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橋上,淺水清撫欄獨立,身後是眾將雲集,靜靜地等著他要說的話語。
然而思索良久,淺水清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只是歎了口氣。
他突然發現,自己縱有再好的口才,卻也不知該怎樣將這一樁樁一件件牽連著無數陰謀的複雜事件用最簡單的話語來說出,以至於他突然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自己的詞彙了。但最終,他還是說道:「你們不是一直都奇怪,我是從哪裡得來的五萬匹戰馬和大批的金銀珠寶嗎?」
眾將面面相覷。
淺水清抬手一指遠方宮殿:「就是從那裡。」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曾經的太子寢宮如今還有一絲***微亮,彷彿居家的婦人在等待丈夫的歸來。
曾經的繁華之地,如今已成了一片死寂,整個太**,除了一個女人,已再無別的主人。
「赤風婉?」嚴真平驚呼出聲:「淺將軍,你和赤風婉合作了?」
淺水清苦笑著點頭,他回轉頭,身後的眾將看自己的眼神充滿了驚詫。
「夜鶯,還是你來把康州郊外發生的事情告訴大家吧。」
鶯微一點頭。
一樁樁秘辛在這刻再度揭開,重見天日,換來的是鐵血鎮眾將的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原來曾經最可依賴的天風帝國,其實早已經不再可靠,他們所以為擁有的後盾,其實早就成為了隨時可能刺向他們腹背的利刃,將士英勇作戰流盡的鮮血,最終換來的只有殘忍的拋棄,而這一切,淺水清卻將它深深地埋在了心裡。
直到今天,嚴真平匆匆趕來,指出他的處事有問題時,他才終於說出這一切。
這一刻每個人的心頭都可說是備受打擊。
方虎完全是嘶啞著嗓子道:「淺少,這一切都是你的猜測不是嗎?你並不能確定陛下已經知道了是太子做的。」
「官場和沙場有時候並沒有太多區別,有些事,我們並不需要證據,不需要親眼看到。如果真要等到對方承認的那刻,恐怕也就是我們人頭落地的那刻了。」
沐血大叫:「就算如此,我也不相信野王會殺我們。」
嚴真平卻苦笑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天下君王,莫不如是。沐將軍,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不發生這件事,野王當不會如此作為,可既然發生了,就一定會這樣做,否則他就不是英主明君了。而且他不僅會殺淺水清,更要殺你們。因為誰也不能肯定,淺將軍一死,你們會不會悲憤造反,鐵血鎮的戰力如何,驚虹已經為天風做出了最好的證明,如果鐵血鎮反了,對天風帝國的軍心士氣,會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所以,到不如他先下手為強。淺將軍和西蚩人合作,所圖無非自保罷了,不過請庶真平愚鈍,還是看不明白將軍既要自保,此番作為又有何意義所在?」
淺水清苦笑道:「你當然看不明白,我想……就是很多人,包括皇帝陛下都不一定會明白。而我……我只不過是佔了一個比你們擁有更多的歷史經驗的便宜罷了。」……
歷史就像是一面鏡子,以史為鏡,可知興替,是這句話的最好寫照。
淺水清對政治官場的理解,除了得益於自身的領悟與聰明才智外,很大程度上就是受益於他從小接受過的中國五千年歷史教育。
