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年8月31日,星期四。
樓門被關上後,一個昏黃的光源出現,一個男人拿著同樣蒙著紗布的手電筒,沖托馬斯做了個禁聲動作,然後示意他跟自己走。托馬斯跟隨他走過這棟建築佈局和自己房子完全一樣的小樓客廳,走進應該是管家居住的那個房間。在他進屋後,引自己進來的男人輕聲說了句英語:「別開燈,別碰任何東西,請稍等。」便關上門離開了。
托馬斯鼻子裡滿是發霉的味道,眼前一片漆黑。他知道這個房間的電燈開關多半是在*門邊的牆上,就和辛格-沙爾麻的房間一樣,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動那個開關。他甚至猜到這個房間唯一那個不大的窗戶多半是被堵死了--因為自己從那個方向既感覺不到風,也感覺不到任何光,但是他還是不會去碰那個電燈開關。他明白剛才那個男人的意思:如果他現在開燈,那麼等一下有人進來時只要開門,燈光就有可能穿過客廳,透過已經爛了好多塊玻璃的窗戶透到樓外去。
黑暗中,他感覺到又有人出現了,這次這個人沒有拿手電筒,只是慢慢地在黑暗中走進來,然後仔細地關好房門。托馬斯聞到一股濃郁的煙草味。他閉上眼睛,因為他聽到那個人的手已經碰到牆上的開關上。
隔著緊閉的眼皮,托馬斯感覺到突然出現了強烈的光線--電燈被打開了。他沒有急著睜開眼睛,只是慢慢調整眼皮好讓自己的眼睛等一下不至於因為受刺激而流淚。和陌生人第一次見面就流淚,可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清醒,冷靜,理智,富有耐心,真不虧是史秉譽親自培養的間諜。」一個老年男人的聲音用怪裡怪氣的中國話說到。
托馬斯-莫蘭特睜開已經適應了燈光的眼睛,看到一個模樣有60多歲,兩鬢斑白的白人男子身穿倫敦上流社會最近流行款式的旅行裝,站在對面衝著自己微笑。托馬斯順便掃了眼牆上的小窗戶--果然是被包裝箱紙堵得嚴嚴實實。
「將軍閣下,」托馬斯也用正宗標準的中國話說:「真想不到,圓點傳聞中潛入英國的德國情報機構大人物竟然是您本人。」
「你認識我?」對面的男人揚起了眉毛:「可我已經20年沒有出席過任何公開場合,也沒有照過相了啊?」
托馬斯覺得這段對話真無聊,簡直是蹩腳英國偵探的翻版,於是就沒有回答對方的疑問,只是衝著對方微笑。
「圓點流傳的消息,你對鮑迪來歷的猜測,剛才小漢斯可能是在說英語的時候露了點德國口音,我身上的煙草味,」對面的老男人卻顯得對這種無聊的遊戲充滿興趣:「還有呢?還有什麼幫助你確定了我的身份?」
真煩人!托馬斯-莫蘭特無奈地說:「能在黑暗中不借助任何光源看清楚物體的人不多,情報界當年最有名的,具備這種能力的就是您,將軍閣下。」
「原來如此!」老男人恍然大悟,繼續用怪裡怪氣的中國話說:「不是不借助任何光,在最黑的地方,其實也會有光,只是需要用眼睛和心慢慢去體會……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他突然慢慢的,一字一頓的念起中國詩詞來。
