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冕走進去後就飛快的掃視了一眼,只見朝臣前方、金鑾殿下跪著一人,屁股蹶得老高,不是劉仁軌是誰?高高在上的龍椅空空如也,龍椅後方懸了一席紫色珠簾,隱約可以看到端坐在那裡的武則天,旁邊還有幾名侍人。
「罪囚劉冕,叩見太后……」劉冕俯倒拜禮。心中暗忖,情況不妙啊,老爺子都整得跪下了……
殿堂裡頓時鴉雀無聲,連眾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半晌,聽到武則天平緩中透出嚴厲、甚至還略帶點怒氣的聲音傳出來:「婉兒,拿給他。」
「是。」上官婉兒掀開珠簾走了出來直下金鑾殿,將一份書札遞到了劉冕面前。劉冕狐疑的仰頭看了一眼,只見上官婉兒面如寒霜平靜得異常,眼神當中卻是有些複雜。劉冕剛剛接過書札,武則天在堂上沉聲道:「站起來,當堂頌念。」
「小人遵旨。」劉冕眉頭緊鎖,站起身緩緩展開那份書札,剛看到頭幾個字不由得就有些呆了——《代李敬業討武照叫檄》!
竟是一篇檄文!
群臣都不由自主的側目而視,看著劉冕。原本,囚徒上皇殿本就是一件夠稀奇的事情了,太后還讓他當眾朗讀檄文,這就更有些駭人聽聞。
「太后懿旨已下,你還不快念。」上官婉兒叮伶一句,轉身又走回了金鑾殿。
劉冕的神經崩緊了。因為這篇檄文,簡直就將武則天罵得體無完膚。言辭之激烈、狠毒,實在是太過忤逆。其中的許多字句,都可以成為劉家滿門被滅的借口!
「念!」武則天厲聲一喝,滿堂肅然。
劉冕也只得硬著頭皮,開始念了: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
「大膽,住口!太后,殺了他!」一名大臣猛然衝了出來,看那架式幾乎就要上前來廝打劉冕。
武則天厲聲斥道:「放肆,武承嗣,這是在金鑾殿!劉冕,接著念。」
劉冕按住怒火,微瞇眼睛瞟了一下朝自己衝過來的這人。模樣普通身材略胖,一臉怒氣沖沖似與劉冕有不共戴天之仇。
武承嗣,武則天的侄兒,剛剛進封宰相之位……劉冕心中暗罵:狐假虎威,小人之態!
索性是逃避不掉了,劉冕大聲朗讀起來:
「潛隱先帝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群臣一陣嘩然,又有許多人站不住了,閃出身來請命:「太后,此文實是大逆不道,萬請不要再念了!」
「不要再念了!」群臣一起拱手而拜,請求罷念。
端坐於珠簾後的武則天站起身來,近侍宦官撥開珠簾,她從後面走出。
「念,為何不念?」武則天面色沉寂,舉止也異常的從容,「當年曹操與袁紹大戰於官渡伊始,陳琳發檄文到許都。是時曹操正患頭風,聽後毛骨悚然渾身出了一場大汗,不覺頭風頓愈,曾曰:真乃檄文如箭。後曹公親提大軍擊破袁紹盡納其眾。不聽檄文,安能如此?」
眾臣啞口無言,劉冕繼續大聲朗讀:
「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好文采!」武則天忽然出聲,居然的哈哈大笑,「想不到駱賓王竟有此等才華,將一篇檄文寫得如此神采飛揚。」
劉冕目不斜視繼續放聲朗讀:「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終於讀完,滿場寂靜。
劉冕緩緩收起檄文,拱手而拜悶不作聲。
武則天緩步走下金鑾陛,逕直度到劉冕身邊:「劉冕,你可知此檄文何人所作?」
「回稟太后,罪囚不知。」劉冕如實回答。
「那好,予告知你。」太后、皇后在比較正式的場合或是書面行文中,自稱『予』,「是你的恩師——駱賓王!」
劉冕心頭微微一震:初看這華麗文采就已經有些眼熟,果然是出自駱賓王之手……罵得可真是酣暢淋漓體無完膚,完全將武則天批成了一個出身寒微為禍蒼生的淫婦、賤婦、妖婦。這,的確是駱賓王的風格。
一旁武承嗣又閃了出來,咬牙切齒一般的道:「太后,駱賓王大逆不道該誅滅九族。劉冕是其弟子,也必定心懷不軌與之同謀。太后,殺了他以昭示天下吧吧!」
另有一群人跟著跳了出來齊聲喊道:「太后,臣等請命誅殺劉冕以昭示天下!」
跪在一旁的劉仁軌顯然被嚇到了,急忙爬轉身來叩拜道:「太后明鑒,劉冕一直忠心於太后,忠心於朝廷。他一個無名小卒無關緊要之人,一直留在乾陵潛心守陵,怎麼可能與李敬業、駱賓王等人同流合污?」
「夠了,予自有主見。」武則天一揚手,大步朝金鑾殿走去,逕直回到了珠簾後坐了下來。
群臣不敢再多言,各自回到班列。唯有劉仁軌仍然跪在那裡不敢動彈。
這種事情,說大就大,就小就小。以前劉冕也曾被牽連到李賢一案中,劉仁軌卻絲毫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因為那時候人人心知肚明,武氏要辦的不過是李賢,不會去動對他還有用的劉仁軌。但這一回不同,外寇謀反,如果有人要借題發揮,劉氏一門都可以連根拔起滿門誅滅。
朝堂上又恢復了寂靜。劉冕的額頭已有一層汗水溢出,緩緩沿著鬢角往下流,最終匯成了汗珠,在腮幫下頜邊落下了一滴。
『叭嗒』,這一聲汗珠落地的聲音,居然清晰可聞。殿堂內的氣氛,如同一團即將爆炸的濃縮氣體,讓人近乎窒息。
頭一次,劉冕當真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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