淺水清少年學歷史的時候,就一直奇怪這樣一件事——為何歷史上號稱殘暴不仁的秦始皇,自始至終沒有幹過害死忠良,殘殺功臣的事,而先後建立起大漢王朝的劉邦和大明王朝的朱元璋,卻都是誅殺功臣的好手。他最初的理解是:
君王們所有的功勳,都是建立在將軍的身上,即便再多的功勞都歸於君王,但在軍中的威信,卻永不如手掌兵權的大將。這些人打天下時是君王的助手,但在得了天下後,就成了麻煩。將軍們立了功,就得封賞,這就無形中創造了一大批的特權貴族,為國家財富和權力的平衡與制約製造麻煩。為什麼驚虹止水土地兼併屢禁不止?就是因為當年的功臣太多。若是不封賞,或是封得太少,這些功臣們只怕又要心有不滿,起兵做亂。
在這種情況下,誅殺功臣就是最好的做法。於是乎,秦始皇沒有幹過一件害死功臣之事,但國家形勢的最終發展是暴政使得皇朝兩世而亡。劉邦朱元璋等人,在一時心狠後,卻迅速地解決了一批大問題。沒有了功臣們的牽絆,君王們可以放開手腳大幹,而新人們為了上位,對君主只有更加忠心,執行命令更加到位。曾經的功臣不再成為開創盛世的羈絆,盛世皇朝的重建自然就要相對輕鬆許多。而天風帝國五代君王本身都是優秀的軍事指揮家,很多時候他們自己就享受了主帥的功勞,其帶頭作用首先就抹殺掉一批功臣的分封。再加上其後的英明統治,方能使得天風帝國在群敵環伺中脫穎而出,傲視群倫。
但是漸漸地,隨著他來到這個世界,他意識到問題不是那麼簡單。
君王們的心胸氣度,是隨其權勢地位而變化的。很多曾經的寬仁君主,在起初禮賢下士,在得了天下後就態度大變。這其中不僅僅有家國思想的考慮,更多的是一份胸懷。而人類的可悲就在於:往往權勢越大,氣量越小。
過分的權力總給人膨脹的慾望,並使人在這份無盡慾望中迷失。秦始皇曾經有過求仙丹的經歷,某大陸的宗教領袖曾有過下令一座山向自己走來的荒謬。這種高漲的權勢,底下人每日阿諛奉承的話語,使得最英明的人往往也會在狂漲的自信中迷失方向,自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最終犯下一個個愚蠢的錯誤。如何能在高度集中的生殺大權中保持一份清醒的頭腦,是太多君王的課題。然而絕大部分的君主,在這份考驗面前是不及格。
如今的蒼野望,有求於自己,因此禮賢下士,很多時候都能忍耐,容讓,包括他對當朝丞相的肆無忌憚的作為。但是他朝有日,自己幫蒼野望平定了天下,統一了大陸,他是否還能容忍自己呢?
答案不問可知。
淺水清曾經認為這份答案太過遙遠,不需要考慮,因為天風帝國在觀瀾大陸上還有太多的強敵存在,只要戰爭一天不結束,蒼野望就勢必要倚重自己。可是當太子幹了那件蠢事後,他就知道這一天要提前到來了。
蒼野望是英主明君,所以世界上每一個英主明君都會幹的卸磨殺驢,鳥盡弓藏的行為,他也一定幹起來得心應手。
對淺水清來說,他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由於蒼野望並不知道此事由於太子的無能,從一開始就被暴露,所以他並知道淺水清和姬若紫等人早知是誰在暗算他們。與格龍特拿捏舞劫二人一樣,斯波卡約也同樣密令九位元老不得宣揚此事,留一份把柄在手裡,總是好的。
也因此,蒼野望就算想殺淺水清,但其在心理上卻未必迫切。而淺水清要做的,就是始終裝成不知道。
僅僅是裝糊塗顯然是不夠的,淺水清勢必要為蒼野望製造一些更加迫切需要他解決的麻煩,同時也使蒼野望不得不更加依賴他,依重他,而不敢輕易殺他。
在這種情況下再以驚虹為誘餌恐怕是滿足不了這位皇帝的胃口了,所以淺水清這次為蒼野望準備的不是一份甜美誘餌,而是一根凶狠大棒。
對於主子,僅僅獻媚討好有時是不夠的,必要時也要給他點顏色,為他製造些強大的敵人,讓他來不及殺狗吃肉,更不敢隨意自毀長城。
飛鳥盡,方可良弓藏。可飛鳥要是未盡呢?
