異的光影,那個婀娜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是你……」秦拓緩緩道。
那背影依舊靜止,彷彿冰凍千年的河流,將所有活力都深深隱藏。
秦拓覺得很奇怪,他不知道這個美麗的背影究竟有什麼企圖。
坑道之中,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燈光。坑道之中,空氣凝重,燈火卻忽然一跳。
這究竟是什麼燈,秦拓心中訝異,似乎是個邪門的東西,要是李大奇在這就好了。想到李大奇,秦拓急忙往四面看去,卻是一片漆黑哪裡找的到。
「李道長呢?你把李道長弄到哪去了!」秦拓沉聲道。
燈光裡,傳來一陣聲音,彷彿驟雨中花朵落地時被掩蓋的輕輕留戀,又仿若秋夜的寒蟲發出最後一聲鳴叫。
一聲歎息,如此惆悵。
秦拓彷彿經歷了一個蕭索的冬天。
身影緩緩轉過來,那一瞬間,秦拓發現自己居然不忍心看那張臉。
慢慢的轉身,在秦拓看見那張臉前的一剎那,身影手中的青色琉璃燈突然大放光明,秦拓眼中充斥著柔和的白光,竟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湖心居。
依舊煙鎖碧波,一如望不穿的閨房重帷。
秦拓已然立在水榭之中,一看周朝,不由得極驚駭,再看身上,所有青絲皆已不見,又是那身秀士袍服。不自覺間,秦拓輕輕握了握手,猛然發現槍已不在手,正不安間,背後傳來旖旎的鶯語。
「官人……」
轉身,正迎上那雙百媚千嬌的眼眸,秦拓腦海一片空白,已是重墮迷夢。
「夢煙,曉露猶寒,如何立於水榭之中,快快回去。」秦拓已重拾記憶,可惜,這記憶不是他的。
「官人,便縱我這一回罷,妾心中實在高興,我大宋終於重拾河山、匡服社稷了。聽說岳元帥已經大破賊胡於中都,擒住了完顏家的所有皇室正押解回京呢。」
「唉,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一直害怕看不到這一日。」
夢煙溫柔的倚靠上來,星眸流轉,「你終於可以放心了,從此後,你我可以隱居於此、或浪跡天涯,再沒有了牽絆。」
水煙深處,如此委婉。
「夢煙,以前……都是我辜負於你。」
夢煙眼中黯然,「如何怪你,奸臣弄權以至外族壞我河山。那一日,真是我所有漢人的恥辱,金人使者提出用皇室的宗親女子數百人作為和談條件,公主、郡主、甚至於充數的宮女被一路驅使著押解出京……一路上遭凌辱所發淒號不絕,京中男兒皆無顏出門。可笑那些主和派,以為靠著女子的蔭護能逍遙下去,豈料一月不足那金兀朮又重率大兵犯境,一路屠殺抵抗之城數十,嚇的朝中之人居然主動提出和談。」
「唉……那時,我從村中赴京趕考中途結識你於青樓,兩相傾心下逗留日久,最後盤纏用盡還是你散金助我上路的。你可記得,我走時曾送你何物。」
「琉璃燈……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時值今日,我依舊視如珍寶。」
「上京科考後,我居然如願一舉而中,聖上於寶殿欽提探花,隨後還做了個六品朝官。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刻!我心中激動萬分,正跪在朝下謝恩,卻是忽然宦官報說金人使者前來,聖上官家驚惶的從龍椅上跑下去,迎接那趾高氣揚闖入的胡賊!金使讀和約條款數百條,條條苛刻刁鑽,我朝堂上的漢人大臣卻只能唯唯諾諾。最後,那金人報完條款,忽然又私自加了個要求,於那滿堂大員來說這條件並無份量,於我,卻恍若晴天霹靂!那使者,竟然要的是你!那一刻,我真是萬念俱灰……」
「官人,往事已矣……不必再難過,忘了吧。」
「我怎麼能忘記!我大聲呵斥金賊,卻被下了牢獄,後來從獄卒口中得知,你最終還是被擄去了蠻邦。五年,整整五年啊!你該是受了多少的委屈啊……只怪我漢家男兒無用,只知吟詩作詞,上了沙場毫無勇武之風,竟落得靠女兒家苟延存活的境地!」
「官人,我知你疼惜奴家,但你所言也未必啊。後來岳家軍不是個個英雄,人人好漢嗎?若不是他一路凱歌,你們這些主戰派又怎麼會有出牢獄的一天。」
