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終於走到了盡頭。鉛色的陰雲低垂在天邊,從雲層之中傳出陣陣雷聲。雨點落了下來,那和著鮮血的泥濘不堪的土地上,到處都是零亂的肢體殘塊,屍體鋪滿了整片曠野,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馬能跑上半天。
活著的人踩在血水堆中歡呼,一張張猙獰的面孔上透出狂妄的笑聲。
淺水清近乎麻木地走在這片戰場上,心中卻充滿了哀傷。
八萬護民軍,止水最後的勇士,幾乎一戰全歿。
今日之後,止水國中再無任何反抗力量可以抵擋天風大軍的進攻。
帝國百年野望,到今日才終於出現第一階段的告成,他淺水清可說是居功至偉,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喜悅。
死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奪城之戰,殺人盈城;奪國之戰,殺人盈國;他終究做不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做不到以最少的殺戮換來最大的成功。
曾經的奢想終歸是一場夢罷了,他淺水清……沒那麼大本事。
遠處方虎用長矛挑著一名護民軍戰士的腦袋興奮地跑過來,看到淺水清就跳下馬,抱著他大叫:「淺少,我們贏了!」
大力的摟抱牽動了傷口,淺水清的眉頭微微一皺,方虎忙關切問:「你受傷了?」
「小意思,多虧了沐少的甲,要害沒中著。」
「哈哈,也是你本事夠,我老遠看著你一刀砍了邵華飛,你淺少是不負戚大哥真傳啊。」
「有日子沒親身上陣了,太久不提刀,手腳都生疏了,戚大哥在天有靈,看見了我的刀法怕被我氣得吐血也說不定。」
方虎哈哈大笑:「戚大哥是真得顯了靈的,不然中央軍團的人怎麼會在這麼要命的時候趕到呢。」
淺水清淡淡的笑。
有些話,他終究沒說,如果說了,方虎怕是會跳起來大罵的。
早在三方戰場開戰之前,淺水清就已經派人快馬傳書給了季狂龍,聲明自己會親調易星寒主力決戰於天水一帶,請他務必派兵來援。
就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大梁城一帶時,誰也沒想到還遠在三山平原磨磨蹭蹭的中央軍團,早已經暗派主力急赴天水了。易星寒固然是臨時發瘋不回援大梁城,他就是回援了,淺水清也會在背後拖著他磨著他,輕易不能放他離開。只是淺水清自己也沒有想到易星寒的攻擊會如此狂暴,如此瘋狂。
這些日子,淺水清守得辛苦,又何嘗不在心裡暗罵中央軍團的人來的太慢。與其說他們恰好趕到,到不如說是淺水清撐得住,撐得起,終於撐到了這最後的一刻。
可是這些話,他不能說,不能告訴他身邊的任何一個兄弟。
因為方虎若是知道,一定會勃然大怒。
他不會理解為什麼淺水清要把最後殲滅護民軍的功勞轉手送給季狂龍,而且不惜冒這樣大的風險,險些讓自己整個被護民軍給吞了。
他能怎麼跟方虎解釋?
告訴他木秀於林,風必催之的道理?
告訴他槍打出頭鳥的故事?或者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還是向他分析中央軍團千里迢迢勞師遠征,最後卻為人作嫁,什麼像樣的戰爭都沒能打一場,像樣的功勞都沒能立一次,這樣的心情又會是如何?季狂龍及其屬下軍官又會如何看他待他?感謝他一個人搶走所有功勞?
