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軍法森嚴,明文規定除御林軍外,野戰軍不得入城駐紮。紮營之地必須距京城二十里,上州郡所十里,縣城五里。
燕然軍的大營,就紮在燕門縣北門五里外。黑齒常之的帥帳坐落於東營正中。東西二營相互之間隔距五里,前方置有明暗崗哨二十餘處。
劉冕騎著馬一路過去,走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到達東營中軍轅門下馬時,天色已黑。
帥帳附近有一隊中候警戒,點著一圈火把。火光照射之下,冰冷的刀槍閃耀著攝人心魄的寒光,頭頂一面巨大的唐字龍旗迎風招展。
劉冕走上前去通報,片刻後獲准入得帥帳。
黑齒常之很隨意的披著一領戰袍坐在榻上看書。劉冕走進去後雙手一抱拳正兒八經的拜了一記軍禮:「末將左鷹揚衛將軍、越騎先鋒劉冕,拜見大元帥!」
黑齒常之沒有起身,隨手將手中的本書扔到桌几上:「坐。」
帳中小卒替劉冕取來一個馬札放到身前。劉冕抱拳謝過一絲不苟的坐了下來,一手支膝一手握刀柄,目不斜視。
黑齒常之看著劉冕打量了幾眼,突然呵呵的笑了起來。
劉冕不解的看向他,疑惑道:「大帥,末將可是……衣冠不整?」「沒有。」黑齒常之很隨和的笑道:「老夫只是在感慨,真乃日月如梭歲月不饒人哪!二十年前你老劉家喜得香火,老夫還去府上道賀了的。記得那天,你小子哭得可凶了,把滿堂賓客都擾得喝不下酒。想不到啊,二十年後。你居然就與老夫成了同袍戰友!想來真是滄海桑田世事難料啊!」
劉冕也笑了一笑,一時感覺眼前的這個大元帥,並不像表面看來的那樣嚴厲。三言兩語,便如閒拉家常一般。
「你放鬆,隨意一點。」黑齒常之很隨便的擺了一擺手:「老夫今日喚你來。只為敘舊別無他意。雖然老夫有二十年沒見過你了,但你還是該叫我一聲世伯地。當年在百濟時,老夫有感你祖父大人的恩德。曾按中原的習俗呼其阿父,你父親也曾以兄長稱我。如此算來,你也是老夫的世侄了。」
劉冕點了一點頭略作放鬆,有點不太順口的道了聲:「是……世伯。」
「嗯,好。」黑齒常之地眼睛一直留在劉冕身上未作轉移,此時笑吟吟的道:「你祖父是我這一生最欽佩的人。去年在揚州時,我聽聞你隨魏元忠征討徐敬業,就曾想見你一見。不料諸事紛擾未能遂得心願。說來我們注定是有緣分哪。此番卻在河北聚首了。劉冕,我聽說你練得一身好武藝,這可是比你祖父強了不止一星半點。[閱讀文字版,請上]希望你能繼承你祖父地遺志,將劉家的榮耀發揚光大。」
劉冕點點頭微笑。林雷眼前的這個黑齒常之,比當初第一眼見到時判若兩人。公眾場合時,他沉默寡言威嚴冷峻;私底下,卻是一點架子也沒有,便如同溫和長者。
黑齒常之歎了一口氣,頗有一點感傷的道:「老夫這一生沒有什麼值得遺憾的事情。唯一最為抱愧的,就是你祖父病重和仙逝的時候。未能在他榻前盡孝。至今想來。痛徹心扉。劉冕,老夫這麼多年來,一直把你祖父當作是自己的再生父母。老夫至今也沒什麼親人了,你若不嫌棄,今後就喚老夫一聲伯父如何?」
「好,伯父大人。」劉冕很爽快地喚了一聲,臉上笑意濃濃。
黑齒常之歡喜的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走到劉冕身邊。劉冕也只得起身。仰頭看他……真的很高大!
