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歐洲,戰爭正如火如荼進行著,一座座歷史悠久的古城在戰火下,呻吟著變成了廢墟,精美的教堂只剩下殘牆斷壁。遮天辟日的機群如同蝗蟲,從一個地方飛向另一個地方,尖嘯著的炸彈免費將農田犁了個遍,最後還附送大量可以做菜刀的鋼鐵。成群的戰車轟鳴著無情地碾壓著大地,整個歐洲大陸都在戰車底下顫抖。火炮轟鳴,股股煙塵扶搖直上,彙集成厚重的烏雲,彷彿魔鬼猙獰的面孔,欲把整個世界都給吞嚥進去。
汽笛一聲長鳴,火車速度漸漸放緩,長長的站台出現在人們眼中。
「各位乘客,本次列車終點站——潯陽車站已經到達,下車旅客請整理好自己行李,已免遺忘。最後,再次感謝旅客朋友乘坐本次列車,謝謝。」
喇叭裡傳出列車長粗豪的嗓音。只是那些乘客沒有一人注意聽他到底說什麼廢話,大家正將各自行李從行李架上取了下來,費勁地朝車廂門口移動。有人踩了前面人的腳,有人行李碰了別人的腰,沒有道歉,只有引起爭吵,男人粗魯的罵聲,女人尖厲的叫聲,幾個正在睡夢中的小孩讓吵架給驚醒,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起來。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挺直了腰板,端坐在座位上的徐永晉雖然目不斜視,一副泰山崩與面前而不改色的架勢,或者說他陷入往事沉思中(這麼年輕,如果也有可以回味的往事的話),外面一切彷彿與他無關,可那些聲音卻一個勁往他耳朵裡鑽。在平靜的外表下,徐永晉在心底不由得暗自苦笑。
什麼都沒變,骯髒的列車,脾氣暴躁的國人,自己依然年輕:二十二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可是徐永晉卻覺得有些事情變了,在他年輕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飽經風霜的心。
離開潯陽時的同學,現在有的戰死沙場,有的變成殘疾人,有的正在美索不達米亞啃沙子,有的在空中飛,有的在海裡漂,現在只有自己一個人再次回到家鄉。身邊沒有談笑風聲的同學,沒有生死與共的戰友,一個人坐在列車中,真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覺。
土耳其投降後,剛剛過了摩蘇爾,朝努賽賓前進的遠征軍陸軍第十師第十九旅停下了腳步,原地待命。沒多久,傳來了讓這些在遙遠的中東征戰將士興奮的流言:因陸軍第十師在美索不達米亞戰役中所做出的傑出貢獻,總部調陸軍第十師歸國休整,補充兵力準備再次出國作戰。
第十師官兵奔走向告,大家都想從別人口中瞭解確切消息,可誰也無法瞭解到消息來源,只能慢慢等待。小道消息總是有他生存的道理,將士們翹首向望,苦盼多時後,總部的命令終於傳到第十師師部,他們真的可以歸國了。
坐船坐了一個月,當中國海岸線出現在軍人眼中時,心情激動難抑的士兵們一時間卻沒有原本計劃好的歡呼雀躍,只有肅然挺立,動也不動久久注視著那條黑色線條。踏上中國土地,士兵們彷彿從外星球歸來的遊子,眾多士兵立也立不穩,整個人匍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任憑軍官又是安慰勸解,又是以軍令威脅,他們就是不起來,觀者無不為之感動落淚。
下了碼頭,很快又上了車站,一列列軍用列車將這些將士拉到新設的軍營。大批新兵補充進第十師,又有大批士兵因為各種各樣理由(殘疾、戰場恐懼症、年紀太大不適合戰爭需要),離開了軍隊。一批在戰鬥中榮立戰功之人,作為獎賞,部隊給了他們一定時間的假期,允許他們回家探親。而徐永晉就屬於這批得到探親假獎賞的一分子。
