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就這樣在朝堂中央、群臣之中踱著步子,眼光依次掃過每一個人。這個時候,劉冕真慶幸自己只是個朝堂之上的擺設。原來,高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越大的官就要承受越大的壓力。在凶險的事情面前就要承受越大的風險。
今日這朝會,可以說是風雲突起異變斗升。連一向權為受寵了武承嗣都吃了鱉撞了釘子,誰又還敢輕易造次?
「李賢,你說有四件事情,方才只說了三件。」武則天悠然道,「還有一件事情是什麼?」
「回母后,還有一件事情……事關朝堂政事。皇兒本不該過問、不該提及。但,此事也事關我李武兩家的根基與大唐之國脈,所以不得不想、不得不提。還請母后與陛下恕罪。」李賢拱手而道。
眾人屏氣凝神豎著耳朵在聽,都在想道前面三件事情就有夠驚世駭俗了,這第四件事情莫非更加重大?
武則天轉過身來朝李賢走近:「不必顧忌,但說無妨。」
「是。」李賢情不自禁的看了劉冕一眼,乾嚥一口唾沫,然後振振道,「皇兒斗膽,請求母后赦免裴炎!」
「什麼?!」李賢話音剛落,有超過一半的朝臣忍不住同時驚呼起來。李賢這短短數語,就如同一根火柴扔到了汽油堆上,瞬時引爆了一場新的軒然大波。
一時間,朝堂之上群情激昂議論紛紛,吵成了一團。有道是法不則眾,既然大家都這麼有意見,一些人也敢於跳出來說話了。武承嗣自然當仁不讓。他快步閃出來拱手大聲道:「太后,此事萬萬不可!裴炎居心不正與叛黨徐敬業裡應外合,妄圖離間太后與皇帝、妄圖巔覆我大唐朝廷。他是奸細,是徐敬業在朝中的密黨與內應!這樣的禍國殃人萬萬赦不得,當對其處以極刑以正朝綱明正典刑!」
武承嗣話音剛落。他身邊一人也急忙站了出來大聲道:「太后,周國公所言極是!裴炎之反狀人皆盡知,他所犯之罪乃是十惡罪之首,當屬不赦!縱然朝廷大赦天下,裴炎卻不在此例!如若赦免裴炎,朝廷綱紀何存、國法何存、大唐國威何存?請太后三思!」
劉冕看了那人一眼。[閱讀文字版,請上]大約四五十歲模樣,生得一副正氣凜然的君子模樣,白面長鬚體態微胖,用現在的審美觀來講倒是個標準的帥哥。不過劉冕認得他,他就是新進和武承嗣一起提拔起來的宰相之一:岑長倩。前不久被賜姓武,替武則天造出字的便是這位仁兄了,絕對地武氏心腹。
有了武承嗣和岑長倩領頭,其他的人也有恃無恐了。陸陸續續有十幾二十個大臣一起激動的跳了出來。大聲喝斥李賢此舉的荒謬,認為裴炎赦不得,越早砍掉越好。
武則天倒是不急不忙,任由朝臣們大聲爭論不休,若有所思的踱著步子,又坐回了龍椅珠簾後。
李賢也沒有去和誰爭論。他就一直處亂不驚紋絲不動的站在那裡,眼瞼低垂目不斜視。
許久。眾人都驚奇地發現,李賢居然無動於衷,太后也反常的沒有出來喝止眾人的爭吵。這反而讓大家感覺到一絲恐懼……我剛才沒有說錯話吧?!
劉冕感覺,今日這朝堂上就當真有趣了。一會兒沉悶壓抑得如同一團死水,一會兒爭吵得如同菜市場。文武百官眾生相,此刻一覽無餘。誰是武家心腹,誰是李家鐵竿,誰又是狡猾的牆頭之草,一目瞭然。
漸漸的,眾人安靜了下來。龍椅上的李旦呆若木雞。全沒了主張和言語,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武則天的聲音朗朗傳來:「眾卿,都議論完了麼?」
一語問下,無人敢答話。顯然,太后對這種嘈雜的爭吵很是反感。或許,她地心中早有定案。眾人這樣漫無邊際的大吵一通,早就惹得她心煩了。
「嗯,既然都議論完了,那予來替你們總結一下。」武則天道,「剛才予大略估算了一下。反對赦裴炎的,大約有一百六十多名朝臣,超過了今日上朝大臣的八成有餘。這一百六十多人吵了半天,大概都在說一個意思:裴炎罪犯十惡不赦,當誅不可赦。是這意思嗎。武承嗣?」
武則天渾身驚得彈了一彈。拱手拜下來:「回太后,微臣確是此意。諸位大臣。也是此意。」
「諸位大臣?你口中的諸位大臣,是指這一百六十多名臣工嗎?」武則天突然提高了聲音,居然怒意盎然!
