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低沉的雷聲在耳邊迴盪,聲音先是很輕微,接著越來越響,也越來越密集。
徐永晉驚訝地發現自己還沒死,帶了海腥氣息的空氣彙集在他身邊,暖洋洋,黏糊糊,冬天感覺暖和是件讓人愉悅的事,九月份的地中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黏糊糊的不光是空氣,還有徐永晉身上的衣服。眼皮沉重,無法睜開的徐永晉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自己傷口流出的血粘在衣服上,讓人很不好受。很奇怪,徐永晉明明知道子彈擊中了自己腹部,可現在他卻感覺不到疼痛。完全憑借感覺,徐永晉發覺自己受傷的地方已經做了簡易包紮,現在,自己正躺在擔架上,被人抬著朝什麼地方去。微微搖晃的擔架讓他想起小時候睡過的搖籃。
是誰在抬他?徐永晉想要整開眼,眼皮卻重的好像一座山壓在上面,試了兩次不得不放棄。回想下昏迷前最後看到的場景,大熱天的,徐永晉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德國人!
不錯,他的耳邊現在就有人小聲在嘀咕,那語言分明是德語。
一時間,徐永晉突然覺得了無生趣,俘虜,當了敵人的俘虜,讓人抓了一個大活人,自己還是中校團長。可以想像,用不了多少時間,或許明天,同盟國的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不可戰勝的德國軍隊抓了中國空降團團長的新聞。想想看,堂堂中國軍隊最精銳部隊的部隊長!用不著考慮這個消息傳到上級,他們會如何尷尬,會用什麼言辭詛咒自己,徐永晉自己也覺得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在戰場上被敵人俘虜,那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恥辱。
白天的戰鬥在徐永晉腦海裡飛快掠過,從飛到歐洲大陸開始,一切都很不順利,先是運輸機群被散亂的防空火力打亂了隊型——徐永晉很懷疑那些運輸機飛行員是不是剛從飛行學院結業的菜鳥,只不過幾挺機槍,三兩架飛機,就要那些飛行員亂了分寸,把空降團丟散了架——接著離開飛機後,自己又摔斷了腿。好不容易糾集幾個人,一場戰鬥後,那些戰士一個接一個倒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再次中槍,昏迷後給德國人抓了俘虜。
眼前浮現出紫色的熏衣草地裡,一輛德軍戰車,後面跟著一群德國兵朝機槍陣地壓過去,一挺機槍吐著紅紅的火舌,子彈打在戰車裝甲上,噹噹作響,火星四濺,接著戰車衝進了陣地,槍聲停止……一個無名戰士抱著集束手榴彈朝戰車衝去,被打倒,旁邊又一個戰士豹子般躍起,揀起烈士丟在地上的集束手榴彈,撲向了戰車,紅光閃動,黑煙將戰車吞沒……徐永晉眼眶濕潤了,有液體在裡面滾動。
手下的戰士,能實現誓死不當俘虜,作為部隊首長,他又怎麼可能忍辱偷生?
徐永晉悄悄活動了下手指,還好,手指還能動,咬了咬牙,想撕開綁在腹部的繃帶,將腸子扯出來——要是有力氣能說話,他要在扯出自己腸子的同時,大喊一聲:「中國人不當俘虜!」
繃帶沒有被撕開,不是因為徐永晉怕死,也不是劇烈的疼痛讓他失去了繼續撕扯繃帶的能力。兩滴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他被人用繩子捆在了擔架上,手指能活動,手卻無法夠著繃帶!
徐永晉終於睜開了眼睛,橘紅的太陽染紅了半邊天空,給幾朵灰黑的雲彩鑲上了金邊……好一會兒,徐永晉才想到那不是雲彩,那分明是海上掩護登陸部隊的軍艦,發射出炮彈爆炸後形成煙雲。至於遠方隆隆雷聲,那是炮彈在爆炸。
主力部隊戰鬥進行的如何?是否已經順利登上法國大陸?——徐永晉懷念部隊裡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戰友們,他很想和他們並肩作戰,可現在那種想法卻又如此的不現實。天空越來越模糊,外面的一切,就像透過毛玻璃看到的世界。徐永晉的嗓子被團棉花堵住,心口有萬根鋼針在扎,他想哭,卻哭不出聲。
身邊有人在說話,聲音很熟,卻說的是德語。無限的挫折感包圍著的徐永晉並沒思考說話的是誰,是在說些什麼——以他的德語水平,也聽不懂德國人說的話。
「很高興再次見到您,中校。」
中國話,雖然聽起來沒有陰陽頓挫,但這是中國話。熟悉的聲音與語氣讓徐永晉睜開了眼睛,默默看著站在擔架旁的「熟人」。
這是一個熟人,不久前徐永晉還和他在很近的距離內「親切」交談過。
面前的軍官臉上掛著微笑,低著頭看著徐永晉,很是輕鬆說道:「中校,我還以為見不到您了,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可以向您實踐,看看我們德國軍人是如何『優待』俘虜。」
徐永晉卻分明感覺到軍官的面頰在抽動,臉上的笑容不過是刻意裝出來的。
徐永晉嘴角慢慢朝一邊咧了過去,嘴唇動動,想盡量說的隨意些,可聲音卻極輕,讓徐永晉甚是遺憾:「上尉,……要不是那輛戰車,本來可以讓你嘗嘗我們中國軍隊是如何優待俘虜的,真可惜,就差了那麼一點,真是遺憾啊。」
站在徐永晉面前的就是德軍山地營隆美爾上尉。
勝利者總是大度的,隆美爾面帶微笑:「中校,以你那幾個人,想要戰勝我們是辦不到的。」
「是嗎?當然,沒有重武器,想要戰勝戰車是困難了些,至於您的手下……老實說,他們只是一群沒有頭腦的機械人而已。」徐永晉輕蔑地瞟了眼抬著自己的德國士兵,遠方的炮火還清晰可聞,德國人竟然沒有讓當地老百姓抬自己,這真讓徐永晉有些意外:「至於指揮官,您,您畢竟只是上尉,不是上校。」
「中校,勝利是屬於我指揮的部隊。」
「是嗎?只是暫時的而已,百來號人又有大炮戰車掩護,付出慘重代價才打敗不到十人,這樣的勝利要在我軍,那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隆美爾終於被徐永晉激怒了,冷冷說道:「中校,您在有意羞辱我嗎?不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你現在已經是我的俘虜了。」
徐永晉斜了眼隆美爾,什麼話也不說閉上了眼睛。
作為俘虜活著,還不如讓敵人打死。
隆美爾沉默片刻,突然大聲道:「你的部隊為什麼出現在土倫!你軍這次行動目的何在?!」
「姓名:徐永晉;軍銜:中校;出生日期:一八九四年六月十六;部隊番號:中國陸軍第101傘兵團,職務;團長。」
「這些我都知道!——該死的,你上次已經說了。我問的是你的傘兵團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土倫那邊有多少軍隊登陸,是中國一國,還是中、英、美、法國流亡分子!」
「姓名:徐永晉;軍銜:中校;出生日期:一八九四年六月十六;部隊番號:中國陸軍第101傘兵團,職務;團長。」
手槍上膛聲。
徐永晉閉著眼睛,微弱卻很清晰繼續說:「姓名:徐永晉;軍銜:中校;出生日期:一八九四年六月十六;部隊番號:中國陸軍第101傘兵團,職務;團長。——日內瓦公約第十七條:每一戰俘,當其受訊問時,僅須告以其姓名、等級、出生日期,及軍、團、個人番號,如其不能,則提供相當之材料。對戰俘不得施以肉體或精神上之酷刑或任何其他脅迫方式藉以自彼等獲得任何情報。戰俘之拒絕答覆者不得加以威脅,侮辱,或使之受任何不快或不利之待遇。」
「我不管什麼日內瓦公約,我只想知道倒底有多少軍隊在地中海沿岸登陸,規模多大,主要登陸場在哪裡!中校,你要是不回答,我會讓你馬上回老家!」
「日內瓦公約第十七條:每一戰俘,當其受訊問時,僅須告以其姓名、等級、出生日期,及軍、團、個人番號,如其不能,則提供相當之材料。對戰俘不得施以肉體或精神上之酷刑或任何其他脅迫方式藉以自彼等獲得任何情報。戰俘之拒絕答覆者不得加以威脅,侮辱,或使之受任何不快或不利之待遇。」
冰冷的鋼鐵頂在了徐永晉的額頭,徐永晉卻毫無表情,緩慢而又沉穩重複著同樣的話。
死,對徐永晉實在算不上什麼,那麼多次槍林彈雨中衝了過來,那麼多戰友、部下就在他身邊倒在血泊中,和他們相比,徐永晉不過是後死者而已。生,尤其是作為一名俘虜活下去,這卻是莫大的恥辱,當一個人認為活著是受罪時,死亡對他本人而言,就是最大的解脫。
冰冷的鋼鐵離開了徐永晉額頭,站在旁邊的隆美爾用德語沖抬擔架的說了些什麼。徐永晉聽不懂,卻可以想像德軍上尉對無法從自己口中套出他所認為有價值的情報,臉色一定很難看。
擔架再次移動,隨著擔架一上一下,腹部中彈的地方開始做痛,讓人痛不欲生的絞痛。
徐永晉緊抿嘴唇,閉著眼睛,硬是不發出一聲,哪怕最輕微的呻吟,他也不想讓敵人聽到。
會把自己抬到什麼地方去?活埋?還是槍斃?先不說那個上尉勸降時,自己對他的蔑視,就算剛才,自己不也一再有意刺激上尉?