潯陽站是終點站,大批旅客在到達洵陽之前,已經下了火車。只是再不多,各車廂出來人彙集在一起,人數也很可觀。跟著擁擠的人流,徐永晉走出了車站。
陰霾的天空下厚重的雲層低的伸手可觸,翻滾著的烏雲正緩慢地朝東邊移動著。車站大道兩旁梧桐憊懶地伸出枝條讓濛濛細雨洗刷滿身塵埃,抖落到地上。天還早,街上沒有什麼汽車,也沒有行人,馬路上濕漉漉,偶爾有輛自行車飛快地從上面駛過消失在前面的煙霧中,一串水滴被自行車輪帶起又急速地落了下來,灑落到兩旁。
走出出口處徐永晉深深地吸了口氣,趁著沒人注意,疲倦地伸了個懶腰,仰面讓絲絲雨點輕拂臉旁,雨點是如此的細小,小到彷彿不會將衣服給淋濕了。跟美索不達米亞整天風沙迷漫完全不同,中國江南的空氣是如此的清甜,甜的讓人感到掉進了花叢中。什麼香味?是清荷,還是茉莉?管他的呢,只要是家鄉的花香就可以了!想不出來的徐永晉搖搖頭將紛亂的思緒拋之腦後。
回頭抬起眼望了下候車樓頂上的大本鐘,時針剛剛在五與六之間,現在是早上五點半。已經沒有人再從出口處出來了,乘坐夜行火車的本來就很少,那些為數不多的乘客,很多也在省城下車了,到這個城市的寥寥無幾,在徐永晉還沉浸在家鄉城市特有的氣息時,寥寥無幾的乘客已經匆匆離開了空曠的車站廣場各奔前程了。
「潯陽……您的遊子回來了!」徐永晉伸開雙臂想要把整個城市攔入懷中,盡情狂呼,讓所有人都聽到在外遊子的心聲,可心聲只能在心裡大聲呼喊,嘴裡沒好意思喊出來。他明白,這話要是嚷嚷出來讓人家聽到了還不把他徐永晉當成了精神病?!
默默感慨完了,徐永晉不自覺地縮了下脖子,他這才發覺絲絲寒意正不懷好意從四面八方透過單薄的軍衣鑽了進來,渾身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從法奧半島登上運輸艦,軍艦一路沿著熱帶朝東前進,艦上熱的可以悶死人,別說單軍衣,就是不穿衣服也感到熱。香港登陸後,軍營在廣東英德的黃土坑。那裡雖然比熱帶要涼爽多了,穿著單軍衣還沒什麼問題,乘坐了一天火車,車上人多,也沒感到冷,現在下了列車,徐永晉這才感受到家鄉畢竟不是四季如春,冬天還是很濕冷的。
徐永晉一時讓家鄉的寒冷打了個措手不及,顧不得風度,攏著手縮著脖子不停地跳了幾步,眼睛四處張望著,尋找記憶中車站的那些小商販。偌大的車站廣場現在只有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倒是對面小巷子巷口擺著一個攤子,一口大鍋支在那邊,熱氣騰騰地不知道燒什麼東西。
「油炸檜……火熱油炸檜!兩分錢一根了,快來買啊。」看到有軍人朝自己走過來,擺攤子的小販高聲吆喝起來。
徐永晉一愣,他分明記得自己離開潯陽時,油條還是一分錢一根,怎麼自己離家沒多少時間,油條價格就翻了一番?可再貴,那也是要吃的。「老闆,來一副大餅油條。」
「好勒……大餅油條一副,給您,一共五分錢。」
「老闆,你在蒙我是不?我記得三年前一副大餅油條只要兩分錢,現在怎麼這麼貴了?」
聽徐永晉用潯陽話置疑,小販收起瞧不起人的臉色——只要是外地人,潯陽人總覺得他們都是鄉下人,而潯陽人給鄉下人下的定義就是:不通事理,不講衛生,沒有禮貌,小氣摳門……總之,所有貶義詞都可以裝進鄉下人那個筐裡。——換上一副笑臉。
「這位大哥,現在可是一六年,不是一三年了。你離家三年也怪不了你,現在什麼不漲價?麵粉漲價,油漲價,煤炭漲價,木炭漲價,要是再賣兩分錢一副,我非喝西北風去不可!你可以問問別人,五分錢一副大餅油條,到底公不公道。」
從徐永晉懂事開始,大餅油條就是兩分錢一副。不過三年工夫,價錢翻了一番還不止,這自然讓徐永晉覺得不可思議。什麼都漲價,可徐永晉在軍隊中的津貼一分錢也沒漲過,物價真要翻個跟頭,豈不等於自己收入縮水一半以上?