因此要想讓他不那麼急於對付自己,最好的辦法,不是向蒼野望表示自己的忠心,而是立刻讓他有一份急切感,要讓他感覺到,沒有淺水清,帝國就不那麼安全。
蒼野望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一次,為了保住鐵血鎮,為了讓天風帝國繼續成為他背後可依賴的靠山,淺水清再使毒計,不惜與西蚩人聯合密謀,為天風人帶來一樁大麻煩——淺水清當初答應赤風婉的,其實就是一句話:「驚虹之戰結束後,我將不惜一切手段,破壞諸國關係,為各方出兵製造借口!逼使眾國聯合攻打天風。屆時,你們可以坐山觀虎鬥,可以擁有更多也更好的出兵理由!」
就是這句話,讓赤風婉還有整個西蚩大帝國都暫停了行動。
他們拭目以待,等著淺水清以一國之力觸怒和挑戰整片大陸的戰爭行為。因為那一天的到來,必定將會真正驗證旺贊說的話:「讓天風帝國,成為大陸的公敵,而我們,將坐收漁翁之利。」
同一件事,對西蚩人來說,這是個坐山觀虎鬥的好時機,而天風的蒼野望在這份龐大的軍事壓力的脅迫下,絕不敢對他輕易下手。
這是典型的在夾縫中求生存……
然而那個時候的淺水清,所做的這份承諾是建立在逃離驚虹的基礎上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日竟會打下驚虹,將整個驚虹編入天風帝國的龐大軍事體制中。這個變化,不僅西蚩人沒有想到,就連淺水清自己當時也有些應對不及。
在這種情況下,所有的形勢都會發生急劇的變化。
首先,讓我們從地理角度上分析一下問題。
觀瀾大陸十三國,若以國土面積論,那麼天風,止水,驚虹三地組成的前梁帝國的國土面積和西部蠻族建立起來的西蚩大帝國,可以說是最大的兩國,其中大梁帝國的國土面積佔大陸面積有近三分之一,西蚩大帝國則約四分之一。其他十一國得其剩下部分,最大的當屬聖威爾,麥加和北方獨立領,其國土總和與西蚩人相若,然後才是楓丘黎等地,至於涯國山國等這些地方,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些地方加起來都沒有前梁帝國的版圖大,當然這些計算並不包括極北的冰雪之地,西南的炎炎大漠。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看出,西蚩人為什麼要這麼重視天風帝國,前梁三國一旦一統,那麼不但在國土面積上正式成為大陸第一強國,除了擁有大規模戰略縱深外,他們還將在人口,財富,資源,建設等多個方面迅速膨脹強大起來。
尤其是驚虹的被下,徹底為天風人通向中部大陸打開了一扇重要的大門,從此之後,天風與止水大軍可以源源不斷的從驚虹出發,進入世界的各個角落,其觸角伸張之塊,將遠超眾人想像,再不用如以前般成為一個四面封堵的內陸強國。三國聯合動員,兵力甚至可超過三百萬之眾,數字更是駭人聽聞。
這也是為什麼格龍特無法容忍天風人拿下驚虹的一個重要原因,驚虹的地理位置和資源供應太重要了。
驚虹的被下,使整個世界格局都因此而發生了極大變化,天風人一下子囊括了整個大陸東南帶最富饒繁華的地段,且擁有天下強兵,不懼各國。這個結果,西蚩人無法接受,淺水清也無法接受。因為那意味著即使沒有淺水清,天風帝國也完全擁有向周邊各國正面叫板的實力。而西蚩人要想坐收漁人之利,在這種情況下會變得異常艱難,尤其是這種事再一次發生在天風帝國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就輕易拿下一個國家之後,其周邊已經沒有哪個國家能和天風人分庭抗禮,而西蚩人又是如此的不受歡迎,難以和大陸各國和平相處,以至於無法輕易參戰。
天風帝國的實力暴漲,會使得淺水清的地位急劇下跌,蒼野望對他的依賴性大大下降,也使得西蚩人的對手更加難纏,這一點是無論他又或者西蚩人都不能容忍的。
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解決之道不是放棄驚虹,而是讓驚虹處在一個除他之外,無人可以再利用的條件之下。
也就是說,淺水清要在天風人的下徹底而完全的獨自掌控住這個國家,從而才有和蒼野望,西蚩人分庭抗禮的實力。在這種情況下,蒼野望對淺水清永遠只有拉攏,而非過河拆橋。
要想達到這個政治上的大目的,淺水清就不能讓天風人順利地接手驚虹,最好的做法就是:適度保持驚虹的混亂局面,使淺水清有更多的理由滯留此地不去。逼使孤正帆不降,繼續利用寒風關擋住天風軍進入的腳步,如此天風人才能一以貫之地他,淺水清背靠這棵大樹,卻通過暗中經營將驚虹變成自己的勢力網,再加上止水有楚鑫林一手遮天,鐵血鎮安全才能有所保障。
那一刻,嚴真平聽得目瞪口呆,良久,他深鞠一躬道:「嚴真平自詡老謀深算,深得政壇廝混之奧妙,未曾想將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老夫無謂多憂了。」
淺水清笑道:「你是不必憂慮,因為該憂慮的是我。」
「為何?」
「因為我並不知道,到底會有多少鐵血鎮的將士我這樣做?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更加忠於帝國,還是忠於我。因為我的做法,其實是將天風帝國,置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在解決寒風關問題之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令麥加人與聖威爾人聯合起來,向我發難!」
說到這,淺水清的眼神已經有意無意地瞄向兩個人。
水中棠和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