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花園酒店正門出去,是一個看起來極傻的噴水池和看起來不怎麼大的廣場,廣場上一些檔次不同車牌不同的車各就各位,表明不同人的不同身份。有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在噴水池前踱步、談心。臨近晚飯時間,行人看起來都是匆忙而閒散的——忙著趕往目的地,閒散著期待忙碌一天後的休息。
剛才在電話裡跟魯薇提到了城市與回憶,我站在酒店門口被風一吹,也不知道感慨什麼好了。95年底的廣州交通比我印象中的更擁擠,街上行人匆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油膩和不開心,人和人爭分奪秒,人和時間扭殺搏鬥,人和自己的夢想一起掙扎。
城市對大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背後是情感、金錢、行走和生存的種種回憶。有時候文藝青年們把它統稱為生活。
我慢慢走到噴水池前,坐到外沿上,凝視著眼前的車來車往。很多年前,我和那個人分手之後,也在這裡枯坐過。
我雙手托腮,面向筆直的環市東路,想起以前的歲月,如夢似幻。我是一個一隻腳踏出自己回憶的人,雖然擺脫了以前所經歷生活的重複,城市帶給我的種種經歷卻還記得。
我坐了一會,聽見身後響起腳步聲,魯薇繞著噴水池走到我身邊,我沒回頭看她,依舊朝前看。
「人總是要向前看的,」魯薇說著放棄了她的淑女形象,一躍而起坐在我身邊。「我知道回頭不好,可是人要是能控制自己情緒,早就不是人了。」
我扭頭看了魯薇一眼,她換了一套很似學生的衣服,雪白上衣加牛仔褲,腳上一雙網球鞋,從打扮上來看特別像廣州本地長大的女生。
朝她笑笑:「坐在這上面會被保安罵的,我們去後面吧,人也少點。」
魯薇點點頭,我們一起在迎面而來保安疑惑的目光中跳下大理石台沿,順著假山和人工瀑布到了真正閒聊的場所。廣州人怕冷,12月底還肯在室外扯淡的人很少,我環顧左右,只有我們有這種閒心了。
點了熱飲,我看了魯薇一眼,等她自己把話說開,這種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主動說話的,一定要順其自然。
魯薇扭頭看了一眼水池裡的紅毛鯉,問我:「行文,你是83年生的吧?」
我點點頭:「對,眼瞅著就要14了。」
「14?」魯薇笑了笑,「你算虛歲嗎?」
我攤手:「沒辦法,身份證上我還18呢……」
魯薇低頭看桌子上的菜單,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樣子。我也不出聲,等她自己整理好思路。
想了半天,魯薇抬頭:「行文,你不會笑話姐姐吧?」
我盯著魯薇的眉心看,這是以前學到的,跟人說話不是很想看對方眼睛的時候就盯著她眉心。
「魯姐,有時候吧……城市也是需要垃圾桶的。」
魯薇撲哧一笑:「從認識你那天開始你就跟小老頭似的,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哪兒呀,我可沒長一嘴金牙。」
魯薇被我說得心情好了一些,伸手撩撩自己耳畔亂,沒有直視我,扭頭依舊看著可笑的假山說:「我本來以為自己絕不會來廣州的。」
我嗯了一聲:「傷心人還是傷心地?」
魯薇依然不正面看我,輕輕地歎息。
「傷心人。」
我輕輕敲了敲桌子:「姐姐,說說吧。」
魯薇終於把頭扭回來,眼角溢出的一滴淚在我看來觸目驚心——幾時見過她這麼淒涼的表情?