做人,當適可而止!偶爾送一個大功勞給別人,沒什麼壞處的,鐵風旗得到的戰爭好處,無論名或者利,都已經夠多了。他們現在什麼都有,什麼都需要,惟獨不需要在官場上再無謂結仇。
這樣的道理,淺水清以前未必明白,就算明白也未必會做,但是現在的他,在經歷了那一番坎坷之後,終於明白圓滑通潤的手腕同樣是身為名將不可缺少的重要一項素質。像烈狂焰這樣的人,最終都要學會如何處理人際關係,又何況是自己。
自恃功高而無視天下群雄者,本身就已是尋死。天下英雄,縱豪氣蓋世,也是永不輕言樹敵的。
他淺水清要的,是大梁城,是雲霓。
鐵風旗要的,是名與利。
如今大家都已得到所想要得到的,該放手時便需放手。
當然,他的一時放手,不但成全了季狂龍,卻也同時成全了自己。若是真按原定計劃去打這場仗,那麼這刻自己只怕屍骨已寒了。
只是這些話,他不想也不能跟方虎說。
方虎是軍人,不理解官場險惡,淺水清不希望他沉溺其中,如果可以,他希望方虎永遠是那個直腸子的方虎。
那理解的人,有一個姬若紫,有一個碧空晴,有一個楚鑫林,也就已經夠多的了。
這刻,他便只能笑著說:「算是吧,戚大哥是一直在保佑我的。」
方虎歎息:「可惜還是讓易星寒這小子跑了。」
淺水清便繼續笑。
他輕聲道:「易星寒跑便跑了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今我大軍已至,他再掀不起什麼風浪了。說起來,易星寒因為他的鹵莽,幾乎是將整個止水尚存之熱血男兒,在此番大戰中一起送盡,反到是幫了我天風一個大忙。此後統治此地,其反抗力度勢必要小上許多,就長遠而言是件好事。他若是不忿國難,大可再來找我的麻煩,若是沒那個本事,就好好待在一處地方耕牧農田,做個良民,否則,只怕他連生存的機會都無。」
方虎呆呆地看淺水清:「淺少,你不會又是故意放走這小子的吧?」
淺水清給了他一拳:「怎麼會呢?」
方虎不好意思地撓頭。
那一刻,淺水清的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他心中悠悠想道:對不起虎子,由現在開始,我所面臨的,即將是一場更加凶險的戰鬥。在這場戰鬥裡,你幫不上任何忙,而且知道得越少……也就越好。
易星寒,他沒有跑掉……
一騎飛縱從後方趕來,來到淺水清的身邊:「請問可是淺水清淺將軍?」
「正是我。」
那騎兵在馬上向淺水清敬了個畢恭畢敬地軍禮,然後恭敬道:「久仰將軍大名,今日終於得見將軍風采。季帥有請淺將軍,請前往帥帳一敘。」
淺水清一笑:「多謝傳話,我也久仰季帥之名呢。」
那騎兵笑著離去。
戰場的各個方位,戰士們正打掃著戰場,彼此做著相同的問候,他們大聲的寒暄,語氣硬朗而充滿了驕傲。
中央軍團的戰士與暴風軍在盔甲制式有著明顯的不同,他們穿得是清一色的金色戰甲,黃燦燦的金光耀花人眼。這是衛戍中央的部隊特權,他們是皇帝近衛,選得是最優秀的人才,連盔甲都用得是最高貴的色彩。
他們之所以無法取帶暴風軍團成為第一軍團,只是因為真正的優秀軍人,總是在千錘百煉的戰鬥中成長起來的。
當那一騎白馬素袍在人群中踏出悠閒的馬蹄聲時,士兵們向淺水清投來崇拜與敬仰的眼神。
以一個旗的兵力攻打一個國家,創造下無數輝煌成就的將領,總是很容易為人所欽佩。
此時,匆匆趕到的中央軍團還未來得及設立帥帳,在那大纛旗下,幾名坐在馬上的將軍正威風凜凜地各自指揮著自己的手下發出各種各樣的命令。最中間的那個人,年紀大約五十左右,一縷長髯飄飄,眼中綻放出智慧而冷靜的目光。
他就是季狂龍。
從表面看,那只是一位身軀高大,模樣慈祥,長髯飄飄,精神矍鑠的普通老人,但是這位老人從骨子裡迸發的卻是一股雄渾的氣勢。
正是這股氣勢,讓他和所有人都有所區別。
假如說烈狂焰是一團火,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令任何人都感到害怕,驚畏,可景仰而難以親近的話,那麼季狂龍就是一座山,高大,穩重,令人望而仰止。
來到這樣一個人的身邊,淺水清的心中也陡然感覺到了一層壓力在心中油然升起。