怎麼死,實在不重要,參戰這麼多日子,打死的敵人也不知有多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撈一個」,他徐永晉已經不知道撈了多少個。打了這麼多仗,今天卻當了俘虜,徐永晉感覺自己累了,不是身體上累,而是心裡累,永遠沒有止境的敵人,一個個戰友先後死在他面前,是的,他曾經無限接近勝利,如果沒有戰車的話,徐永晉可以肯定,一個逆襲搶了敵人機槍的戰士們,一定會在他帶領下,把敵人趕到一邊,他可以率領戰士們勝利轉移到大山裡。主力部隊應該已經順利登陸了,敵人已經是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他們原本可以躲在大山裡,等待和主力部隊會師的那一刻。但是,一輛戰車改變了這一切。
自己的指揮失誤了嗎?沒有,指揮並沒有失誤,面對強敵能打成這樣,已經不錯了。可這無法改變結局,自己被俘,其他人全員陣亡,這讓徐永晉傷透了心。
與其窩囊活著,不如悲壯死去。唯一遺憾的,家中父母無人養老,他們也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要是德國佬找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埋了自己,怕是父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也不可得。
徐永晉一會兒想到戰士一個接一個倒在敵人槍口下,活著的還勇敢地撲上去,那種前仆後繼讓他咬牙緊握雙拳,一會兒想到家中父母,扶著家門盼望著兒子回家,望穿秋水,每次只能黯然回家,又不由潸然淚下。身體的疼痛,遠不如心碎更讓人神傷。
做好了犧牲的準備,隨著擔架上下起伏,徐永晉居然睡著了——除死無大事,連死都不怕,睡個小覺又算得了什麼事?
槍聲,密集的槍聲驚醒了徐永晉。
徐永晉還沒睜開眼,擔架突然一沉,他只發出短促的「啊」的一聲,擔架掉在了地上。雖然隔著個枕頭,後腦還是撞得生疼。
耳邊全是子彈呼嘯而過,德軍士兵倉促喊叫聲,徐永晉咧著嘴睜開眼,眼前只見幾個德國兵端起步槍,慌慌張張朝兩邊開槍。側著頭看看兩邊,他現在所在的位置是山谷之中,兩邊高地半山腰間,正有星星點點火光——子彈離開槍口的火光——閃動。
「尼德爾!施內列爾!」德國兵的喊叫在尖嘯的槍聲中,顯得是那樣的淒涼。天漸漸黑下來,橘紅的天光下,山谷裡顯得暗淡,槍口竄出的火光映照下,幾個德國兵動作很是怪異,就想放電影的機器出了故障,動作不再連貫,而是一格一格在動。
一個德國兵——從火光映射下的身影看,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直起腰,以大無畏的精神端著槍朝山上衝去,火光一暗,火光再現時,這個德國兵手中的步槍剛甩出去,腦袋朝後,高舉雙手,人彎成了一張弓,不停閃動著的火光中,這個德國士兵慢慢的倒在地上。
橘紅的火光一閃,黑色的沙土沖天而起,一股熱浪仿似颶風般捲過,炸起的沙土自天而降,砸在徐永晉身上,差點將他活埋。
徐永晉只在沙土落在臉上前,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腦子裡有些悶,好一會兒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沙土打在身上生疼,一個念頭突然從心中閃過,不由一陣狂喜!
手榴彈爆炸的煙霧還未散去,無數的身影從山腰上站了起來,發出巨大的喊聲衝了下來。喊聲中有徐永晉聽不懂的外國話,也有中國話。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很快,兩方人糾纏在一起。押送徐永晉的德國兵並無多少人,衝下來的卻很多,那些德國兵或許訓練有素,畢竟架不住對方人多,加之白刃戰中還夾雜著手槍射擊,每響起一聲清脆的手槍射擊聲,總會有人發出淒慘的哀號。沒多少時間,那些頭戴尖頂鋼盔的德國兵消失在徐永晉視線中。
站著的都是身穿五花八門衣服的老百姓,端了獵槍、單打一、恩菲爾德、夏斯波(這步槍在將近五十年前就出現在中國,現在這些已經進了軍事博物館,徐永晉沒想到今天在這裡卻見到了這種老古董)、產自中國的九零式步槍。
這是一支游擊隊,一支剽悍卻沒有很好武裝的游擊隊——這從他們裝備的武器就能看出來。
游擊隊員們彎著腰打掃戰場,揀起德國兵丟下的武器、彈藥,給沒死的敵人再補上一刀——談不上人道主義,甚至可以說……殘忍,不過要是想像下如果德軍抓住他們,日內瓦公約不會保證他們獲得人道的待遇,那麼他們的行為也算不上太過分。
一個歪戴著鴨舌帽,背了桿仿造的一八七五式步槍——從粗糙的表面處理就能看出這並非原裝貨,要知道,中國出品的武器,每一支看起來都像精美的工藝品,而這支,怎麼看怎麼像某個鐵匠鋪打造出來的——的游擊隊員,提了把匕首走到徐永晉面前,或許他把徐永晉當成了德軍負傷軍官,負傷的士兵是無法享受到擔架待遇的,那名游擊隊員嘴角分明掛著獰笑,手緊握著匕首就要朝下捅。
匕首落了一半,那名士兵臉上的笑容凝固了,身子朝前一衝,匕首插在擔架旁邊,人壓在了徐永晉身上,壓的徐永晉很痛。
那名游擊隊員滿臉疑惑,嘴裡嘀咕著什麼站了起來,扭頭衝著後面大喊。喊聲剛落,零亂的腳步響起,一群人跑了過來。
「團長,是您?」人群裡傳來無限驚奇的詢問。
徐永晉看著排開人群,走到面前的人,臉上浮現出苦笑,低聲道:「中士,真沒有想到,這麼快我們又見面了。」
青黛的夜空中繁星點點,習習晚風送來泥土與青草的芬芳,山下村莊的民居,一間接著一間熄滅了***,從遠方,很遙遠的地方,隱隱傳來母親哄孩子睡覺的搖籃曲。
山下,更遙遠的地方,高聳的煙囪不分晝夜吐著濃濃的黑煙,老的紡織廠內,蒸汽機帶動著紡紗機、織布機時刻轉動;在新的紡織廠裡,鍋爐房那特有的大煙囪已經消失,取代它的是電,電動機驅動那些機器,以更快的速度,紡織出大量的布匹。工廠裡電動縫紉機取代了腳踏縫紉機。轟隆做響的冷藏廠生產出無數的冰塊,一些用來保鮮,一些用來製造人們喜愛的冷飲。碧綠的甘棠湖邊,矗立著一幢十五層高樓——這當然無法和上海外灘江畔與香港天後廟附近的幾十幢數十層高的摩天大樓相比,但在這個長江邊的中等城市,有這麼一幢樓,已經是很讓人激動不已了——城市任何地方,哪怕在城外很遠的山上,也能看到高樓樓頂迷虹燈變幻著五彩顏色:「巨硬公司,品質的象徵,信譽的保證」。
在中國,任何一個大中型城市最高建築物都屬於巨硬集團所有。從飛機發動機,到婦女手中的繡衣針,只要有利潤可圖,巨硬集團無所不生產。
城市北面長江江畔,那裡***通明,巨大的汽錘錘擊聲在夜空中傳出很遠,江畔的船塢裡,停放著一艘艘正在建造的客船、貨輪。
高速發展的經濟,讓長江成了一條黃金水道,國會召開期間,已經有不少議員提議修建三峽水庫,好讓萬噸輪——最起碼也要五千噸輪船——直通重慶,雖然諸多困難讓三峽水庫只停留在那些議員提案中。三峽水庫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建造,長江沿岸的造船廠已是星羅棋布,用不著通往重慶,光武漢到上海一線的客貨運輸,就給那些造船廠老闆提供了充足的貨源保證。
這裡,就是長江沿岸十幾個大中城市中,很普通的城市,潯陽。
人們身上的衣服,顏色雖然單調,但只要你肯工作,任何人都能找到適合他的崗位,任何人都能衣食無愁,進入二十世紀,房價是在節節攀升——經濟學家說:要用房市拉動國民生產總值,要將國家從生產型經濟,轉入消費型經濟。大多數人買不起房子,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拉大貧富差距,只有貧富差距拉大了,社會才會進步,人民才能安居樂業。聽起來很荒謬,可經濟學家說出這種話,那也是有他理論作為依據的——人們買不起房,還可以選擇租房,一家租不起,那就兩家、三家合起來租。總之,生活還在繼續,一切都在好起來,而不是壞下去。
不管怎麼說,人能平靜的呼吸空氣,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就是最大的福氣。
「中校,我們到了。」
徐永晉從幻境中清醒過來,微微整開眼,將注意力轉到眼前。
他現在就在熟悉的樹林中,這裡白天他曾經仔細觀察了很長時間,也是這裡,讓他從天堂跌落地獄。現在,周圍的空氣中不再有泥土和青草的清香,一股淡淡的硫磺味驅除了任何與寧靜有關的氣息,南方天空不時閃動著橘紅色亮光,沉悶的爆炸聲在天地間滾動。透過樹林,前面是一片開闊地,前方不遠處有幾幢房屋,在房屋旁邊,那裡傳來嘈雜的叫喊聲。在樹林與房屋之間,有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那是一輛德軍LKII型突擊戰車。
那輛戰車死氣沉沉擺在草地裡,它已經被摧毀了,自從摧毀後,德國人還沒把它挪走。
徐永晉長吁口氣。雖然踏上這塊土地還不到一天,可他已經對這裡熟悉的就像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年!
