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傷,在無數次的重複後,已變得麻木。
彷彿又回到了淺水灣,淺水清站在那片空曠荒野上,看不到前方可還有一絲出路。
一切的努力,到最終還是化為了流水,無數次的戰勝,依然無法改變鐵血鎮的困局。淺水清與他所渴望的目標,一次又一次擦肩而過,曾經的諾言聲猶在耳,可何時他才能兌現呢?
他有些迷惘,萬丈豪情也因此變得有幾許低落。
累了,太累了。
一年來縱橫沙場,奔波萬里,一次次豎起希望,又一次次被粉碎希望。
如果可以,他真想指天痛罵,罵老天不公,但最終,他卻只能搖頭苦笑。
詭八尺輕輕走到他身邊:「師傅,你傷心了?」
淺水清摟過小傢伙:「只是有些疲倦了。」
「師傅要是累了,不妨好好休息一下,但是萬萬不可以就此放棄希望。師傅你說過,希望是鐵血鎮存在這裡的全部動力,是你們能繼續戰鬥下去的源泉,所以,你不能放棄。」
「放心吧,八尺。師傅沒有放棄。」
「可是你的臉上卻寫滿了憂愁。我知道,運輸線被毀了,咱們賴以求存的糧草供應就算斷了,不過師傅,再大的困難,都難不過心無鬥志……師傅,你在我心裡,一直都是那個堅強的,永不言敗的戰神,即使是再困難的情況,你也從不放棄。一年前,我們遭遇的是比這更大的打擊,師傅你不也一樣挺過來了嗎?我相信這次你也同樣能行。師傅,只要你不倒,鐵血鎮就不會倒。你不是還說過,我鐵血鎮走不出,那固然是鐵血鎮的不幸,但同樣更是驚虹人的不幸嗎?」
淺水清微微一楞,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小子,到會來開解你師傅了。」
詭八尺嘿嘿笑:「反正我是不怕,大不了一死而已。」
淺水清怔怔看著詭八尺,突然大笑起來:「哈哈,說得好,大不了一死而已。我鐵血鎮將士,又有哪個是怕死的了?沒了運輸線,那便沒了吧,我鐵血鎮自己去打,自己去搶!以前怎麼幹的,現在還怎麼幹,就算各地沒有餘糧,咱們也可以槍城市,搶糧商!大不了打得再艱苦一些罷了,大不了死人更多一些!我淺水清何懼他賊老天!」
因為詭八尺的簡單幾句話,淺水清頃刻間重自信。
重信心的淺水清,拍拍八尺的肩膀道:「來,跟我回軍營,師傅要教你些東西。」
「是,師傅!」詭八尺興奮大叫。
這是詭八尺次正式跟隨淺水清視察軍營,淺水清一邊走來,一邊跟詭八尺解釋各種軍營設施的意義,講述軍規軍紀的必要性,這些內容他一一道來,鉅細無遺,詭八尺聽得大感欽佩:「細節決定大局,師傅,我明白你這話的意思了。」
「前面不遠處,就是鷹揚旗了。除了補充我三旗戰損外,從三地戰俘營救出來的戰士都在那裡。本來是打算讓你從那裡招些士兵的,結果你卻跑去了火雲城,這份承諾現在算是無法兌現了。」
「沒什麼的,師傅,我若不去火雲城,而是跟在師傅身邊,只怕就算打下戰俘營,也沒多少人願意跟我。現在的我,還不適合領兵,就讓這個小鷹營的編制先放著吧。」
淺水清欣慰的摸摸詭八尺的小腦袋:「你又成長了。」
詭八尺嘿嘿一笑。
「讓我看看你的手。」淺水清抓住詭八尺的左手。他的傷勢在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後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是手心手背的那個穿透傷如今看來依然猙獰嚇人。
詭八尺說:「有兩根手指不聽使喚,其他三根勉強能動,但是只能拎東西,做不了什麼細活了。還好,我不是左撇子。嚴真平就難了,他是右手受傷,以後都沒法寫字了,我還切斷了他一根手指。一隻右手基本廢掉了。」
小傢伙說這些,彷彿只是平常小事,全然沒有身為殘疾的痛苦,或許在他看來,要當兵就必須學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不勞而獲。他能活著,已經是運氣不錯,所以也不再指望其他。
淺水清歎了口氣:「好小子,對人夠狠,對自己也狠,不愧是我淺水清的徒弟啊!不過八尺,師傅今天要跟你說幾句話,你要記住了。」
「嗯。」
「曾經,我認為戰爭的本質就是醜惡的。勝利者永遠不會告訴你,他們曾經害死過多少無辜。所謂的正義永遠只是可笑的幌子,政客們永遠都是打著正義的旗號,幹著卑鄙的勾當。我相信水至清則無魚,相信政客們講仁義,那是國家的不幸。相信優秀的政客都是黑心的,只不過一部分是對外黑心,一部分則是對內黑心。」
「所以,我曾堅持認為,無論是做為君主也好,做將軍也罷,只要對自己的國家負責,對自己的人民負責,那你就是個好人。反之,以仁義之心懷抱天下,結果卻白白葬送自家兄弟的性命,那就是邪惡。」
「但是漸漸地,我開始明白了。人心其實就是一個染缸,最怕的不是你做錯了什麼,而是你為這件錯事披上了一件華麗的外衣,然後堅持認為它是正確的。」
「所以我要你明白,作為軍人,殺戮是我們的職責,但是在職責之外,我們不能忘記自己同時還是人。我們要記住,殺戮永遠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屠夫手段尚需菩薩心腸,如果可以,仁德愛民,依然應當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所以,我希望你今後做事,當面臨一些艱難選擇時,你即使選擇了激進的,可能會導致許多人無辜死去的做法,最好也能多想一想後路,在全力以赴追求勝利的同時,不要拋棄人身上一些最重要的品德。我們可以不擇手段去打敗敵人,但永遠不要以此為榮,更不能鼓勵效仿。如若可以,當在採取一些做法之後,盡量留些後路。」