黑齒常之拍到劉冕的肩膀上,略用幾分暗力搖了他一搖。笑呵呵的道:「很好,很結實,是條漢子。我黑齒常之若能有你這樣的兒子,夫復何求?可惜啊,哎……」
「伯父這是……」劉冕想問,但打住了。這種長輩的私密事情,還要是不要過問的好。
黑齒常之無所謂的笑一笑,坦承的道:「老夫曾有兩個兒子,一個在百濟動亂時夭折了,還有一個很不成器,說起他來都是給扶余氏丟臉。」
「扶余氏?」劉冕疑惑地說出聲來。剛剛乍時他還聽成了芙玉,這才引起一些注意。
「嗯,老夫本是百濟皇族扶余氏地族人。百濟有俗例按封地名稱取姓。老夫的家族封地在黑齒,因此才取姓名黑齒常之。」黑齒常之說道:「如今百濟已不復存在,更沒封地一說了。因此,老夫的兒子們都歸還本姓扶余。至於老夫嘛,這麼多年人家都叫習慣了,也就懶得改了。」
以封地為姓?芙玉、扶余?劉冕心中彷彿閃過一道亮光若有所悟,但又不太確定,轉而問道:「伯父大人,小侄想問一問以前百濟可有蘇蒙一姓?」
「蘇蒙?」黑齒常之眉頭一凜,「你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姓氏?」
「洛陽,一個朋友。」
黑齒常之不禁面露疑惑與驚訝神色:「當真是姓蘇蒙?」
「應該是,她是這麼跟我說的。」劉冕道:「她叫:蘇蒙黎歌,從母姓。她母親叫——蘇蒙芙玉。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她真的名字應該是:蘇蒙扶余!」
「蘇蒙扶余!」黑齒常之眉梢一揚:「如果你當真沒有聽錯的話,她應該就是我百濟國最後一位太子地妃子!」
「什麼?百濟國地太子妃?!」劉冕多少吃了一驚。他很早就知道了芙玉是新羅人,只是沒有想到芙玉居然是已經亡國的百濟地太子妃!
「是的,她就是百濟最後一位太子妃。」黑齒常之長吁了一口氣,悠然道:「其實她的真正名字應該這樣來叫——扶余蘇蒙。你只是按漢人的習慣,把她地名字叫反了。她本是百濟貴族蘇蒙家的女兒,剛剛嫁給太子沒多久百濟就滅亡了。後來。她與百濟王、太子等人一起被帶到了大唐長安,從此四處流亡。身為百濟遺臣,老夫也曾想找到舊主一家對他們多少盡點心力照顧照顧,但又擔心因此引起朝廷的不滿和懷疑,因此從來不敢過問他們的事情。老夫至今也不知道舊主是否尚在人間。生活得如何——劉冕,你是在何處見過扶余蘇蒙?」
劉冕略作尋思,隨意說道:「在洛陽。經一個朋友介紹偶然見過一次,也未有深交。」他不想將芙玉現在當了老鴇的事情告之黑齒常之。那總不是什麼光彩事情,能不說就不說吧。
「哦……」黑齒常之也是個聰明人,見劉冕不願太多言及,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了。他踱著步子彷彿陷入了無邊地回憶之中,喃喃的道:「二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老夫幾乎就要忘記了百濟的語言和風俗,忘記了之前三四十年是如何在百濟渡過地。如今再次聽到故人消息。真是頗有感慨啊!」
劉冕卻是一旁暗自思索,芙玉是百濟的太子妃,那當日在黎歌的繡樓裡見到的畫像上的男人,莫非就是百濟的最後一位太子?
早年百濟國滅亡之初,百濟國的遺將鬼室福信擁立百濟王子扶余豐為王,並向倭國求援企圖復辟。正是在白江口,劉仁軌一舉將其殲滅,粉碎了他們的妄想。
照此說來,芙玉地男人和那個企圖復辟的扶余豐,是親兄弟了?