這是他戰鬥過的地方,這是他充當擋車螳螂的地方,他差點就成功了,但也就是差點。
一切都像做夢。
剛被德國人俘虜,接著又讓游擊隊救了出來。
人群中,徐永晉不光見到了分離沒多少時間的李海保中士,祝正宇下士,上等兵騰威,捋著山羊鬍子,一臉驚奇的福斯坦老爹,還有幾個傘兵團的戰士。
能被游擊隊解救,這完全是運氣,或者說的唯心點,是徐永晉的人品極好。
與徐永晉分開後,李海保中士在福斯坦老爹指引下,去尋找在附近活動的游擊隊,沒走出多遠,他們就與當地游擊隊碰上了頭。也幸好他們找到了游擊隊,不然游擊隊還在充當救火隊員角色,像群無頭蒼蠅,想要幫助遠征軍,卻不知如何給予遠征軍更好的幫助。
國外戰爭與國內戰爭太不相同。或者說,推翻清朝這麼多年,走上職業化道路的軍隊,對游擊戰爭,已經顯得陌生了,不再重視了。就徐永晉所知,在決策登陸歐洲大陸時,決策層裡總是充滿了「要重視被同盟國奴役地區反抗組織」的聲音,在每次會議中,高層領導總是一而再,再而三說什麼「依*當地群眾,配合他們解放被佔領土地」。話是這麼說的,可事實上是如何做的呢?
決策層只重視從倫敦和北京轉過來的抵抗組織情報,他們一再表明要大力幫助歐洲大陸抵抗組織,可那些抵抗組織手中的武器,卻還是老掉牙的博物館貨色,他們說要配合抵抗組織解放被佔領土地,可登陸前夕,他們竟然因為害怕消息外洩——這個理由或許很充分,要知道,就連空降團也是臨起飛前才知道目的地在哪裡,雖然事先進行了充分的訓練,演習也一直沒有停止,真正的戰鬥中,還是因為戰鬥部署太倉促,把一切都搞的混亂不堪。保密工作做到這種地步,也算真正出其不意了——而沒有和當地抵抗組織聯繫。
土槍土炮能頂多大用場?現代化的鋼鐵洪流能吞沒一切!
既然如此相信自己手中掌握的鋼鐵,有些事情也就屬於應付那些還生活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老人,說說而已,當不得真。
只是領導人可以相信他們手中讓人生畏的武裝力量,龐大如城市的巨艦,遮天蔽日的機群,鋼鐵洪流的戰車,這些人們建造用來毀滅人類自己的武器,掌握在他們手中,也讓他們底氣十足。可誇耀為天下第一團的空降團中校團長,現在卻發現自己完全無法依*那些「東方鐵拳」,不用談什麼保障登陸作戰勝利,能從同盟國手中獲得解救,完全是因為那些抵抗組織的土槍土炮,空降前,他是中校團長,空降後,他成了上士班長,而現在,手中有了百來號人,躺在擔架上的徐永晉算是成為上尉連長了。
這是徐永晉的幸運,卻是游擊隊的不幸。
徐永晉強撐著身子,身邊有人急忙攙扶著他坐起來。徐永晉朝幫他的人露出感激笑容,黑暗中,可以分辨出這是一名空降團將士:鼻子沒有那麼高,臉上輪廓也顯得柔和許多。
「有多少敵人?」
旁邊傳來急促的外國語,聽口音,一個是徐永晉的部下李海保中士,還有一個是很不情願,卻還是跟了過來的游擊隊隊長。
不一會兒,李中士湊到徐永晉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四十二個,首長,暗處是否有隱藏著潛伏哨,暫時不清楚。」
徐永晉望著前方,那裡原本有座橋,是索列斯蓬通往耶爾的必經之處。就在白天,那座橋卻被炸了,現在德國人又在被炸毀的橋旁邊搭建了一座簡易橋樑,步兵可以從上面通過,炮車、戰車就顯得困難些。
考慮到在很短的時間內,又新造了一座橋,而德國人那裡又沒有什麼正規的工兵,那麼德軍的效率還是很讓他們的中國同行欽佩的。
「聽著,告訴皮龍諾隊長,我們必須佔領那裡的房子,堅持到大部隊上來,接管陣地為止。」
「那裡有四十多個德國鬼子啊,就這些……」李海保轉頭看著隱藏在樹林中的游擊隊員:「福斯坦老爹說過,這些游擊隊也就偷偷割兩根電線,撬一節鐵軌,法奸家放把火,或者乘晚上沒人,大街上撒兩張傳單……」
「我知道,」徐永晉皺了皺眉頭,打斷李海保:「我知道他們剛才才真正打了一場仗,看他們背槍樣子就知道,這哪是軍隊?分明是群烏合之眾!——這話別翻譯過去——但我們必須佔領這段地區,德軍主力馬上就要上來,時間緊迫啊。」
李海保撓了撓頭,還是將中校的話翻譯給游擊隊隊長。
果不其然,當地游擊隊的皮龍諾隊長一聽要讓他的這些人去進攻四十來個德國佬,腦袋快要湊到李海保鼻子上,聲音雖然盡量壓低些,卻還是能感到他是在咆哮。等皮龍諾隊長說完了,李海保苦笑道:「首長,隊長說敵人太多了,裝備太好了,那些都是正規軍,他拒絕這種明顯是送死的行動。」
徐永晉望著南方炮火映的通紅的天空,一時默然不語。
是的,作為一名正規軍人,信奉的是: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只要上級下達了命令,別說上刀山下火海,就算知道是十死無生的拜訪閻羅王,那也要硬著頭皮,瞪大眼睛衝上去和閻羅王掰掰手腕子。自從參軍後,總是在徐永晉耳邊縈繞的,就是「你是一名中國軍人,軍人不是老百姓,軍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軍人都是男子漢,不是松包蛋……」
徐永晉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這些法國人顯然不是。對浪漫的法國人而言,自由高於一切,而自由,顯然是要用生命來享受的。這些不是軍人,倒像土匪的法國抗暴力量,可以用一切手段抵抗德國佬,只要看起來成本沒有高到讓他們破產就成。
就算游擊隊很是爽快答應跟徐永晉干,他們的戰鬥力也讓徐永晉深表懷疑。戰爭不是簡單的數學遊戲,不是人數多就一定能戰勝人數少的一方,三比一,看起來游擊隊優勢明顯,可光比人數,當中國參加戰爭時,威廉二世就該打著一面小白旗,乖乖走進羅布泊邊的戰俘營了!