「岳元帥真的克破胡虜了啊……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真像一場美夢。」
「這不是夢,是真的。」
夢煙眼中閃著幸福的光彩,隨著情郎的目光一齊看向水煙深處。
「官人,你知道嗎?」
「嗯?」
「我在金人的地方也做了不少大膽之事呢。」
「是嘛,何妨一說。」
「我有一點始終放不下,便是我遭外族凌辱一事,你真的不介意嗎?」
「……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怪只怪我枉為男兒身,卻連自己的心愛之人都無法保護,我有什麼資格怪你呢。」
夢煙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許再自責了,只要你不嫌棄奴家就好,我也可以放心的告訴你了。」
「說吧。」
「我隨那金人使者去了他們的大京中都,那金人將我獻與王子完顏康,因我曾是江南知名歌妓,完顏康恐他父王怪罪,將我藏在後花園中。這五年中我受盡了他的凌辱……但我也不是什麼都沒做,哼!完顏康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獨佔了我,他又怎麼知道有一名蒙古密探找上了我,我將從他口中打探來的機密情報全都告知了那個蒙古密探。這還只是第一件,為了打探情報,我常趁完顏康不在之時私下裡約會那些朝中大員,那些金人大官為了得到我的肉體常常就會管不住自己的嘴。我要說的大膽之事,就是這些大員懷疑上是我洩密之時,或者沒有了利用價值的時候,我會用蒙古人提供的毒藥將他們毒死!」
「唉,你一個女子居然也能行此大膽之事啊!」
「別急,我還沒說到呢。這些人被我毒死之後,我先放乾屍體的血儲存在酒甕之中,再將他們的屍身藏匿於地窖裡,每當夜半之時,念及金人對我漢家的欺凌,我總會忍不住生啖金人之肉,渴飲金人之血!那些年裡,我除了喝酒外,喝的全是血,沒有沾一滴水!」
這弱不禁風的美麗女子,口中竟說出如此血腥之語,他被徹底的震撼了!
「……你,你居然……」
「怎麼,你也怪我殘忍嗎?」
「……罷了,若是我大宋男兒有一半有你的風範,恐怕金人早就被滅了吧。」
夢煙忽然緊緊摟住男子,嗚咽著道:「官人,你不能嫌棄我,你說好不嫌棄我的啊……」
他輕輕撫摩著夢煙烏黑順滑的青絲,心中十分沉重。
水氣深重,初春的涼風依舊帶著寒意,風吹過,他忽然覺得心中很冷。
「咳、咳……」
「奇叔,快去把官人的青竹柱杖拿來,我要扶官人回樓。」
須臾,眼神空洞的奇叔帶著根黃綠的竹杖來到水榭,將竹杖輕輕遞給男子。
男子伸手,接觸到涼涼的竹杖,一握。
他的手靜止了。
好熟悉的感覺,熟悉到信任,信任到親密的感覺……
好熟悉的動作……
他的頭又痛了,疼痛欲裂!
他的手反覆握著。鬆開、握、鬆開、再握。
這感覺如此熟悉,熟悉到令他心碎——他不想面前的伊人如湖面的煙霧般隨風哀婉的散去。
但是他還是想起來了,這感覺。
是它!
他第一次看見它時,手就不自覺做出了這個動作,它已融入了自己的生命,叫他如何忘卻。
他痛苦的、絕望的閉上眼睛。
猶豫,痛徹靈魂的猶豫!
這猶豫只折磨了他只有一個呼吸時間,但他已如在地獄過了萬年!
一個深深的呼吸,他的眼睛終於再度睜開,在那仿若永恆的一個呼吸裡,最終,他掙脫了逃避的誘惑。
因為,曾經的他,對於逃避的感覺是如此的依賴。
因為,以後的他,再也不願選擇逃避!
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清澈,清澈到魔鬼的眼睛不忍逗留。
勇氣,從不曾從秦拓的身上失去過。
他輕輕的歎息,面前的湖化做迷濛的煙霧,逐漸朦朧飄渺,隨著他歎出的氣息逐漸消失。
還是一片漆黑,坑道。
還是那微弱的琉璃清光,美好的身影。
燈火閃爍不止,猶如抽泣的靈魂。夢煙,在這閃爍的光影中轉過身來。
「我的夢,還是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