我一直以為女性的堅韌要越男性太多,一直以為心中深藏悲哀的只有我。看見魯薇的臉,我覺得自己錯了。
魯薇伸手抹了一下眼淚,淡淡地說:「他應該在這個城市。」
我手忙腳亂地掏紙巾遞給她,我們的美女姐姐把眼淚抹乾淨,才慢慢地說:「也沒什麼,不過是幾百年來重複不斷的老段子罷了。」
和我猜的差不多,我也不說話,等她的下文。
魯薇說:「大一認識的他,很談得來,那時候小,不懂事。愛得死去活來,大二,他跟一個廣州女孩南下了,那女孩家很有錢,就這樣。」
我覺得一陣渾身無力:「姐姐,如果我沒記錯,你條件也不差。」
魯薇搖頭:「年輕時不懂愛情,總以為什麼都不附加的愛情才是最好的。哪知道……呵,是我活該。」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繼續遞紙巾給她。
「其實沒什麼了。」魯薇眼中依然泛這淚光,「大約一年前我知道他在廣州開了個公司,好像跟那女孩也分手了。我不是為了人傷心,就是想起自己的不爭氣,很難過……」
我安靜地看著魯薇,每個人都有弱點,也許城市和回憶就是魯薇的弱點。
我盡量把語氣放平,生怕讓魯薇更傷心:「那……魯姐你為什麼還要陪我們來廣州?」
魯薇用我遞給她的第二張紙巾擦了一下眼睛,說道:「我不可能一輩子不去面對某個城市或者某個人,那樣軟弱的人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一路下來不斷要越的也只是自己,連這點障礙都克服不了,以後怎麼幫你?」
這時,兩杯咖啡上來了,我等服務員走遠了,才笑著對魯薇說:「可惜可惜。」
魯薇剛才因為服務員過來送咖啡的關係,臉上已經一點哭的痕跡都沒有,她跟著我笑起來:「可惜什麼?」
「沒帶相機。」我說,「否則拍照送給香港八卦雜誌,標題就署《女強人真情流露,廣州之行目的不明》,肯定能賣個好價。」
魯薇這下真笑了,伸手打了我頭一下:「貧。」
我端起咖啡,撕開伴侶包:「姐姐啊,傷心這種事,一抹臉就過去了。咖啡是苦的,你說人為什麼還非要喝這個東西呢?」
魯薇眨眼,搖頭。
我把方糖和奶精倒進去:「因為人還能往裡邊加甜的配料,當然也不排除更多人喜歡不加糖的咖啡,不過那也是因為他們知道苦過之後也有芬芳罷了。」
魯薇笑著學我給咖啡加糖:「行文,你這麼喝不怕別人笑話你土麼?」
我聳肩:「您覺得我還會在乎別人怎麼看嗎?說句好聽的,這叫『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瞎白活去吧』,就是那個全世界一半人當座右銘的話;說不好聽的,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
魯薇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其實也沒什麼不好,以前我也很在乎,現在就差了。」
「因為已經越了那些討論你的人。」我說,「既然他們做的沒有你好,你為何還要在乎他們的話呢?」
魯薇點點頭,看表情應該是有點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接著說道:「活著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活下去,開心了,幹嘛還要在乎曾經的不開心呢?你現在不是過的比以前好麼?我知道,偶爾免不了會想起,會牽掛,不過也就那樣了,從前現在過去了不再來,姐姐你說是不是?」
魯薇安靜地聽著我的話,聽到最後微微點頭,微笑重新出現在臉上。
我笑著觀察魯薇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呃……我不知道魯姐你的習慣,你喜歡請回憶吃飯嗎?」
魯薇笑著反問道:「怎麼請?你請還是我請?」
我聳肩:「沒所謂,咱們一家人誰跟誰啊,我最恨見錢眼開的男人了——哎,魯姐你不用拿這種眼神看我,我也是……要不然咱們瞭解瞭解情況,請人家吃頓飯?」
魯薇搖頭:「算了,沒什麼必要。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我還想說什麼,電話響了。
「行文,你在哪呢?」
「跟魯姐在樓下坐著呢,」我對張小桐一向是貧得打補丁,「談談人生談談理想,你們一起下來吧,咱們找個地方把晚飯料理了。」
「行,我去喊小倩。」
我笑著說:「得,還是叫魯倩吧,不然我總覺著自己在演《倩女幽魂》。」
掛了電話,我看著魯薇,把咖啡杯舉起來:「魯姐,希望從今往後,城市和回憶讓一直你擁有,而不是失去。」
魯薇衝我甜甜地笑,不再是那種公式化的笑容,看得出來是自內心。
沒多久,張小桐和魯倩下來了,在張小桐身後跟了幾個衣著時髦的姑娘,屬於那種在大街上看見忍不住想吹口哨的,我仔細看了一下,才現是三哥給張小桐準備的護駕,敢情也入鄉隨俗搖身一變紛紛成為美艷動人的女郎。張小桐最近跟她們混得如姐妹一般,用人手腕明顯比我高得多,讓我在一旁看得自愧不如。
魯薇招呼眾人過來坐,我讓最小的女士魯倩決定去哪吃,並同時做好了錢包吐血的準備,哪知道魯倩想了半天,說了一個讓我吐血的地方。
「麥當勞。」
我差點直接趴桌子上,偷偷看張小桐和魯薇的表情,也都是哭笑不得。
記得好像2oo2年底看玄幻小說回顧的時候曾經有人說過,經常見小說裡幾十億身價的學生請同學去吃麥當勞,沒想到自己也碰上一回。