這些只知道騷擾,而不知戰爭是什麼樣的法國抵抗成員,要想在嚴酷的戰爭中沒有嚇掉了褲子,惟有極大的激發起他們戰鬥熱情。
「你告訴皮龍諾,現在他的手下就有一百一,加上二十名傘兵團戰士,我們比敵人多了三倍,三倍!現在優勢在我們一邊,誰說是送死?」
「皮龍諾隊長說面前的這些德國佬人數雖然比我們要少,可他們裝備好,而且德軍主力即將到達,我們就算趕跑了他們,等德軍上來,大家只有投降。」李海保將皮龍諾隊長聽了轉述的徐永晉話後的回答,再轉述給了徐永晉。
「轉告給皮龍諾,中國有句古話:一頭獅子率領的綿羊,能打敗一頭綿羊率領的獅子。怪不得法國這次會比普法戰爭敗的更快,更慘。」
李海保狐疑地看著徐永晉:「隊長,這是我們中國的古話嗎?」
「別管這些,你告訴他就是。」
和徐永晉想像中一樣,皮龍諾一聽這話,鬍子都豎了起來,不光皮龍諾,聽到李海保轉述的那些法國游擊隊員也是彷彿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周圍的空氣驟然降低。皮龍諾湊到徐永晉面前,惡狠狠和徐永晉對視。躺在擔架上的徐永晉就像沒感覺到有什麼異樣,輕鬆而又不屑地看著皮龍諾。
倆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皮龍諾終於將目光轉到李海保身上,急速嚷嚷了好長一段話。
「他在說什麼?」
李海保詢問了兩句,有些尷尬地說道:「首長,他說那句所謂的中國古話,是他們法國人說的,是拿破侖的名言,您這樣說,是對法國的侮辱,還有,普法戰爭失敗的是皇帝,而不是法國。」
徐永晉鬆了口氣,拿破侖和普法戰爭,這是法國壓在法國人心中的石頭,一塊代表了驕傲,另外一塊卻是石頭。現在,他總算激起了周圍法國人的怒火,而戰鬥,是需要怒火的。當然,這有一個度的存在,失去理智的軍隊,也是打不了勝仗的軍隊。
徐永晉歉然一笑:「很抱歉,恕我學識淺薄,忘記了法國歷史中還有拿破侖這樣的偉人,你等下問問他,在滑鐵盧戰役中,老近衛軍陷入絕境,在敵人勸降時說了什麼話,我想,每個法國人都該記住,當然,或許現代人已經忘記了百年前那些法國英雄了。」
「首長,不要忘記,我身上也流淌著法國血液。」
「你記得嗎?」
李海保默不作聲,只是用力點了點頭。轉身將徐永晉的話平淡的轉述給周圍的法國人。
「土侖不是滑鐵盧,但法國人身上的血性永遠不會消失。」李海保猶疑片刻,又道:「或許,應該說法國鬥士是不會害怕面對死亡的。」
「榮譽高於一切是嗎?」徐永晉指了指前面:「白天,不到十人的中國傘兵團將士,面對上百名德軍,勇敢地投入了戰鬥,要不是戰場上出現了變數,他們差點用腳踢著那些德國佬屁股,把他們趕進戰俘營。面對德軍戰車,那些中國人沒有大炮,只能用血肉之驅,前仆後繼,義無返顧衝上去,那輛被炸毀的戰車現在還在那裡……除了他們的團長,其他人都倒在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永遠無法再看一眼他們自己的家鄉了。」
徐永晉不帶一絲感情,好像在對虛空自說自語。
「現在,過百人的法國抵抗戰士,卻不敢進攻兵力遠少於他們的德國佬,要知道,這裡是法國,不是中國。他們是為法國而戰,不是為別人。」
「我們一樣是勇士,中國人能做到的,法國人同樣可以。」
徐永晉艱難的轉頭環顧四周,現在,在他擔架周圍,那些衣衫各異的法國抵抗戰士圍攏了一圈,周圍全是人影,挺起胸膛的法國人。那些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氣息,無形中,給人帶來壓力的氣息。在之前,他們只是在解救徐永晉時,才真正的打了一仗——押運徐永晉的德國兵並不多,事實上光*游擊隊收攏起來的傘兵團戰士,也能消滅這幾個德國兵——他們在前一刻,還像一群散兵游勇,現在,他們卻是一群具有鋼鐵意志的戰士。
皮龍諾隊長離開了徐永晉擔架旁,去找游擊隊其他頭頭腦腦,他是最高領導,但在決定生死命運的問題上,需要集體討論。為了將他們帶到這裡,徐永晉已經領教過他們的民主作風了,與其說他們是支軍隊,倒不如說他們是群田頭捉虱子曬太陽的老農。
這次沒用太多時間,皮龍諾隊長一臉莊重走了回來,衝著李海保小聲說了句話。
「首長,他們答應完全服從您的指揮。」
李海保一時輕鬆下來,他雖然是中國人,可他身上畢竟還流淌著法國人的血液,尤其是作為一名戰士,逃避戰鬥,那是恥辱,現在當然不會存在這種問題了。
徐永晉感覺整個人都要虛脫了,小聲道:「你告訴皮龍諾隊長,我為剛才的鹵莽,向他道歉,另外,真正的中國古話,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
***
擔架放在一棵橄欖樹下,徐永晉依*著樹幹,默默看著前方。在他胸前,擱著一支一八七五式步槍,對這種步槍,印象中,這是他參軍前,參加軍訓時接觸過的武器,當時教官叫什麼名字,他已經忘記了,好像是姓聶的軍士。對教官的模樣,他已經很模糊了,他只記得,自己第一次實彈打靶,彈艙裡的八發子彈只有兩發上靶,成績十三環。每次回想起第一次打靶,徐永晉都會感到一陣臉熱,當徐永晉成為中校團長時,他當然不會在戰士們面前吹牛,自己第一次打槍成績是如何驕人。
耳邊傳來一串他聽不懂的急促的法語,徐永晉沒有說話,自有人幫他當翻譯。很快,李海保的聲音又出現在耳邊。
「首長,皮龍諾隊長問為什麼一定要攻打這裡?」
徐永晉嘴角微微上揚,無聲的笑了。
他就知道皮龍諾會如此一問,現在才問,徐永晉已經為皮龍諾的自控能力打了很低的分了。
「這裡是連接耶爾與索列斯蓬必經之處,我軍北上,德軍南下,都要打這過。」
原來下達給傘兵團的任務,在傘兵團登陸歐洲大陸後,已經無法完成。現在只能發揮傘兵主觀能動性,盡量減輕登陸部隊壓力,對這種兵家必爭之地,徐永晉自是無法熟視無睹。
「可是首長白天已經在這裡,和德國佬打了一仗,那些德國佬沒道理不加強這裡戒備啊?」
「正因為白天在這裡打過,我才要再選這裡。」
這下不光皮龍諾不明白,連李海保也不明白了。
已經打草驚蛇,在敵人引起注意時,還要再往上面撞,這要換了別人,皮龍諾和李海保就要嘲笑人家不懂軍事,說外行話了,可說這話的是中校團長,不是將軍,那軍銜卻也不低,至少對他們而言,一個營長都可以把他們支得團團轉了,更何況是團長。
徐永晉笑笑,輕聲道:「德軍素來驕橫,現土侖地區,我登陸部隊正在擴大登陸場,當然,我不諱言,空降在附近我傘兵團,在白天遭遇重創,暫時無法糾集起來,開展大規模行動。這些形勢,我想你們知道,德國人也知道。現在當地德軍只有一個山地營,白天我和他們營長打過交道,這個營長在指揮上很有一手,只是從佈置上來看,」徐永晉指了指腦袋,充滿自信地說道:「這個營長缺少戰略眼光,他的思維很容易被眼前的一切所迷惑,也就是說,無法抓住戰爭的重點。這是一個充滿了戰鬥渴望的軍人,如果讓他當個連長,或者敢死隊隊長,那他一定是天下最好的軍官,可是現在,作為先頭部隊指揮官,他的視線卻被耶爾方向吸引過去了。」
「耶爾方向炮火連天,附近只有零星抵抗,如果我是德軍指揮官,我也會迅速將兵力投入前線,而不是浪費在後方。白天我軍以在此地與德軍交過手,雖戰士們英勇戰鬥,最後還是失敗,但德軍也吃了不小的虧。大家都是軍人,基本的用兵常識還是有的,我國兵書說過:其戰勝不復,而應形於無窮。既然已經在這裡打過,照常理,當然要換個地方,我這次卻偏偏給他來個用兵反覆!所懼者,不外德軍主力何時到達,如德軍主力到,我軍部隊還未抵達……」
