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個好晴天,空氣中依然氤氳著薄薄濕意。首發於地上的青草尚未擺去清晨的雨露,在陽光的反射下璀璨出一片耀目的光潔。
不遠出的小池塘裡,烈狂焰頭戴蓑笠,正持桿垂釣。
這位暴風總帥雖然在觀瀾大陸上威名赫赫,生活卻是極為簡單簡樸。他平時也不喜歡干涉軍中諸事。反正軍中事務,自有各軍鎮首腦負責,過多干涉,只會使屬下薄權,號令難遵。
所以他沒事時,就總喜歡釣釣魚,詒養性情。
很多人都驚訝以烈狂焰那性如烈火的脾氣性格,怎麼會喜歡上如此的生活方式,惟有烈狂焰自己知道,自己,早就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狂龍武士了。
他性情雖烈,可若依然是以前那種能發不能收的性子,那這百戰統帥也不用在做了。敵人隨便耍點詭計,他就得大敗虧輸。
一名衛兵慢步走了過來:「總帥,淺水清求見。」
蓑笠下的聲音沉穩如舊:「讓他過來吧。」
下一刻,淺水清恭恭敬敬地站在烈狂焰的身後。
他對烈狂焰,是發自內心的尊重。但那與他的顯赫身份無關,而只因為他是戚天祐的父親。
「烈帥。」他輕聲說。
烈狂焰摘下蓑笠,現出一張蒼老卻仍具威嚴的面龐:「坐。」
「末將不敢,烈帥身邊,哪有淺水清的位置。」
「讓你坐,你就坐。」淡漠的語氣中,帶著強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淺水清坐下了,身旁,是烈狂焰放魚的魚簍,幾尾鮮魚正在簍中活蹦亂跳。
「有什麼事就說吧,但不要有廢話。」
淺水清立刻抱拳:「是!報總帥,兩關大捷,我暴風軍三鎮兵力死傷過萬,各旗各營均兵不滿員。末將奉南督所命自建一營,卻無一兵一卒可供調派。因此特來向總帥請命,回清野城徵調新兵,以充實我佑字營戰力。另外,上次運糧至今已有三月,大軍存糧已經不多。末將斗膽請命,徵兵同時,也負擔起沿途護送運糧的任務。這樣正好一舉兩得。」
持著魚竿的手,在空中微微晃動了一下。也不見有什麼動作,池塘裡一條鮮活的大鯉魚已經飛出水面,直衝著烈狂焰的臉部飛來。
烈狂焰隨手一抓,正捏住那大魚的兩腮部位,取出魚勾,隨手向後扔去,正扔進魚簍中。那魚在簍子裡撲騰撲騰個不停。
「如果你要兵,我可以讓南無傷現在就調兵給你。至於運糧的事,南北兩關已下,止水人寸步無法出關,再不需要大軍押解。你大可不必費神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雨季結束後,大軍是必定要攻打京遠城的,我正好需要你這樣的人在身邊。我相信,到時候你一定又會給我帶些什麼驚喜。這回後方的事,就算了吧。」
淺水清忙道:「烈帥,各旗各營的將軍,自己的編制都未滿,讓他們調兵給我,恐怕會有怨言。末將新官上任,不宜結怨眾將,還是讓我回清野城徵調吧。」
烈狂焰有些詫異地看了淺水清一眼,他緩緩道:「什麼時候起,你開始害怕結怨諸位將軍了?我還以為,你從不怕得罪任何人的。」
淺水清心中一跳。
烈狂焰的眉頭卻蹙了起來,他似是在想些什麼:「淺水清,如果我同意你的請命,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清野城?」
淺水清脫口而出:「最好是明天就去。」
話一出口,淺水清立刻後悔不已。
果然,烈狂焰看他的眼神,已充滿了炯炯神光。
良久,他才長歎一聲,然後他悠悠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喜歡釣魚。淺水清,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淺水清搖搖頭:「水清不知。」他這刻自稱水清,那是刻意要和烈狂焰拉近關係了。
「釣魚一道,講究的是心平氣和,清淨自然。身為一個軍人,過多的沾染殺戮,時間長了,就總是有些心意難平。沒事就釣釣魚,對一個軍人來說,其實有著頤體養氣之效。心不平,則氣難順,萬事難調。淺水清,我看你的心氣,就有些不太平順呢。」
淺水清的心,再遏制不住地狂跳起來,恰如那魚簍中的魚兒,搏擊出內心滔天的波浪。
他知道,烈狂焰一定已經看出什麼來了。
果然,烈狂焰繼續說:「最近,天風軍中有個流言,我略有所聞。說的是雲家小姐獨闖軍事會議,大鬧議事堂。我起初聽到,也很感驚訝。」
「後來北冥跟我承認過確有其事,不過他已下令軍中不得外傳,以免影響小姐清譽。但在我得知具體的前因後果之後,依然會忍不住有些奇怪的想法。」
「你知道,人老了,有時候就忍不住會胡思亂想的。」
說到這,烈狂焰深深地看了一眼淺水清:「你的心,亂得更厲害了。」
淺水清無言地叩拜垂首:「烈帥明鑒……」
烈狂焰歎息著,終於收起了釣桿。
「我老了。」他說:「人老了,經常就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有時候我回憶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是什麼的時候。我發現,真正能讓我刻骨難忘的,不是在沙場上的那些個崢嶸歲月,而是在我受傷時,那個溫柔可人的姑娘,細心照料,伺候我的溫暖時光。」
「我這一生,因那次恥辱的失敗,而奮發圖強,不惜為此拋棄一切感情的牽掛。但在最終,卻發現原來自己追求的,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所有的虛名浮利,早在天祐死去的那一刻,就再不值分文……」
他看著淺水清:「所以,我一直都很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如果可以,我情願和他們廝守終生,也不會要現在這如夢繁華。」
淺水清一句話都不說,就是聽著這位老人在自己面前靜靜地訴說。他在傾訴,傾訴自己所有的感情。這二十五年來,作為一個失職父親的悔恨與那曾經美好的嚮往。
他在告訴淺水清,他能理解他。
終於,老人笑了,天下無雙的暴風統帥看著淺水清,笑著說:「感情的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若不想多說,我也不想強問,你們小一輩的事,我管不了,也沒心思去管。雲霓是什麼人,她要嫁什麼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要面對的是什麼人,你會遭遇什麼,你也早有心理準備。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明天要去送她,那我就難得糊塗一次,准了你的請命,也沒什麼不可以。」
淺水清大喜:「謝總帥成全!!!」
烈狂焰卻微微搖頭:「我到底是成全你,還是在害你,怕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原本無傷應當只是懷疑之中吧?你這一去,他怕是八成可以確定了……」
他站了起來,今天被淺水清這麼一打擾,這釣魚的心情是徹底沒了。
一邊向自己的小屋走去,烈狂焰一邊彷彿自言自語般說:「山公一生為相,門中弟子遍及天下。他的兩個兒子,一文一武,也都是年少有為。得罪了他們,天下能保你不死的,除我之外,怕就只有皇帝了。你……好自珍重吧。」
山公,就是南無傷的父親,帝國丞相南山雲。
就連烈狂焰,看見南山嶽,也要尊敬的稱一聲:山公。
為此,烈狂焰亦不得不歎息:淺水清,你還真是會給自己找麻煩呢。但是看在天祐的面子上,無論如何,我總是要拉你一把的。
他回到屋裡,面對著兒子的靈牌,發了好半響的呆,終於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來人,準備筆墨。」他說。
他要給皇帝蒼野望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