不過仔細想想,魯倩似乎沒什麼機會吃麥當勞,這種要求也算正常。北關中餐連鎖做得很好,到現在也沒人願意開m記幫外國人賺錢,對於魯倩這種年輕喜歡新奇的孩子來說,麥當勞的吸引力永遠大於中餐館。
這就是中國近2o年來改革開放帶來的副作用,其實也是近兩百年來中國歷史所帶來的副作用。大部人認為,好的東西都是從外面學來的,最後變成只要外來的東西就一定是好的。
95年底在在廣州找一家麥當勞也不是很容易的,不過對面國際酒店樓下就應該有一家——好像是第一家吧?據說當時日的交易量創麥當勞全球歷史最高。
這家麥當勞我也來過,還和某人在其中一起用吸管玩過冰塊,那些往事歷歷在目,剛才教育魯薇的那一套卻忘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走進麥當勞,人這叫一個多,不知道為什麼廣州人比較認同麥當勞,反而不太買肯德基的帳。在我印象裡,北方肯德基似乎要更吃得開一些。
我對95年的麥當勞食譜不是很有心得,只好讓魯倩點了了事,張小桐掏的錢。那些時髦姑娘一桌子,我們四個人一桌子,我看著油性食品呆。
我看著比我手指還粗的薯條,問魯薇:「魯姐,你知道孫叔開中餐連鎖我囑咐他什麼來著?」
魯薇現在心情顯然相當好,搖頭微笑:「不知道。」
「要有兩個女廁所。」我丟了一根薯條到自己嘴裡,「不是女廁所要大於男廁所,是要有兩個女廁所。」
魯倩和張小桐不明白我什麼意思,魯薇笑了笑,指了一下麥當勞的廁所:「你們去看看吧。」
張小桐和魯倩過去看了一圈回來就明白了。
女廁所門口排著長長一條隊伍,人數之多,看起來應該有一個加強排那麼多……而男廁所門口一個排隊的都沒有。
我繼續吃薯條:「尊重女性這個話題呀……你們知道麼?韓國男人在上男女共用的單間廁所時都不掀起馬桶坐墊,這是很不尊重女性的表現。快餐店廁所人人能用,女廁所壓力肯定大於男廁所,像麥當勞這樣,你看看,大家多不爽。」
魯倩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設計成女廁所大小是男廁所的兩倍?」
我把眼前的兩包薯條倒出來,用一個盤子托著:「這是一包薯條,分開是兩小包,其實東西是一樣的。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能夠隨時隨地地感受到別人的好,我們對別人好的時候也一樣。你把廁所蓋大,別人感覺不出來,你蓋兩個,人家才能明白你的好。」
我又說:「同理可證,別人都沒你姐對你這麼好,你自己沒覺得,換個人換個角度來看就能感覺得到。」
我還沒說完,魯倩的臉就板起來了。
我嘿嘿嘿地笑,人之初好為人師,這是老毛病了,不過對魯倩肯定是故意的,誰讓她長不大呢。
我們吃完飯一路無話回到酒店。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國際大廈一層的這家麥當勞,夜色中它獨有的銀白色標誌和其他地方的紅色麥當勞比起來顯得分外別緻,我這一回也算是對自己的回憶做一個告別了吧,曾經的愛恨,曾經的是非。
轉頭空。
城市與回憶,也只是這樣了。
晚上,張小桐像一隻偷雞的小狐狸一樣踮著腳在我房間門外給我打電話:「周行文同志,請開門,周行文同志,請開門。」
我從床上一個骨碌下了地,開門就聞到一陣清香。
張小桐反手關上門:「想我了沒?」
「沒有。」我說。
「沒有?」
我指指床上的電腦:「是沒有啊,看您呢,不用想。」
床上一本有張小桐專訪的雜誌,張小桐對著鏡頭微笑的臉看起來特別甜,當然,身邊大美女的臉現在也很甜。
我挨著張小桐坐到沙上:「信不信我是等你來了故意把雜誌放床上的?」
「信。」張小桐捏了我一把,「誰能有你鬼!」
我嘿嘿乾笑兩聲:「今天下樓在大堂買的,要不是有您專訪我才不看這種雜誌,看看它說的是好話還是壞話。媽的,敢說我家小桐不好,干死他……」
張小桐瞪我一眼:「滿嘴粗話。採訪是經過我同意的,怎麼可能說壞話?」
我冷笑:「虧你還是雜誌主編,你就不知道這些記者們的伎倆了,為了讓你答應採訪,就算採訪完送顆原子彈的條件他們都能答應,不過等文字稿出來就由不得你了。寫壞話讓你告他們,然後反覆炒,輸了也無妨。」
張小桐笑著按了我鼻子一下:「怎麼聽起來好像你比較在行?」
我長歎一聲,彷彿落寞,實際上是在逗哏:「人在江湖,就要身不由己呀小桐同學。」
「好啦好啦,我的周先生,跟我說說,魯姐今天情緒不好是為了什麼?」
我搖搖頭:「唉,全世界負心人的故事都一樣,魯姐以前有個喜歡的男朋友,跟有錢人家小姐跑南方來了,現在就在廣州開公司。」
張小桐雙手繞著我的脖子:「那魯姐還願意來?」
我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輕輕啃了一口:「人總要坦然面對過去嘛。」
「呵,說得像你有多少過去似的。」
我側過頭看了張小桐一眼:「我的過去不是一直屬於某人麼?」
張小桐大羞,人和手一起縮回去了,好像我身上帶刺一樣坐得遠遠的。
我桀桀桀地笑了:「姐姐,您可是看著我長大的啊……」
話還沒說完,敲門聲響起。
我皺眉,好像已經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怎麼還有人敲門?
走到門口窺視鏡一看,是魯薇。
張小桐若無其事坐在沙上,表示我可以開門。
我打開門,魯薇對我說了一句話。
「劉長樂約我明天中午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