徐永晉暗中歎了口氣,不再言語。控制這裡,就等於輕易打開了通往勝利的大門,不然同盟國軍隊反應過來,要想擴大登陸場,然後或到巴黎,或去意大利,那都困難重重了。而現在,在這裡,他的手頭只有百來號游擊隊員,這些人有多大戰鬥力,實在讓人懷疑。耶爾距離這裡並不遙遠,徐永晉只聽到那邊炮聲一陣密過一陣,那邊不過是一些傀儡軍而已,打了這麼長時間,幾十萬大軍就沒消滅他們,衝過來嗎?光聽著那邊的炮聲,就讓徐永晉心裡堵得慌。他現在,只能盡力而為之。
夜幕中,皮龍諾聳了聳肩,他只覺得這個中校團長說的話實在難以理解。打仗就是打仗,無非是雙方兵力火力對比,兵力少了,火力弱了,當然不能打,敵人重兵即將上來,不想死的,趕緊就跑。當然,既然中國陸軍實力天下第一,那總有他強的道理。
「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開始吧。」
晚風吹過草地,有如拂過海面,掀起一層層波浪,炸毀的石橋旁,德軍新修的簡易橋樑北面,德軍哨兵*著樹幹,強撐著打量四周,趕了一晚上路,白天又和中國傘兵團捉了一天的迷藏,就算是鐵人,晚上也有些熬不住。
在哨兵身後,是兩個重機槍陣地,按照上司命令,這些留守的士兵,必須確保橋樑安全,要保證第二十六師能從這裡跨過加波河,就算敵人實力太強,二十六師不能投入戰鬥,那也要保障已經過河的山地營從這裡退回來。命令不可謂不嚴厲,可機槍陣地上的士兵卻趴在沙袋上,打起了瞌睡。
幾幢房屋旁,一群德國士兵正在挖塹壕與掩體,那些德國兵幹起活顯得無精打采,挖了這些時間,塹壕還不到腰高,單兵掩體倒是挖的差不多了,至少人趴在裡面,屁股不會露在外面。
小樹林外邊,一個德國兵倒背著步槍,沿著固定線路來回走動,每次走到折返點,他都要停下來,側耳傾聽一番——也有可能是閉著眼睛打一小盹。槍聲炮聲響個不停,但那些都在遠處,軍靴踩在落葉上,沙沙做響,單調的聲音很讓人犯困。
當德國兵再次走到折返點,停了那麼幾秒,轉身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時,兩個黑影從樹林裡鑽出,如靈貓般,悄無聲息迅速逼近那個哨兵,哨兵像是感覺到什麼,突然停下伸手想將步槍取下,還沒轉身,兩個黑影已經撲了上去,一人環抱住哨兵雙腿,另外一人一手摀住哨兵嘴,另外一隻胳膊摟向哨兵脖子,哨兵身子一震,握著槍帶的手鬆開,徒勞地伸向後面,只伸了一半,手垂了下去。
兩人輕輕將哨兵放倒在地,貓著腰看著不遠處,那裡有人伸出了一隻手,朝加波河方向搖了搖——在哨兵不遠處,德軍還佈置了一個潛伏哨,只是潛伏哨隱藏的實在不怎麼樣,游動的哨兵被殺同時,那個潛伏哨也遭受了相同的厄運。
樹林裡冒出無數身影,迅速下了草地,借助搖曳的野草掩護,逼近不知危險*近的德軍。
徐永晉被兩個傘兵團戰士抬著,也跟著人群衝出樹林,逼近是精銳中的精銳,兩個戰士抬著一個大活人,速度卻一點也不比那些游擊隊員慢,很快,借助地形掩護,徐永晉到了那輛被炸毀的德軍戰車後面。他不能再往前去,要是沒有受傷,他可以帶領游擊隊員們衝殺,可現在他是傷員,連路都不會走的傷員,衝鋒的隊伍裡,要是帶著一副擔架,那只能增加隊伍負擔,這裡,已經是徐永晉能到的最近觀察位置了。
擔架擱在戰車後邊,兩名戰士放下擔架後,抽出手槍打開了保險,蹲在擔架兩頭,警惕地看著周圍。
徐永晉手扶著戰車,掙扎著坐了起來。戰車裝甲摸起來很是冰涼,白天那隆隆做響,噴吐著鋼鐵與火焰,彷彿沒有什麼可以阻擋的怪獸,現在卻成了一堆冰冷的,死氣沉沉的鐵疙瘩。
就這個沉默的怪物,在白天的戰鬥中,讓徐永晉最後一點取勝的機會化為泡影,讓他忠勇的戰士付出了生命……說起來,自己的運輸機也讓他的部隊付出了血的代價。這次空降作戰,一切都和事先預計的不一樣,從運輸機*近歐洲大陸,發生的一切都讓徐永晉鬱悶不已。沒有準確的情報,沒有技術嫻熟的飛行員,就算傘兵團將士各個都是孫悟空,空降作戰也只能是一場災難。規模越大,損失越慘重。
扶著戰車鐵板,徐永晉探出半邊臉,小心看著那些悄悄掩上去的游擊隊員。那裡不光有游擊隊員,還有游擊隊收容的他手下的戰士,現在那些戰士與游擊隊員一樣,借助草地掩護,神不知鬼不覺朝敵人摸了過去。眼看著即將*近背對著他們,正在面朝加波河方向挖工事的德國兵。
近了,更加近了,距離正在施工的德軍士兵只有幾十米,眼看就要進入手榴彈有效投擲距離,戰士們可以拋棄一切偽裝,衝上去用刺刀解決那些敵人了,這時,那幾座普通的法國民居屋頂突然傳來一聲驚叫,接著紅光一閃,呼嘯著的子彈在空中劃過一道亮光,目標是正在掩上來的游擊隊與傘兵團聯軍。
「該死!被發現了!」徐永晉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的腰不由挺起。
偷襲變成了強攻。
一發照明彈從加波河邊的民居後面呼嘯著衝向天空,徐永晉聽到了照明彈那絲絲的聲音,眼瞅著一個亮點拖著淡黃色的尾跡朝上升去,啪地一聲,夜空驟然一亮,強光刺激的徐永晉眼睛下意識地閉上,眼角發酸,有股液體想要從眼眶裡湧出。等再次睜開眼,天空中掛著一輪小小的太陽,黑漆漆的天空染成一片淡黃色,那輪太陽將大地照的一片慘白。
小小的太陽拖著長長的黑煙緩緩下落,草地裡偷襲的部隊完全暴露在空地裡,猛烈的槍聲驟然而起。
參與偷襲的大部分游擊隊員,面對突然出現的照明彈,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投入偷襲的不光是這些沒怎麼和德國人交過手的游擊隊員,還有二十來個傘兵團的將士。槍聲一響,照明彈還未升到最高點,人群中的傘兵團將士已經不再刻意借助地形隱蔽身軀,幾個戰士跑向剛才還在挖戰壕,現在茫然直起身的德軍士兵,更多的戰士提著手槍朝橋頭的機槍陣地奔去。
遠處沉悶的隆隆炮聲下,清脆的手槍射擊聲分外刺耳,
「衝啊!殺啊!」
傘兵團戰士的行動,給那些游擊隊員提了個醒,那些法國游擊隊員只是遲鈍片刻,接著跟著傘兵團的將士,亂哄哄湧了上去,戰場上中國人與法國人的喊殺聲響成一片。
辟辟啪啪,先是零星幾聲,接著各種輕武器射擊聲爆豆般響起,無數的子彈在空中掠過,只留下一抹淡淡,迅速消失的痕跡。
掛在天空的照明彈還未熄滅,游擊隊畢竟不是正規軍,傘兵團將士們在衝鋒時,將隊型拉的很散,而那些游擊隊員卻喜歡聚集在一起,或許他們以為人多些,心底更有些安全感。
橋頭站著的哨兵剛開了一槍,低著頭拉槍拴時,幾發子彈重重擊打在他身上,那個哨兵好像一截被伐倒的木材,在彈雨中頹然摔倒。
機槍陣地上,那些趴在沙袋上打盹的射手被淒厲的槍聲所驚醒,剛爬起來,將機槍支好,還在瞄準撲上來的人影,傘兵團的戰士已經距離他們不足五十米。照明彈耀眼的白光下,幾顆手榴彈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準確的落在沙袋後面,紅光接連閃動,綻放出一股股黑煙,那些黑煙剛形成,又迅速的變幻為白色煙團,漸漸升上去,慢慢散開,接連響起的爆炸聲中,幾個機槍手從沙袋後飛了出來。
久經沙場的徐永晉,手心裡攥的全是汗水,他覺得自己都不會呼吸了,一股熱血忽地一下湧上腦門,讓他激動的嘴唇直哆嗦,又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巨大的恐懼、孤獨感緊緊包圍著他。期盼勝利,害怕失敗,他也沒有本錢失敗。人一會兒熱的好像鑽進滾燙的油鍋,一會兒又赤身裸體掉進了北冰洋。