再一算起來。我老劉家豈不就是芙玉的仇人?
劉冕心頭凜然想道:她百般接近於我。莫非是……為了報仇?
諸多的想法和念頭一齊湧上劉冕的心頭,一時難以理出頭緒。只是現在他可以肯定一點:芙玉一切行動的動機,絕不簡單。
黑齒常之自顧感慨了片刻,又自嘲的笑道:「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必再提。百濟國已不復存在,如今只有大唐的屬國新羅王國。老夫也已是大唐的將軍。還是說一說如今地情況吧——劉冕。你手中地五千先鋒越騎,可說是如今大唐最精銳的部隊了。與突厥的鐵騎相比。你手上的裝備算得上是優良許多。但是,真正的戰爭不僅僅是拼裝備、比人數,而是智略與戰法。你是難得的猛將,但在經驗上肯定會有欠缺。如今到了我手上,我會給你許多機會,你要把握,好好學,用心用功,爭取早日成為軍中的柱石。」
「謝伯父大人栽培!」說了半天,劉冕最開心地就是聽到黑齒常之這些話。看來老爺子雖然不在了,卻仍是給他留下了一筆無形地財富。當年的那個軍中老宿,門生故吏還是有很多地。雖說人走茶涼,但仍有黑齒常之這樣的重情重義之人,記得故友恩情返報於劉冕。
「小伙子,不錯,前途無量。」黑齒常之很是慈愛的拍著劉冕的肩膀,「好好把握機會,爭取一飛沖天。如今大唐將才缺乏正當用人之際,像老夫這樣的老傢伙也剩得不多了,用不了多久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此次朝廷派你和張仁願、馬敬臣一起領兵前來,看來就是有意開始提拔和培養年輕將領。你要珍惜機會!」
「是,晚輩一定盡心盡力。」劉冕抱拳來拜,心中多少有點興奮——在軍隊裡有人罩,是很值得慶幸的一件事情。這比當初混在洛陽那個妖為鬼蜮的地方強多了!
黑齒常之搭著劉冕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語道:「你年輕,資歷淺,這些既是不足也是優勢。你現在就如同是一張白紙,可以添畫任何美麗的圖案上去。冕兒——嗯,伯父以後私底下就這麼叫你了——你知道你現今的當務之急是什麼嗎?」
劉冕輕皺眉頭略作思索,道:「晚輩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取得自己麾下五千將士的信任。」
「說得不錯。」黑齒常之讚許的拍拍他的肩膀,「當將軍的人,最先要得到自己部下的信任和尊重。這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困難的。具體該如何做,也沒有既定的辦法,你要自己慢慢揣摩來學習。老夫只教你一點:誠心相待。只有真正的坦承相交,才能讓你的部下對你生死相依。場戰不比別的地方,將士也不比朝堂上的大臣——你們是要一起拚命的!所謂的過命的交情,不過如此。你要把你麾下的每一名將士,看作是親生的父子兄弟;把他們的性命,當作是自己的性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長此以往,你的部下就會同樣的把你當作是他最親的人。」
說到這裡,黑齒常之多少有點自豪的笑道:「老夫帶了一輩子兵打了一輩子仗,勝負之事都無足掛齒。但老夫最值得驕傲的一件事情,是不管走到哪裡,不管帶的是哪裡的兵——都能讓他們對老夫言聽計從,把老夫當作是最親的親人。為將者能做到這一點,上了戰場就能將士用命無往不利。所以,拋開武藝兵法不說,受人尊敬的將軍、有著良好人品口碑的將軍,才是真正的好將軍。」
「嗯,晚輩牢記於心!」劉冕點頭應允,心中也委實有些感悟。有些話語聽起來誰都懂,但往往越簡單的話語蘊含越最真實的道理。
他心中暗忖,要學的東西,還挺多。以前跟了駱賓王學文,現在又有了一個學武的好老師黑齒常之——我劉冕的運氣,也不算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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