托馬斯吃驚的愣住了:就在最後那次和史秉譽的單獨談話快結束時,史寫給自己幾組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詩句,一定要自己當場背會,要求終生也不許忘。而且史還吩咐:如果有一天,不管自己在什麼地方碰上也能背這幾句詩詞的人,那人就是史的朋友,自己可以接受對方的幫助,也可以幫助對方。
記得自己當時還問史:「這些詩句不會和別人正好也會的詩詞重複吧?萬一認錯人了怎麼辦?」
史堅決地說:「不會認錯的,那個最不要臉的人不會背這幾首,只要那個最不要臉的還沒有不要臉的剽竊,這些詩就不會有不相干的人會背。」
托馬斯一邊這樣回憶著,一邊慢慢從記憶的深處將和對方背誦的詩句配套的那一句搜索出來,然後再慢慢念出來:「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60多歲模樣的將軍閣下神情微微有些激動:「你現在需要我的幫助嗎?史的小朋友。」
「那得看是什麼樣的幫助了,以及這樣的幫助需要我付出什麼代價。」托馬斯依舊冷靜的說。他深信世界上沒有多少永恆的東西,人總是會因為時間和環境的變遷而產生變化,哪怕是史本人當年最好的朋友。
將軍閣下看到他冷淡的反應,愣了愣,低聲說:「孩子,我是從張先生那裡獲得你需要幫助的信息才趕到英國來的,你知道我和孩子們這樣做要冒多大的風險嗎?」
「張叔叔已經退休了,從2個月前起,給我發指令的人就是北京現任的部長了。」托馬斯知道這些消息對於對方來講根本算不上什麼秘密,於是便傷感而歎息地說到。
「這些政客算什麼東西!」將軍閣下激動起來,他壓低嗓門說:「世界的力量平衡是*我們這些真正懂得情報價值的專家來把控的!」
「凌駕於各國政府之上的情報間諜集團?」托馬斯-莫蘭特用譏諷的語氣反問。
「孩子,」老將軍傷感地歎息到,開始用流利的英語說到:「一個像你這樣處境的間諜,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迷失自我,對一切都喪失信任。今天的德國和中國是敵人,英國人是中國的盟友,可昨天呢?可明天呢?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就是為了防止那些政客出於政治的需要將文明帶向毀滅……」
「我的史伯伯當年不是為了防止把文明帶向毀滅,才組建了這個高級間諜吧?」托馬斯繼續用譏諷的語調說。
將軍閣下憤怒地逼視著托馬斯,然後逐漸地收起憤怒,微笑起來,又改用中國話說:「要讓一個人說出心裡話,最好的辦法之一就是讓他高興。如果他還是不說實話,最好的辦法之二就是……」他停下來沖托馬斯做了個鬼臉,然後接著說:「辦法之二就是讓他憤怒。史當年也這麼教導過我,孩子。」
「將軍閣下,」托馬斯客氣地說:「張叔叔請您冒險來到英國,不是為了和我一起敘舊,一起探討哲學或者是探討情報學吧?」
「張一直在關注你,」將軍閣下又改回到英語說:「前天下午我收到他的請求,今天下午我就領著孩子們趕到倫敦來當然不是為了和你聊天。張明白,現在能救你的人只有是我,因為那個蘇秦小姐來到倫敦後費盡心機聯繫到的德國情報機構其實就是我。」
「是您本人,而不是您的機構?」托馬斯確實是很吃驚。
「孩子,你以為你的張叔叔當初在設計這個『送禮』計劃時會讓你冒風險?」將軍閣下終於逮到了譏諷托馬斯的機會。
托馬斯不吭聲,他在鬱悶地想:那麼,自己這麼多年發回的情報當中有多少是給了北京的機構,而又有多少是給了張叔叔本人呢?