這種感覺有多少時間沒有體驗過了?久遠的記憶又浮現了出來。印象中,只有頭一次上戰場,還有烏爾詹保衛戰中,他才有這種感覺,只是當時他相信共和國強大的武裝力量,隨時可以給他提供支援,身邊朝夕相處的戰友也可以值得倚賴,當時他還是小兵,如何指揮那麼軍官該幹的事情,他只要完成任務就是,哪像現在,一切都只能*自己,夜晚是用不著希望空軍給予支援的,明明很近,卻又因為沒有無線電台,無法聯絡的遠征軍炮兵,也是指望不上,而手中力量,大多又是只有熱情沒有訓練的法國游擊隊員。登陸部隊炮聲很近,卻沒看到衝上去的德軍山地營潰逃回來,登陸部隊什麼時候衝過來,那也實在難說,而身後,就是一個強大的德軍師……
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有些不同。
畢竟是強悍的德軍,雖然多年戰爭,同盟國一點贏的希望也看不到,讓同盟國內,從平民到士兵,都感到沮喪不已,對這場戰爭產生了懷疑,國內反戰活動也不是星星點點,而有蔓延之勢,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短暫的慌亂之後,德軍很快從最初的混亂恢復過來。
懸掛在半空的小太陽越來越低,也沒那麼亮了,照亮的範圍比開始小了不少,閃了下後,終於熄滅。加波河北岸陷入黑暗中,比發射照明彈前更加黑暗。
黑暗中,從戰壕裡,民居內,灌木叢中,點點紅光如閃動的繁星,一幢三層高的民宅最高層,從黑洞洞的窗口裡,吐出一條火舌,接著相鄰一幢民宅的窗口內,同樣出現跳躍著的火焰。閃動的火光照得衝鋒的人影如低劣的幻燈片中跳動著的人群,一道道快速流動的紅光在漆黑的帷幕下,編織成一張張。被那張兜住的人影,成排成片的倒下,痛苦的慘叫、呻吟聲有如世界末日到來。
徐永晉看著槍口火焰下,不斷摔倒的游擊隊員,心裡一直抽搐。這簡直就是神話中的修羅場,那些衝進去的,就是被他徐永晉驅趕過去的羔羊。
游擊隊不是正規軍,血肉之軀也不是鋼筋鐵骨,打仗要的是不怕死,可不怕死並不等於就不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那些只會放冷槍下暗絆,偷幾截電線,炸幾座橋樑,以此顯示自己存在的游擊隊員,只是*著一腔激情,聚集在一起衝上去,他們或許以為現在還是拿破侖時代,雖然沒有列著隊,打著軍鼓朝前衝,卻也彼此*得極近,以人多來給自己壯膽,可這種行為在連發武器出現後,根本就是尋死。
「散開,快散開你們這些蠢貨!」此起彼伏的慘叫,讓徐永晉鋼牙都要咬碎,扯著嗓子喊,嗓子都要喊啞了,巨大的槍聲、手榴彈爆炸聲卻將他的聲音吞沒,只有身邊很近的兩個人才能聽出他們尊敬的團長是如何表現出紳士風度的。
一收回視線,徐永晉就看到身邊的兩個戰士,不由得雙眉倒豎,怒斥道:「你們兩個留在這裡幹什麼?那邊都死人了!你們還躲在這裡?怕死鬼!還不上去!?」
兩個戰士很是為難看著坐在擔架上的徐永晉,一個戰士嚥了口唾液,道:「……首長,您負傷了,一個人在這裡不安全,我們要負責首長安全。」
「我不要什麼人負責我的安全!」徐永晉拍了拍放在胸前的手槍:「有它保護我,比你們誰都更讓我放心!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給我磨磨唧唧……消滅德國鬼子比什麼都重要,是漢子的給我衝!」
徐永晉用力捶了下身邊的戰車鐵甲,兩名戰士顯然被徐永晉嚇住了,條件反射站了起來,朝徐永晉行過軍禮就要走。
「回來!」戰士要走了,徐永晉又喊了一聲。
戰士回過頭,其中一個剛說了聲首長,徐永晉又拍了拍身邊的草地:「給我留下枚手榴彈。***,我的手榴彈,白天為了消滅這傢伙,全報銷了……別,用不了這麼多,留一枚就夠了。」
「首長……」
徐永晉掀開手榴彈底蓋,將導火索拉了出來,毫不在乎地沖戰士擺了擺手:「啥都別說啦,又不是大姑娘……就算是大姑娘也不能動不動就掉眼淚,可惜我現在走不了,不然……去吧,消滅那些德國鬼子!」
戰鬥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刻,兩名原本保衛他們團長的戰士,被團長「攆」了上去。只是他們上不上,對戰鬥結果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第二發照明彈拖著淡黃尾跡還在上升中,下面摻雜了黑灰濃煙的橘紅色的火球已經照亮了一切。遭遇德軍火力反擊,那些從來沒和敵人面對面交過手的游擊隊員慌了神,在手提機關鎗與步槍組成的火面前,這些游擊隊員們不知該進該退,有的人掉頭就跑,有的人直愣愣繼續往前衝,有的人傻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還有的機靈點,趴在地上死活不挪窩。
如果只有這些毫無正規戰經驗的游擊隊員,徐永晉的一切想法都將以失敗告終,可參加偷襲的,不光有皮龍諾手下的游擊隊員,還有二十來名傘兵團戰士。
這些傘兵團戰士個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不少都是擁有戰功章的老兵,傘兵的特殊性要求人自為戰,一個人是頭虎,幾個人就是一群雄獅,要能把敵人後方攪他一個天翻地覆。這些傘兵第一次實戰跳傘,由於缺乏經驗,給飛行員丟了個遍地開花,不少人很是窩囊的還沒投入戰鬥就被敵人打死,活著的為了聚集在一起,又花費了太長時間,這讓戰士們心裡憋了一肚子火,現在敵人就在前面,他們終於找到了發洩的地方。
傘兵把十八般武藝全拿了出來,那些德國兵就遭了殃。
黑暗中,河邊民宅樓上窗口裡的德國兵手提機關鎗掃著正來勁,一顆手榴彈從六十米開外的地方飛了過來,準確的從窗口裡「吊」了進去,紅光一閃,正起勁的德國兵與他手中的手提機關鎗一起從窗戶裡飛了出去。
戰壕裡,一個德國兵剛放了一槍,正拉槍拴準備再次射擊,一發手槍子彈不偏不倚正中額頭,連聲慘叫都沒發出,這個德國兵被對方送去見了列祖列宗。幾顆手榴彈準確的飛進剛挖好的單兵掩體,紅的火球,黑的殘肢在空中飛舞。
當照明彈再次化黑夜為白晝時,傘兵團的戰士已經衝到橋頭,幾個戰士翻身進了機槍陣地,掉轉槍口,衝著河岸邊的德軍猛掃。民宅裡的手提機關鎗聲稀疏起來,也沒什麼準頭——打得凶的,叫手榴彈送回了西天——戰壕裡的德軍士兵又叫手榴彈、手槍壓制的無法還擊。再被機槍從側面一掃,德軍防線動搖了,朝河堤潰退下去,有的德軍士兵丟下武器跳進了冰涼的加波河裡。
「那些德國佬太不經打!我的小伙子們一個衝鋒,就把他們趕下了河!」
石頭壘起的屋內點燃了油燈,泛黃的***照在牆壁上,原本年久似灰非灰的牆壁,看起來有些暗黃。燈光下,李海保看著紅光滿面,興奮的忘乎所以的皮龍諾隊長,他都有些為法國游擊隊長感到臉紅。
剛才戰鬥中,李海保可是與皮龍諾隊長在一起,寸步沒有離開他身邊。事實是:德國人一開槍,隊長就撞了邪,雖然沒有轉身就逃,那聲音也喊的就像殺豬的。照明彈將大地照亮時,李海保見到這個隊長面色雪白,神色分明是猙獰、絕望,不算熱的天氣,他的額頭卻滿是汗珠。
看起來就想押赴刑場的死刑犯。
聽了李海保翻譯過來的話——這個中士對普羅旺斯這裡的方言,掌握的是越來越熟練了,他簡直比那些剛從學校裡出來,能耐沒有,心氣滿高的初哥翻譯還要稱職——徐永晉看了看窗外,剛剛結束了戰鬥,游擊隊員與傘兵團的戰士們正在打掃戰場,熊熊燃燒的篝火下,剛打了一場勝仗的人們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他們將打死的德軍士兵屍體丟到戰壕外,在戰壕裡,接替前任的工作,把戰壕挖的更深些,在遠方,幾個傘兵團戰士正拿著工具敲打那輛被遺棄的戰車,德軍並沒將戰車上的機槍拆卸下來,他們現在很需要重火力掩護,那挺機槍在後面的戰鬥中能派上用場。