武承嗣嚇得一下睜大了眼睛,惶然不知所措的急道:「太、太后,微臣……微臣只是碰巧與眾位同僚意見一致,別無他意!」
「哼!——」武則天鼻子里長長的哼了一聲,「婉兒,宣旨!」
「是——」上官婉兒應過聲來,手捧一封聖旨走出簾外:「武承嗣接旨!」
「啊?——微臣接旨!」武承嗣這下徹底懵了,張皇地跪倒下來。
「予制,削去武承嗣尚書左相一職,改封秘書監。欽此!」短短數語,上官婉兒張口就念完了,然後冷漠道:「周國公,接旨吧。」
「微、微臣……領旨謝恩……」武承嗣的臉頓時變作青灰,惶惶然的站起身來接過了聖旨。此刻,那薄薄的一份旨意拿在手中,彷彿如同一座大山一般沉重。
上官婉兒已經走回了珠簾外,武則天又道:「皇帝陛下,你不是也有旨意要宣讀嗎?」
「啊,是的……」李旦恍然一下回過神來,對身邊的執事宦官揮了一下手。那名宦官手捧一份聖旨站出身來,尖著嗓門兒念道:「皇帝制曰:封劉仁軌為尚書左相、蘇良嗣為尚書右相,宗秦客為檢校內史,武長倩為納言。欽此!」
劉冕心中也微微吃驚:武則天,比我想像的還要狠哪!我家老爺子自然就不必說了,留守西京行將就木,哪裡還會到朝堂上來理事?蘇良嗣我聽老爺子說過,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和老爺子一起在留守西京。武則天這樣一安排,朝堂之上徹底沒了首輔,群龍無首。這樣將更方便她來駕駑。她這樣把武承嗣一下提到天上,又從雲端裡一把拽了下來摔到地上,就是有意殺雞儆猴震懾群臣:這朝堂之上仍然是我說了算,就算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侄子,也別想在朝堂上搞什麼黨派糾集!
果然,那一群剛剛還在叫囂不停的朝臣們馬上噤若寒蟬,個個如同驚弓之鳥縮回了班列,大氣都不敢出。
武承嗣也是點兒背。居然恰好在這種時候搞起了莫須有地黨爭。這可是帝王最忌諱的。或許他有點冤,但借題發揮本就是武則天的強項,也只能算他倒霉了。
劉冕多少有點興災樂禍。雖然他早就從上官婉兒那裡得知了這樣的消息,但親眼看到武承嗣被武則天弄得像落水狗一樣,心中還是免不得有些開心。反過來,武承嗣則是一臉的驚惶與疑惑,臉上一陣冷汗直流。偶爾也會忿忿然的瞪劉冕幾眼,大概是因為他聽到劉仁軌取代了他的位置,正在遷怒於劉冕了。
劉冕卻熟視無睹裝作沒有看見,繼續站得標直目不斜視。
朝堂之上這下真的安靜了許多。武則天這一手槍打出頭鳥可不是白玩的——爾等認為法不則眾,那我就來個殺雞儆猴,到頭來自然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武則天,再一次奪回了發言權奪回了主動。
「李賢,眾人皆言反對赦免裴炎,你卻獨自提出。是何用意?」武則天說話了,「你若不能說出令人信服地理由,恐怕眾怒卻是難犯哪!」
「母后容稟,皇兒自有理由。」李賢此刻也已經全然進入了狀態,因為他知道,此刻太后正在全力力挺於他,這時不發揮正待何時?
「皇兒以為,裴炎當赦有三條重大理由。」李賢侃侃而談字正腔圓:「其一,他未與徐敬業串謀同反,當時不過是居功自傲妄圖要挾太后,並非謀反之罪;其二,他乃是先帝遺留下來的輔政大臣,有大功於社稷。既無反狀,可念其以往功勞免其罪過;其三,也是最為重要的——裴炎德高望重,一直是天下仕人的標榜與關隴仕族的領袖。而我李唐正是起身於關隴,根植於關隴。殺裴炎,則會動搖我大唐在關隴地根基。殺一裴炎而傷國之根基,何其不划算?誠然,裴炎對太后不敬蓄意巔覆與威脅,還是有罪地。因此皇兒以為裴炎之罪在小,其罪可赦、當赦但不可全赦。皇兒以為,可以將裴炎貶出朝堂以儆傚尤以正朝綱,卻不可冤而殺之以失天下人之望。」
劉冕稍稍眨了兩下眼睛,給李賢遞去一個讚賞的眼神:說得太好、太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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