「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過複雜。」將軍閣下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我們這些人在對自己國家的利益方面沒有任何問題,張不會從我這裡打聽德國的機密,我也不會向他打聽中國的。我們只是在那些關係到世界力量的平衡問題時才有交流和合作……你這樣理解吧:我們都把對方當成所在國家的秘密大使,我們在妥協和交換中為自己國民的根本利益服務。」
「你們不是企圖讓我也成為所謂的秘密大使之一吧?」托馬斯-莫蘭特警惕地說。
「不,」將軍飛快地答到:「至少現在還不,因為現在你對此很反感。孩子,總有一天你自己會想明白這個問題的,到時候你會主動聯繫我們的。我們今天幫助你是因為你是史親自挑選的,還有張的請求。將來在你主動提出要求以前,我們絕對不會再打擾你,你就安心在圓點為北京當你的王佐吧!」
「就像浮士德和梅菲斯特?」托馬斯就是忍不住地想要尖酸刻薄,儘管他明明知道這樣會顯得自己很幼稚。
將軍這次沒有接嘴,只是笑咪咪地看著托馬斯。托馬斯馬上回過味來:將軍是讓自己想一想,誰是自己這個浮士德的梅菲斯特,誰又是上帝,哪裡又算天堂……
房門上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將軍示意自己閉上眼,然後伸手去關電燈。
燈又黑了,黑暗中托馬斯感覺到將軍打開房門,然後有個人走進來。門又被關上,然後電燈又被打開。托馬斯睜開眼,發現在將軍身邊站著個拿著蒙紗布手電筒的白人男子,年齡和自己相仿。這個男子正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
「這是漢斯,我的大兒子。大家說英語吧,漢斯的中文很差。」將軍閣下笑嘻嘻的,還帶著點驕傲表情介紹到,神情一點不像情報界人士聞之色變的那個德國情報機關首腦:「剛才在花園裡的是我的小兒子德裡克,我二兒子弗蘭克現在在地下室陪客人。」
托馬斯-莫蘭特現在才明白:剛才將軍閣下口口聲聲的「孩子們」是什麼意思了!他忍不住刻薄地問:
「剛才那位鮑迪先生又是你的幾兒子?」
將軍閣下的臉上突然出現尷尬的表情。他的大兒子漢斯依舊面無表情地,用帶有點德國口音的英語說到:「他是我爸爸當年在英國風流出的野種。」
看著將軍怒視自己的大兒子,托馬斯不禁在心裡對這位將軍發展諜報員的獨特方式敬佩之極,他甚至在想:不知道這位將軍在世界各地還有多少孩子?是不是都在從事間諜這門職業?
將軍克制住怒火,看了看懷表:「時間差不多了,開始吧,漢斯。」
漢斯對托馬斯說:「你們那位蘇秦小姐一到倫敦就想方設法和德國情報機構聯繫,我們按照計劃,在德國駐倫敦情報機構裡面挑選了一個人專門負責和蘇秦聯繫。這個人在德國的唯一聯繫人是我……」
「上次和布來恩教授聯繫的也是漢斯,」將軍咂吧了一下嘴:「可惜啊,沒有把那個老傢伙抓住!」
「你就是『黑管』先生?」托馬斯-莫蘭特看著漢斯吃驚地說到。
「從來就沒有個什麼『黑管』先生,那只是一個針對圓點下套的工具。」將軍不耐煩地說:「漢斯,繼續。」
漢斯顯然對自己老爸的這般作風已經很瞭解了,他繼續用不受任何影響的語調說:「這個人和蘇秦上了床,還產生了感情,所以這次蘇秦發現你們那位外交官畫家要騙她時,逃出來後就直接找到了她的情人。我在收到這位情人的消息後就先讓他倆躲起來,說倫敦的德國情報機構已經被英國佬滲透,讓他們倆等我親自來接應。」說著,漢斯從衣服裡掏出一把針型匕首,和一把小巧的「勃朗寧」手槍:「這是那位情人的自衛武器……你帶什麼武器了嗎?博士。」
托馬斯怪不好意思地從自己懷中小心地掏出手槍,關掉保險,然後遞給漢斯。這時,他發現漢斯的手上一直戴著手套,接著發現將軍閣下的手上也戴著手套。將軍看著拿在大兒子手裡的「史密斯-威森」,滿意地評價道:
「會選,這種左輪雖然殺傷力不大,可是不會卡殼,適合在本土工作的間諜使用。對於一個間諜來說,真要用槍的時候5顆子彈就足夠了。」
在他做評價的時候,漢斯皺著眉頭,用一種專門的紙質膠帶小心地往「勃朗寧」手槍槍把上還有板機上纏繞,聽見自己的父親高度評價完托馬斯的話,他抬臉看著托馬斯,說:
「博士,以後還想要命的話,就不要把打開保險的左輪槍往自己身上裝,想自殺還是有很多種更好選擇的。」
說罷,繼續低頭仔細做他的工作。
將軍閣下用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兒子,悄聲說:「別纏那麼多,等一下托馬斯吃起來太費事。」
托馬斯聽到這話,立刻想到金惠臨吃信紙的場面,頓時就產生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漢斯一邊幹活,一邊悶聲說:「沒辦法,只有這種纏法等一下才不會把博士的指紋留在上面。博士,等一下你就抓住這個地方,使勁一拽,紙帶就會都被拽下來……對,朝這個方向用力,千萬注意別留下指紋……好,可以了。」
將軍又看了看懷表,說:「準備好了我們就下去吧!」
關燈之前,漢斯先打開了手電筒。在昏暗的光線下,托馬斯走在這奇特的父子之間,穿過黑暗的客廳,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小心地踏著樓梯台階,托馬斯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經在一個山風呼嘯的夜晚這樣走下樓梯,去往另外一個地下室……
樓梯底部,地下室門縫裡隱約可見透出的點點燈光。走在前面的漢斯回過頭看了後面一眼,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地下室門口的燈光消失了,托馬斯聽見有人打開了門,然後將軍拽著自己的胳膊將引入地下室。站在一片黑暗中,托馬斯感覺到地下室裡有好幾個人在呼吸,身後傳來關門聲,稍後,漢斯冰冷的聲音響起:
「可以了,開燈。」
托馬斯-莫蘭特急忙閉上眼,等眼睛睜開適應後,他看見將軍閣下一本正經地用自己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指著自己。漢斯拿著那把針型匕首走向地下室另一邊。在那邊*牆的地方,凱瑟琳-辛普森小姐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吃驚地看著自己,手裡竟然還奇怪地拿著一本書。她旁邊站著一個英俊的白人小伙子,小伙子的一隻手放在凱瑟琳的肩膀上,此刻也用驚異的目光看著自己。看來這位就是那情人先生了,托馬斯想到。
在地下室門旁,原本站在電燈開關旁的一個不到30歲的男人這時慢慢走到托馬斯面前,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微微搖晃著身子跟隨漢斯向那對男女身邊走去。托馬斯發現這個小伙子的體形,臉型,還有走路的姿態真的都有點像鮑迪,於是知道他應該就是弗蘭克了。
凱瑟琳這時回過神來,將自己手中的書隨手往腦後一扔,高興的說:
「瞧啊!把誰抓來了,這不是鼎鼎大名的歷史學博士,圓點的明日之星,托馬斯-莫蘭特先生嗎!你好啊,王佐。」
說著,她站起身,帶著譏笑慢慢朝自己走過來。她的情人則用德語對走過去的漢斯恭敬的說話。托馬斯-莫蘭特的德語很差,但還是能勉強聽懂:情人先生的話裡無非是表達對漢斯的崇拜,以及表示自己很榮幸能在這樣一位先生的領導下效勞德意志什麼的。讓托馬斯感到有點吃驚的是那位情人先生對漢斯的稱呼--「藍男爵」--托馬斯知道「藍男爵」是近年來在德國情報界上升勢頭最明顯的一位情報官員,最近就有人將自己私下裡比喻成圓點的「藍男爵」,真想不到「藍男爵」就是漢斯!