微微一笑,徐永晉兩眼望著皮龍諾,很是真摯地說道:「德國人並非那麼弱,他們的戰鬥意志、戰術素養,都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可以毫不誇張說,德國,擁有天下第一等的陸軍!」
李海保將徐永晉對德軍的褒獎翻譯給皮龍諾隊長,褒揚敵人,顯然讓隊長聽了很不是滋味。不過徐永晉很快話頭一轉:「但是,就是這支強大的陸軍,卻被拿破侖的後代擊敗了!我在踏上這片土地前就聽說了,法國人是天底下最浪漫的民族,但是,正因為法國人的浪漫,你們才更加無法容忍普魯士人騎在你們的脖子上,皮龍諾隊長,您和您的手下不就為了法蘭西的民主與自由而戰?你們不愧是世界上最堅強的鬥士,整個法蘭西為有你們這樣擁有拿破侖精神的鬥士而感到驕傲,是的,你們是老近衛軍轉世,我以能與你們這樣的人合作,由衷的感到高興。請相信,只要有你們存在,法國就不能以一個被侮辱者的姿態出現在世界面前。法國必須而且一定仍然是偉大的,光榮的!」
「首長,您會相信這些人?他們連槍都瞄不準。」看著手舞足蹈遠去的皮龍諾隊長,李海保蹲下,摸出根香煙點燃,吐出個煙圈,看著煙圈漸漸擴散開,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你以為他們這幾年總共開了多少次槍?」徐永晉看著皮龍諾隊長走出房子,回到他的人那裡,高聲喊了幾句,可以想像,隊長將徐永晉的恭維,理所當然的全盤接受,又送給了那些游擊隊員,那裡也不出意料,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反問道。李海保還沒回答,徐永晉又道:「他們無法熟練掌握武器,不懂得如何在進攻中保護自己,相信也不懂如何在防禦中隱蔽好自己,山裡的一切,和正規戰,是完全不同的戰爭。只是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抵抗者要是都死了,還談什麼重建法蘭西?我相信,同樣是為了法蘭西,他們現在也能義無返顧投身於以後的戰鬥,哪怕付出再大代價,他們也不會在乎的。」
徐永晉暗歎口氣。這種政治思想工作的大話,誰都會說,可戰爭畢竟是戰爭。接下來的戰鬥,這些光憑頭腦發熱衝鋒陷陣的游擊隊員是無法倚*的。真正能指望上的,還是他的傘兵團戰士。
「部隊傷亡如何?」
「我們死了三個,傷了兩個。游擊隊那邊陣亡九人,負傷十六人。德軍方面……」
「不必談德軍了。」徐永晉打斷了李海保的話。讓李海保遺憾萬分的是,從俘虜口中,他得知白天戰鬥中,指揮德軍的山地營營長,那個上尉,準確的稱呼,應該是德軍第二十六師步兵一百二十四團山地營營長,約翰尼斯#8226;埃爾溫#8226;尤金#8226;隆美爾上尉——真是又臭又長的名字——晚上就在這裡,在他徐永晉現在呆著的房間裡。這個德軍上尉原本很有機會淪落為俘虜的俘虜,可他居然在戰鬥中失蹤了!不是被打死,而是戰鬥還沒結束,他就帶領大多數德國士兵跳進河堤下,順著河堤逃之夭夭,傘兵團人數不夠,游擊隊又沒有經驗,敵人是消滅了不少,卻讓大部分跑了:「哪怕消滅一個營,還會有一個師的德國鬼子……你去吧,我這裡用不著人照料,去告訴大家,把戰壕挖的更深些,掩體更隱蔽些,我們不光要面對可能增援上來的德軍第二十六師,還要抵擋住可能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敗兵——任務艱巨啊!」
李海保還沒離開房屋,外面起了一陣騷動。徐永晉厲聲道:「怎麼回事?去問問,什麼事情!」
李海保匆匆出去,不大一會兒,又帶著皮龍諾回來了。皮龍諾面色蒼白,李海保的動作也顯得遲鈍,徐永晉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首長……警戒報告,北方三公里外發現德軍主力部隊,現在敵人已展開戰鬥隊型,朝這裡趕了過來!」
「準備戰鬥!」徐永晉一把將蓋在身上的毯子扯掉,衝著兩人大喝:「堅決擋住敵人!」
「且慢!」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徐永晉不由愣住。
已經敞開的房門被人推的更開,一個頭戴傘兵盔的軍人走了進來。徐永晉看清來人,驚喜叫道:「鍾主任?!」
來的是傘兵團政治部主任鍾濤中校,從降落後,徐永晉見到軍銜最高者,不過是一個少尉,他還以為團部軍官要麼被打死,要麼叫飛機丟到英吉利海峽去了,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政治部主任!不過一天時間,徐永晉卻覺得分離的時間長的足以讓他當上爺爺,興奮下,徐永晉忘記了自己的傷勢,一骨碌從擔架上跳了下去,想要以西方擁抱禮來表達自己對主任的熱情。剛跳到地上,腿肚子一軟,人斜著朝一邊摔倒,旁邊的李海保與皮龍諾慌忙將他攙扶住,這才沒讓徐永晉更加狼狽。
「團長,躺著吧,您先躺著。」李海保成了勤務兵,在一旁勸道。
鍾濤急跑上來,幫助李海保和皮龍諾,把徐永晉再抬到擔架上。躺在擔架上,徐永晉握著鍾淘的手,還未說話,眼角先濕潤了,可他強忍著,不讓眼眶裡的霧氣聚集起來,流淌下去:「老夥計,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這才多少時辰,沒想到又在這裡見面了!」
鍾濤看著徐永晉腿上用繃帶固定的木板:「團長,您的腿……」
「咳,沒什麼,不過是著路時崴了一下。倒是這裡,」徐永晉指了指肚子,很是輕鬆,就像在聊一個跟自己沒任何關係的人:「讓鬼子子彈咬了一下,***,別說動了,就是不動也難受的緊。」
鍾濤摘下軍帽,滿是內疚低下頭,痛苦道:「對不起,我們趕到的太晚了。」
「這不怪你們,決策太倉促,弟兄們直到出征前才大致看過這裡地圖,飛機再滿天放了羊,大家只能各自為戰了。」徐永晉拍了拍鍾濤手臂,很是理解別人的難處:「別看我在基地時是個團長,真落下來,也就當了個大班長。對了,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啊?」鍾濤笑笑,將自己降落後的經歷告訴了徐永晉。
和徐永晉一樣,鍾濤一落地,就成了孤家寡人,比徐永晉好的是,他的附近並沒有德國人,可方圓五百米內,也看不到一個傘兵團戰士——他被吊在樹上了。
掛在樹上的鍾濤可以聽到並不遙遠的地方,槍聲響成一條線,也可以聽到敵人的狂呼亂叫,敵人距離他並不遠,他也無法呼喚戰士過來幫助,只好一個人想辦法,慢慢的從窩囊境地裡解脫出來。好不容易離開了掛著他的樹,站在土地上,鍾濤大有再世為人之感。
白天鐘濤運氣比徐永晉要好,徐永晉當了個步兵班長,而鍾濤搜羅到的傘兵可以組成一個傘兵排——加上鍾濤自己,一共二十七人。——這些人中,還有報務人員與一部無線電台。
「無線電台?!」徐永晉呼吸急促起來,兩眼放光看著鍾濤:「和總部聯繫過沒有?」
「怎麼聯繫啊?電台摔壞了。那個報務兵鼻子都哭紅了,啥問題也解決不了。」
「是這樣。」
三個字,盡顯徐永晉的失望。
沒有電台,他無法告之總部自己在什麼地方,無法請求空中支援,也無法讓登陸部隊朝他這裡*攏。沒有電台,他就是啞巴、瞎子、聾子,可這麼重要的電台,演練中什麼問題都沒有,一投入作戰,卻摔壞了,時也?命也?運也?