「師傅,你這麼說是因為這次的運輸線被切斷的事嗎?」
「是,但也不全是。在這之前,我就已經有所覺悟,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有報應存在的。只不過這一次的報應來的特別快一些罷了。」
「來了也好,心裡反而塌實。現在驚虹舉國動亂,民皆無糧,我們就和驚虹人耗一次,看看到底誰能撐到最後。人們都說驚虹肯定比我們能撐,我就不這麼想。我相信,師傅,我們鐵血鎮一定會是最後的贏家!」
望著詭八尺自信滿滿的小臉,淺水清突然有種感觸,他很認真地對詭八尺道:「八尺,你是個聰明孩子,膽子也很大。但是你跟了我,卻不能只學我身上那些急進的東西。其實我不是一個好老師,我的遭遇,別的將軍也很少有。你在這種情況下跟隨我,學到的幾乎都是怎樣用最殘忍的手段對付敵人……這樣不好。所以我剛才才要告訴你那些。我要你明白,今天你師傅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學習和效仿,真正的戰爭,不該是如此打法。我淺水清是被逼急了的狼,沒有辦法,只能這麼幹。可如果有機會,我絕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這樣的事情。」
說著,他舉起詭八尺的雙手:「人心就如我們的左右手,代表著愛與恨,美與醜兩種極端。其中右手代表缺點,五根手指分別代表貪婪,自私,狹隘,憤怒和妒忌,左手代表了優點,五根手指分別代表包容,仁慈,溫和,理解與謙虛。」
「絕大部分的人都是右撇子,因此他們很擅於把所有不良的東西捏成拳頭,然後重拳出擊,既打傷別人,也打傷自己。人們無法消除這種天性具有的缺點,因此右拳總是被經常揮舞,但是人們可以培養左手,用它來包容自己的右手。」
「因此右手為拳,出則害人害己,左手為掌,保護自己,包容他人。」
「而這一次的驚虹之戰,我就是徹底放開了自己的左手。」
「八尺,你的左手受到了傷害,從此以後很難運用自如,但我希望你左手上所代表的那些品德不會因此而失去,因為沒了這些東西,只剩下一隻右手的你,將同樣陷於殺戮與極端之中。」
詭八尺點頭道:「我明白了,師傅,以後做事,我會盡量選擇不那麼極端的做法。」
淺水清長歎:「世人說明白,又有幾人會真正明白呢。八尺,聽我一句話,立刻離開這裡,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吧。」
詭八尺一呆:「師傅,你說什麼?」
淺水清淡淡道:「接下來的日子,注定將是我鐵血鎮進入驚虹以來最難熬的日子,儘管我不介意戰死沙場,但如果可以,還是能救一個就救一個吧。我會把你送回火雲城,你樂姐姐在那裡等你。她會帶你離開聖威爾,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再參與這裡的事情了。」
「不,師傅,我不離開你!」
「在鐵血鎮,沒有任何人能違抗我的命令,包括你。」淺水清說著,大步離開。
無論如何,至少要讓鐵血鎮有一名戰士能夠活著走出驚虹,這個人選,落在了年紀最小的詭八尺的頭上……
當天夜裡,淺水清不由分說,強行命人送走詭八尺和嚴真平。離楚從哪裡來又回哪裡去,樂清音,水中蓮還有風娘子,紛紛收到淺水清嚴令,勒令他們立刻跟隨貝爾曼離開驚虹,再不要回來。
0月2日,淺水清帶著鐵血鎮再次踏上漫漫征途,在經歷了一年的艱苦戰鬥後,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起點。唯一和以前有所不同的就是,如今的驚虹和鐵血鎮都在遭遇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糧災,他們面臨的,不再是喋血苦戰,而是飢餓。
孤正帆計劃的斷草之計未能成功,淺水清卻用加倍的方式重現了他的兩傷戰術,未來的日子裡,無論驚虹還是鐵血鎮都將在這場重大考驗面前遭受巨大的犧牲和損失。
黎明前的黑暗,黑得遮天蔽日,但是何時才能看到那破曉旭日,淺水清心中亦是無底。
這是他次,在使盡了所有手段後,依然無法擺脫這場兵困異國的夢魘,一次次的失敗,幾乎要徹底摧垮他的鬥志與信心。
此時,人們唯一能期待的,或許就是上天可以降臨一絲好運。
儘管淺水清從沒再奢求老天,但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鐵血鎮兵困驚虹後最終的結局竟是由上帝擲骰子的方式來決定一切。
在這場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戰爭裡,那最後的決勝利器,是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