這時,凱瑟琳已經走到自己身邊,仰頭看著自己:「莫蘭特博士,我真是沒有想到,竟然有人想用我給你當墊腳石。這兩天我想來想去,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根本就是圈套。北京把我派到倫敦來,就是為了讓你出賣的,他們早就知道我媽媽是德國間諜,也早就知道我會投奔祖國的!」
托馬斯低頭看著凱瑟琳,憐憫地說:「不,一開始北京派你來是解決我的性生活問題的,後來因為我實在不想搞你,他們才本著不浪費的原則,讓你當我的墊腳石……」
被激怒的凱瑟琳狠狠將一個耳光打在托馬斯的臉上,然後不解氣地又連續打了好幾下。遠處說話的漢斯扭過頭來,看了看這邊,平靜地扭回頭去繼續和那位情人先生說話。
將軍閣下在一旁用德語推波助瀾:「打得好!小姐,就應該這樣收拾他!」
凱瑟琳喘著粗氣,用德語對將軍閣下說:「波波夫大叔,你要不要也來幫我打幾下?」
將軍閣下溫和地說:「我還是不要分享你的快樂好了,孩子,把你的痛苦都釋放出來吧!」
凱瑟琳朝所謂的「波波夫大叔」微笑了一下,突然提起膝蓋沖托馬斯跨下就是一記!
刺骨的疼痛使托馬斯當場摔倒在地,凱瑟琳隨即抬起腳狠狠踢在他的臉上!
漢斯這時用德語說到:「把博士先生帶到這邊來招待,這邊離門遠一些。」
於是,剛從疼痛中掙扎著睜開眼的托馬斯看見,那位英俊的情人先生也走向自己。托馬斯的眼睛被自己臉上流淌的鮮血粘住了一隻,他只能勉強用另一隻被打腫的眼瞇著看那位情人先生在走到自己身邊後,不耐煩地將「波波夫大叔」一把推開,然後蹲下來仔細打量著自己。然後,他抬臉用德語飛快地說了句什麼,耳朵裡已經嗡嗡做響的托馬斯聽不清他的話,只能聽見大伙輕聲笑起來。接著,情人先生和凱瑟琳一起拖著自己的腳,往地下室另一頭走去。
托馬斯仰面朝天,在被拖著走的過程中用一隻眼瞇著看地下室上方的天花,奇怪地回想起來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經在突擊隊帶著那位家庭教師撤離後,躺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在身旁汽燈的刺眼光線下,仰頭看著天花……過了一陣,低沉的爆炸聲開始響起來,一聲又是一聲。記得自己當時還在心裡評價:嗯,不錯,突擊隊的爆破技術真不錯。地下室天花開始劇烈的抖動,灰塵將汽燈光變得昏黃……後來天花在最劇烈的一次震動後安靜下來,自己就將汽燈熄滅了,在無盡的黑暗中,在飛舞的灰塵中閉上眼等待,等待十幾個小時後在爆破中被小心留下來的通氣孔外傳來英語的聲音,那時候自己就可以用身邊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槍開槍求救了……
……從火辣辣的疼痛中甦醒過來的托馬斯睜著腫痛的一隻眼,看見凱瑟琳和她的情人都站在自己身旁劇烈地喘著粗氣,凱瑟琳的右手上還滿是不知道在打自己身體哪個部位時粘上的血跡。情人先生揉著因為剛剛毆打自己而被弄疼的手指,心滿意足地衝自己的臉上吐了口口水。
弗蘭克走過來,彎下腰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狀態,滿意地點點頭,起身沖「藍伯爵」漢斯說了句什麼。耳朵裡全是嗡嗡聲的托馬斯這時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是能感覺到自己的肺在火燒般的胸腔內抽搐。當痛苦不可避免時,要善於將它變成享受,托馬斯聽見自己腦海裡有這句話在響。於是他努力放鬆神經,讓身體帶著欣賞的感覺去感受各種疼痛。