晚上,鍾濤率領的那支小分隊就在距離這裡並不遙遠的北面,說起來,游擊隊將徐永晉解救出來時,鍾濤他們距離徐永晉最多也就五公里,可他們卻彼此誰都不知道對方在哪裡。徐永晉指揮游擊隊南下進攻加波河上要點,而鍾濤也帶著小分隊穿山越嶺,南下去和大部隊會合,這才有了兩人在這裡見面的場面。
聽完了鍾濤簡短的介紹,徐永晉長吁口氣:「你來了正好,我正發愁人手不夠,既然來了,讓你帶來的那些人馬上進入陣地。堅決把敵人擋在外面!」
「不,團長,我們應該馬上轉移,轉移!」
徐永晉眼睛突然瞪大:「為什麼!?你知道這裡有多重要嗎?你知道丟了這裡,登陸部隊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過河?!」
「團長,我相信這裡很重要,可我們在過來路上,遭遇了德軍二十六師主力,德二十六師正急速趕過來。為此,我們繞了不少路才在他們到來前趕到這裡。」
「我知道,我們就是趕跑了二十六師先頭部隊才佔領了這裡!」
「團長您知道敵人有多少?」鍾濤顯然不相信徐永晉已經正確的理解了敵情的嚴重程度:「滿山溝的敵人,漫山遍野!行軍隊列中還有山野炮!那可是野戰軍,你這裡的人我看過,就算加上我帶來這些人,在敵人優勢火力下,那也撐不了多久!在這裡和敵人拚命,這是虧本買賣!」
「虧不虧本,用不著你告訴我。我只知道這裡對戰爭走向,起著致關重要意義!」
「致關重要?敵人先頭部隊在哪裡?」
「先頭部隊大部已經過河,去耶爾阻擊我登陸部隊。」
「這就對了,你認為那些先頭部隊能抵擋住我登陸部隊進攻嗎?不能!他們必然潰退,我不知道先頭部隊規模多大,可從白天對我傘兵團攻擊看,那支部隊規模肯定不是你我手中這點人能對付的!正面二十六師主力進攻,屁股後面敵人再包抄一傢伙,老徐,你就是哪吒,那也照顧不過來!」
徐永晉對政治部主任如此畏懼敵人,大為不屑:「老夥計,你怕個啥?白天,我指揮著一個班的戰士,就趕朝一個營的德軍進攻,而且還炸了那座橋!看看!就是窗外那座橋!九個人!把敵人打個屁滾尿流,還炸了他們南下橋樑!現在,我們手中有著幾百人馬,你還怕敵人?」
「幾百?」
「一百多,有槍有炮,彈藥也夠,至少不會少了留給自己的。」
「中士,他們在說什麼?」李海保並沒有將徐永晉和鍾濤的對話翻譯給皮龍諾聽,可兩人很不友善的語氣卻讓皮龍諾有種很不祥的預感。
李海保當然不能把實話轉告給皮龍諾,淡淡道:「哦,沒有什麼,我們的領導喜歡用這種語氣探討軍事問題。」
鍾濤不知道徐永晉白天是如何炸了那座橋的,既然徐永晉說以九個人幹出這麼大動靜,相信團長還不會為此說謊,當然,吹牛的成分也是有點的,為了團長臉面,他當然不能為了這些較真。可該說的話,他還是要說。
「我說團長,您是高級指揮員,不是列兵!您該為我們這個團體負責。」
「正因為我是團長,我才要為這次行動負責,才要讓部隊在這裡固守。」徐永晉重重捶擊著擔架,簡直是在咆哮:「聽明白沒有?固守!為了戰役勝利,人在陣地在的固守!連法國人都敢於付出犧牲,難道我們中國人就是怕死鬼?!」
徐永晉和鍾濤兩人眼睛眨都不眨,對視良久,鍾濤整個人像是垮了,默默將軍帽戴上,朝徐永晉行個軍禮:「明白了,我馬上帶領戰士進入陣地。」
「祝你好運,主任……對了,把這個拿去。」
鍾濤接過徐永晉遞過來的手榴彈,狐疑地看著團長。
「這是剛才戰鬥中,我問戰士討來的,現在想明白啦,你們比我更需要它,只要敵人上來,有這傢伙給我幫忙就夠了。」徐永晉掏出上了膛的手槍,擱在胸前衝鍾濤一樂。
鍾濤看著那支上了油珵亮的手槍,良久方才苦澀地說:「請放心,只要我活著,沒一個鬼子能進這扇門!」
窗外紅光一閃,耳旁炸起一聲驚雷,想是地震突來,大地與房子上下顛簸,刺鼻的黑色煙霧從打開的窗戶瀰漫進來,屋裡的所有人不由一愣,瞬間清醒過來,站著的人朝外面衝去。
「團長,敵人上來了,您自己保重!」
話音還在,人已經衝了出去,只有房門還在吱呀吱呀晃動著。
「自己保重?自己保重。自己保重!」徐永晉喃喃自語,臉上表情連著變動幾次。看著從敞開的窗戶裡飄進來的硝煙正在漸漸變淡,徐永晉相信在一段時間內,這裡將不會有人進來,或許有些人他永遠也不能再見到了。
炮聲隆隆,接著傳來清脆的步槍射擊聲,從槍聲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八七五式步槍的射擊聲,接著就是機槍很有節奏的突突聲。徐永晉將從法國百姓家徵用來的枕頭墊高點,半坐著看著窗戶外,窗外一道道紅光在黑暗中掠過,子彈在近處劃過的啾啾聲聽起來就像隨時可能鑽進徐永晉的肉體裡,給他鑽幾個小眼,甚至將身體撕裂。也真的有子彈從打開的窗口鑽進來,子彈打在石壁上,發出金屬撞擊的刺耳聲,火星四濺。徐永晉卻全當它們不存在,眼睛眨也不眨,只是望著外面。
「東風一吹郎船開,手拿金壺把酒篩……南山頂上一株茶,陽鳥未啼先發芽,今年姐妹雙雙采,明年姐妹摘誰家。」
外面槍炮震耳,屋裡徐永晉卻在輕輕哼唱著他熟悉的,或者忘了歌詞的漁歌採茶調,手指還有節奏地敲打著擔架。他現在是重傷員,沒有醫生給他治療,他也無法到戰壕裡和戰士們一起抵抗敵人的進攻,外面一交上火,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也只能在這裡等待命運之神的宣判。嘴裡哼著歌曲,頭腦裡卻空靈的就像沒有月亮的廬山冬夜。
一聲巨響,炮彈在徐永晉呆著的房子附近爆炸,氣浪將窗簾掀得劇烈搖擺。這並沒有影響徐永晉繼續哼民間小調,雖然炮彈掠空聲已經明白的告訴了徐永晉,這顆炮彈是從什麼地方打過來的。
炮彈是從加波河南岸打過來的,從聲音上分辨,那顆炮彈並非遠征軍重炮炮口出來,也不是迫擊炮,那是一種小口徑,短身管火炮發射出來的炮彈。或者說的更準確,那顆炮彈來自LKII型突擊戰車上的火炮,當然是德軍裝備的戰車。
戰車出現在這裡,表明德軍山地營對登陸部隊的反撲,以失敗宣告結束,他們來了,那麼登陸的主力部隊也將很快抵達這裡,而這裡現在卻控制在徐永晉手中,這當然是好事。不好的是:固守陣地的部隊將受到擁有絕對優勢的德軍兩面夾擊。
這時候已經談不上韜略了,套用一句徐永晉轉告給皮龍諾的中國古話,現在是狹路相逢勇者勝!要有為了勝利,哪怕全部犧牲也無所顧忌的勇氣。
問題是:付出犧牲了,是否真的就能堅持到主力部隊的到來?對這個問題,徐永晉沒有答案,他只能抱著豈能盡如人意,但求問心無愧的心態了。
戰鬥沒打多少時間,徐永晉就感到最悲觀——事實上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結局即將到來,敵人的炮彈越來越接近這裡,德軍機槍幾乎貼著窗口掃射,游擊隊與傘兵團的還擊火力卻越來越弱,尤其是橋頭那邊,那裡傳來一連串爆炸後,佈置在那的兩挺機槍就停止了射擊。
耳朵裡都是大呼小叫的德國話,讓人懷疑是否戰鬥已經結束了,可就在這所民居周圍,卻還有單調的步槍射擊聲,雖然很微弱,只是零星的響著,但他的人還在抵抗!
淒厲的尖嘯,「轟!」地一聲,碎石與泥土從窗口飛了進來,接著是更多的爆炸,徐永晉眼中最後的一幕,是一道白光閃過,他的耳朵裡嗡地一聲,接著世界進入絕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