「淺水清見過季帥。」下一刻,淺水清跪倒在季狂龍的身前:「謝季帥揮師相救,水清這才得以脫難不死。」
季狂龍望著淺水清,良久,才悠悠說道:「自我軍進入止水以來,我每日聽到最多的消息,就是關於你淺水清的。只是短短數月時光,卻再沒有一個人如你般可震動天下了。淺水清,我是該誇你呢?還是該罵你?」
聽到這句話,淺水清笑道:「要打要罵,要殺要剮,悉由季帥決定,我淺水清認命就是。」
季狂龍歎息道:「殺剮就不用提了,說卻是要說幾句的。至於我要說什麼,你也該有數才是。說起來戰爭本是殺戮之事,死人在所平常,不死一人而奪天下者,為人之妄想,只可空談而不可付諸行動。殺戮過多固然會引來些麻煩,但若能早早解決戰爭,避免國耗增大,卻依然是有必要的有效行為。」
「然,天下事,黑可以道白,白可以道黑,是非轉變皆快,我等武夫雖擅長於沙場征戰,卻不擅於朝廷論辨。因此要是有人想藉著這等殺戮之事污蔑中傷,陷害我天風有功之將,也未必就是稀奇之事。好在野王素來英明,輕易不為人所騙,但你血香祭旗之名過盛,卻是很難遮瞞了。」
「老烈是看重你的,多番來信向我舉薦於你,人在西南,心卻在止水,能讓他如此重視的人不多,你淺水清算是頭一個。以他的性情為人,想來是識英雄重英雄之故,而觀你之表現,也的確當得上英雄二字。只是天下英雄,未必就都有好結果。此次大勝,相信要不了多久,蒼天城內關於你的決定就會來到,淺水清,你最好早做心理準備,等待你的,未必就是嘉獎。」
「這個時候,碧空晴應該已經拿下大梁城了吧?大梁城是你打下的,我給你一天的時間入城辦事。想做什麼就趕快去做,一天之後,我便帶兵入城,全面接管此地。」
淺水清恭敬回道:「多謝季帥照應!」
季狂龍卻悠悠回答:「要謝,就謝你自己吧。我季狂龍和你只是初次見面,雖交淺而言深,給你的照顧,一來是承你讓功之情,二來也是給老烈面子。我欠你一個人情,這次就算還了。所以,你也不用謝我。以後同朝為官,將來是敵是友,孰難預料。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季狂龍到底老辣,淺水清的讓功,早為他一眼所看穿……
與此同時,無雙與夜鶯也終於走出了這幽暗的邊荒叢林。
眼前是一片豁然開郎。空曠天地裡,四野開闊,美好的陽光再不用經過頂上樹葉的盤剝,而可以盡情地揮灑在人身上。
生命的堅韌有時候是如此的令人稱奇,它所能迸發出的潛力有時遠超出人們的想像。
沒有人能相信,兩個連活下去都成問題的人,竟然能夠忍受著傷痛的煎熬,一起相伴著走出叢林。
那無數的狼蟲虎豹,崎嶇的山路,還有複雜的地形,以及身上嚴重的傷勢,都不能成為阻擋他們前進腳步的障礙,堅持與永不放棄的信念,成為生命動力的源泉。
在這種信念下,即便是再艱難的路,也總有盡頭。
站在空曠田野上,夜鶯輕撫著無雙蒼白的臉說:「堅持住,我們就要到家了。」
無雙的嘴角間露出一絲笑容。
對他來說,或許生與死都不再是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那曾經的相處。
遠方,馬蹄聲得得而起,一支部隊正在向這邊行進,天風大旗迎風飄展。
大概是發現了他們,一名斥候向著他們急奔而來,口中大呼道:「前面的可是夜鶯小姐和無雙將軍?我軍已大獲全勝,我正奉碧將軍之命尋找你們已有多日!」
夜鶯喜極而泣,抱著無雙大叫起來:「無雙,我們得救了!我們真得得救了!而且我們打了勝仗了!」
「這樣說來,止水也已經覆滅了。」一個聲音悠悠道。
兩人愕然回首,離楚無力地靠在他們身後的一棵樹上,坦露的胸膛依然是血色猙獰,他卻笑得愜意而愉快:
「早就說過了,我傷得比你輕,無雙。如果我要殺你們,這一路上你們已經死了十次了。」
說著,他仰面向天,喃喃低語道:「這一回,輪到我做戰俘了。唉,做戰俘也總比在叢林裡喂野獸要來得好些吧。」
說著,他無力地滑倒在樹下,昏了過去。
看得兩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