漢斯做了個手勢,那位情人先生走去牆角,拎過來半桶水,帶著微笑將水全潑在托馬斯身上。隨著冷水潑在自己身上,托馬斯猛然感覺到被自己強行關閉的身體知覺瞬間全被打開了,身體各個部分各種疼痛霎時都衝進了大腦,他實在忍不住,就呻吟了一聲,而且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耳朵居然聽得很清楚這聲呻吟。
「能起來嗎?」漢斯用英語對托馬斯說。
托馬斯掙扎了幾下,然後扶牆慢慢起身。他身上滿是血,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他用一隻手撐住牆,劇烈咳嗽了一陣,然後嘗試著慢慢直起腰,挪動步伐走到漢斯身邊。漢斯揚了揚那位情人先生的針型匕首,沖弗蘭克點了點頭。於是,已經在面帶譏笑的凱瑟琳身邊站好的弗蘭克隨著漢斯的點頭動作,突然一個急轉身,狠狠一拳打在凱瑟琳的上植物神經叢部位!凱瑟琳眼睛一翻,當場暈倒在地。站在托馬斯對面的情人先生驚愕地張大嘴,低頭看著漢斯趁他望向凱瑟琳那邊時插入他心臟部位的針型匕首。
「你在奪過匕首殺死這位情人時碰動了這個水管開關,」漢斯不理會慢慢倒地的情人先生,平靜地指了指旁邊牆上一根水管上的紅色開關:「這棟房子的水管總開關,整個房子的水管系統都壞了,你碰動開關後5分鐘,上下都會漏水。」
托馬斯認真地點點頭。
「凱瑟琳在開槍時先打滅了電燈,所以在手電筒的光線下她又亂開了幾槍,你掙扎著拿過放在椅子上的槍擊斃了她。」漢斯說著將拿在將軍閣下手中的「史密斯-威森」輕輕取過來,連同那支手柄上纏著紙質膠帶的「勃朗寧」和一把打開的手電筒一起放在椅子上。這時,弗蘭克蹲在昏迷的凱瑟琳身邊,用也帶著手套的手握著一個打火機模樣的東西,仔細地往凱瑟琳雙手上噴著什麼。
「那是處理過的發射藥粉,」將軍閣下看見托馬斯不解的眼光笑著說:「開過槍的人手上都會有。好了,我們該走了,等著送我們去乘船的英國朋友們都該著急了。托馬斯,別忘記等我們走出去10分鐘後再開槍。祝你好運!」
看著將軍閣下領著他的間諜之家匆匆離去,托馬斯覺得身體發軟,一下子單腿跪倒在那位還在抽搐的情人先生身邊,將自己發麻的雙手使勁握在匕首的柄部上……
8分鐘後,托馬斯打開了那個紅色開關,伴隨一陣怪異的聲響,樓內逐漸傳來四處的水聲……
10分鐘後,頂上和水管接縫處不停漏水的地下室內,托馬斯舉著「勃朗寧」手槍,臥在凱瑟琳身邊的泥水裡朝地下室選好的位置小心開槍,震耳的槍聲在地下室裡迴盪……
11分鐘後,嘴裡嚼著最後一口紙質膠帶的托馬斯-莫蘭特藉著昏黃的手電筒光,從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史密斯-威森」手槍,踩著已經沒過腳踝的泥水,選擇了一個合適的位置後坐下來,將槍口對準手裡已經虛握著「勃朗寧」手槍,繼續昏躺在泥水裡的凱瑟琳。這時,那本曾經被凱瑟琳捧在手中的書隨波飄到他的身旁,托馬斯低頭仔細看去,昏黃的手電筒光被水面散射著,書面勉強可見:企鵝版《莎士比亞14行詩歌選》。
托馬斯-莫蘭特嚥下最後一口紙帶,低聲傷感地歎息了句:「這年頭,喜歡古典詩歌的姑娘真的已經很少了。」然後扣動了板機……
托馬斯握著手槍疲憊地在泥水中瞇眼臥著,體會著冰冷的水波觸摸自己發燙身體時的清涼。他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人……他決定再也不想這些事情,永遠忘記這些人和這些事情。於是,在隱約傳來的人聲,腳步聲,還有刺耳的警哨聲中,在地下室地面冰冷的泥水裡,他低低歎了口氣,厭倦地合上眼……
經過20多個小時的折騰,這天夜裡很晚的時候,渾身是紗布與繃帶的托馬斯-莫蘭特由M先生親自陪同回到家裡。
托馬斯在這整整一天裡,只是在下午被詢問的間歇,經官方代表允許後才在皇家海軍醫院的病床上睡了2個小時。直到晚上7點鐘,官方代表經過商議,才勉強同意將他移交給代表圓點的M先生。官方代表同時表示:在托馬斯-莫蘭特身體和情緒容許的時候,他們還會帶他去那棟空房子裡做一次現場查勘。
之後,在圓點的小會議室裡,托馬斯-莫蘭特躺在沙發上,強忍著疼痛與睡意,又開始接受一本正經的凱特-霍克及其手下的盤問。期間M先生進來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在匆匆翻閱了一下詢問記錄後,看也不看托馬斯一眼就離開了。
後來,凱特帶著手下離去,湯姆和手下又帶著滿臉委屈的鮑迪進來。他們仔細核對了昨天一天到今天凌晨被挾持的這段時間內托馬斯所有的行蹤,儘管湯姆自己在其中很多時候也在場,但是他們還是很認真地盤問整個過程當中的每一個細節。直到坐在沙發旁邊的圓點醫生提出抗議,湯姆才帶著鮑迪離開。托馬斯正想睡一會兒的時候,M先生又出現了。這次,M先生的臉上掛著笑嘻嘻的表情,他對臉腫得像豬頭一樣的托馬斯說:
「老托馬斯,你是想在我辦公室休息,還是讓我送你回家?」
在告辭M先生後,托馬斯在迎出來的管家辛格攙扶下慢慢走進自己的花園大門,發現停在花園裡的車都不見了。進屋後,他看見客廳裡的圖表什麼的也都消失,傢俱被擺回了正常的位置上。那個戴著深厚眼鏡,都柏林口音嚴重的金融專家詹姆斯倒還沒消失,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拿著厚厚一疊紙,吃驚地看著被辛格攙扶進來,身穿病號服,身上到處是繃帶的托馬斯-莫蘭特。托馬斯讓辛格將自己先攙扶到沙發上,然後再請他去給自己煮份紅茶。在辛格離開後,托馬斯咧嘴沖詹姆斯笑了笑:
「我這份學術研究工作是不太好幹,詹姆斯。斯泰德夫人他們呢?」
「夫人在樓上睡覺,別的人下午都先撤了……呃……今天我們已經把這個階段的工作結束了,我們和猶太商人們最終達成妥協,他們用協議價收購了我們手頭一半數量的10月份咖啡豆,然後大家就此後的咖啡豆交易達成了非限制性優先成交的備忘錄,如果在9月底以前市場反映達到我們的預期,他們將會用備忘錄內約定的價格再收購我們手頭另一半數量的10月份咖啡豆……」
「簡單點說,詹姆斯,我們賺錢了嗎?」托馬斯確實有點聽不懂。
「呃……簡單說就是斯泰德夫人見好就收,我們已經把所有的本錢都賺回來了,還有不少利潤,之後的交易額就是純利潤了。」
托馬斯-莫蘭特聽到這裡,長舒了一口氣。這時,詹姆斯從沙發上的公文包內掏出了一份文件,遞給托馬斯:
「這是斯泰德夫人委託我在這裡等的另一個任務……呃,頭一個任務就是剛才我給你介紹的關於這次咖啡豆交易的情況總結……另一個任務就是你手中的這份文件……」
托馬斯-莫蘭特翻看了一下文件,皺起眉頭:「我賬號上的這30萬英鎊一直沒動?」
「是,」詹姆斯繼續用濃郁的都柏林口音說:「斯泰德夫人說,這30萬英鎊是你這次生意的花紅,你在這個文件上簽個字就行了……夫人說,她不想親自和你之間談錢的事。」
托馬斯歎了口氣,飛速地在文件上簽好名,然後將文件和筆還給詹姆斯。在詹姆斯仔細地將簽署好的文件裝回公文包裡時,托馬斯瞥見他放在茶几上的那疊厚紙,厚紙的最上面的那張上畫了幾個用來做圖案的中國字「玄奘」、「取經」,然後是用英語書寫的標題:《玄奘西遊》。
「你在這裡幹什麼?」托馬斯-莫蘭特好奇地問。
「我在等斯泰德夫人醒來後陪她去瑞士,那邊還有一些工作需要……」詹姆斯回答到這裡,發現托馬斯的目光是在自己的那疊紙上,就羞澀地用公文包壓在那疊紙上:「我業餘時間在寫,這是我還沒有寫完的手稿……」
「你在寫《西遊記》?」托馬斯-莫蘭特用中文問他。
「我不懂中文,」詹姆斯不好意思的說:「但是我喜歡中國的很多故事,並在其中一個故事的啟發下開始寫我的故事。」
這時,管家辛格恭敬地將煮好的紅茶端上來。托馬斯喝了口紅茶,饒有興趣地看著詹姆斯,心想:和這個都柏林佬聊聊中國文化,放鬆一下神經倒也不錯。於是,托馬斯用和藹的語氣說:
「詹姆斯,我在自己工作的那個小***內以中國問題專家而著名,我很想知道你這個故事裡面都有什麼有趣的事情。《西遊記》也是我學中文時很喜歡看的一本古典名著。」
「我的這個故事確實是受《西遊記》的啟發才開始寫的,」詹姆斯被托馬斯的友好態度鼓舞得興奮起來:「但是我沒有寫那4個和尚和1匹馬的故事,我只是選擇以單獨的那個大和尚為原型,開始編織我的故事……」
「那就是個關於中國和尚的故事嘍?」
「不,我的裡是寫一個住在都柏林的小廣告商,我寫他在很短的一段時間內遭遇的很多事情,還有他的內心活動和感受……」
「等一等。」托馬斯-莫蘭特開始感覺到一陣頭暈,他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因為自己今天的遭遇引起的:「你的書名叫《玄奘西遊》,然後你的裡是寫一個住在都柏林的小廣告商?」
「是啊!」詹姆斯深厚的眼鏡片後流露出興奮的目光:「這個廣告商和玄奘都有一種共同的傾向,那就是回家,精神上的歸家……他們倆都有一種要在外面的世界裡漂泊並追求什麼的想法,他們都經歷了外面世界的刺激並有所感悟,最終他們都是在尋找一種精神上的歸家之路……」
在詹姆斯用他那濃郁的都柏林口音講了5分鐘關於他那本的構思後,托馬斯-莫蘭特不得不承認自己對現代藝術真是一竅不通,他甚至在詹姆斯開講後第2分鐘就已經聽不懂對方是在講什麼了!
「呃……詹姆斯,你的非常精彩,我很期待在它出版後能夠拜讀。」托馬斯趁對方喝水的時候決定撤退:「可是你知道,我今天實在是太累了,所以我現在得上樓休息了。」
在謝絕趕上前來的辛格攙扶後,托馬斯看了眼大座鐘,對管家交待:「別忘了把座鐘的鐘聲關掉,再過7分鐘這個大傢伙就要敲12下了。」
「如你所願,莫蘭特老爺。」辛格-沙爾麻恭敬地回答。
托馬斯-莫蘭特挪動自己的身體,扶著樓梯扶手慢慢上樓。下面沙發上的詹姆斯已經又開始在燈光下寫自己的。
幽暗的燈光下,臥室的大床上,斯佳麗-斯泰德夫人睡得正酣。托馬斯-莫蘭特沒有出聲,只是小心地將自己的身體挪上床,在斯泰德夫人身邊找好位置,整了整枕頭,將自己痛腫的頭部輕輕放上去,不一會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