「兄弟,政府說了,現在一切都要優先保證軍隊供應,為了打勝仗,做出再大犧牲也是值得的,只要取得勝利,一切不都有了?這道理大家都明白,大餅油條漲到五分錢,我們可是不光沒賺,還要虧呢!」
徐永晉點點頭算是體諒小販的苦衷,掏錢接過大餅油條,咬了一口默默走開。
在商言商,這種賣早點的小販本錢都不雄厚,真要虧本買賣,他們是決不會去做的。但從大餅油條漲價來看,戰火雖然沒燒到中國領土,可他卻在最基本的飲食上面影響到國內了。
街道上行人不多,沒有人煙的公路像一條灰白的長帶延伸,所有的住宅都不見燈光,遠處政府大樓一片墨黑——三年前,政府大摟可是一年四季從早到都是晚***通明的。——街道沒有變,人也沒有變,但氣氛卻變化極大,變得讓徐永晉有些不認識自己的家鄉了。
淡青的炊煙自各家各戶廚房裡冉冉冒出,融入翻滾著的烏雲中。空氣裡除了潮濕的水汽,又夾雜了柴火與早飯混雜在一起的清香,沿著河道邊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朝前走,一邊是更加黝黑冒著臭氣的小河,一邊是參差不齊由磚石與木板蓋起的房屋。
也許是冬天下雨天,一大早提著鳥籠悠然散步,或者蹲在河邊抽大煙袋的男人沒有出現。在河邊刷馬桶的家庭婦女也躲在屋裡。偶爾有人從屋裡出來,那也是行色匆匆,只是當他們看到穿著草綠軍裝的徐永晉,還和以前一樣,瞇著眼笑著點頭打招呼。
拐過一個彎,家就在前面不遠處,徐永晉不由加快了腳步。還沒到家門,他不由得站住了。
「媽!」
劉舜英正低著頭淘米準備早飯,身邊突然有人親切地喊了自己一聲,劉舜英猛地一震,一抬頭順著聲音方向望去,見徐永晉戰在自己面前,她張口結舌搖搖欲墜,手一鬆,竹編落在了地上。
徐永晉見母親站立不穩,急忙丟下挎包,搶前兩步,將母親攙扶住。
「是小弟麼?我這不是做夢?……這孩子,你可想死媽了!」劉舜英顧不得這是在大街上,一把摟住徐永晉放聲大哭。「你這一去就是三年,媽這心裡可跟刀扎一樣痛,每天看到戰報死了多少人,媽總是擔驚受怕,總覺得你會出什麼意外,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讓媽怎麼活啊!……」
母親一哭訴起來就沒完沒了,隔壁幾家鄰居聽到外面動靜,紛紛走了出來。成了眾人焦點的徐永晉感到有些難為情,揀起掉在身邊的挎包,勸道:「我這不是沒事回來了嗎?媽,有什麼話咱們回家慢慢說。」
「回來了,可算是回來了。」劉舜英抹著眼淚,讓兒子攙扶著走回了屋裡。
「爸呢?」進了房間,已經出嫁的姐姐自然是不在的,讓徐永晉有些意外的是,連父親也不在家裡。
「你爸昨天上夜班,剛回家躺下沒多少時間,我這就去叫他。」徐永晉還沒來得及攔,劉舜英已經三步並做兩步衝上了樓,還差點讓樓梯絆了一跌——這家她已經走了幾十年了,就是閉上眼睛,不用摸也能走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差點摔交,全是因為過於激動了。
「孩子他爸!小弟回來了!」
樓上傳來劉舜英的喊叫聲,徐永晉苦笑著搖搖頭,拍了拍挎包上沾到的泥水,輕輕放在桌子上,順手將軍帽摘下來,放在挎包邊。趁著父親還沒下來,打量著家裡。
和他離開時不同,家裡有了很大變化。來的路上看到潯陽街頭如此冷清,買副大餅油條也要五分錢,想想自己父親是工廠普通工人,而母親是家庭主婦,沒有經濟來源,想像中,自己的家現在應該極為殘破,家庭生活困苦不堪了。走到門口,外面發黑的木板更肯定了徐永晉這種想法,可現在屋裡一看,卻讓徐永晉大出意外。
快要過年了,屋裡各個門上都上貼著年畫,有趙公元帥,也有招財童子,老壽星拄著枴杖對著徐永晉微微笑著,鍾馗揮舞著鐵鞭幫徐家看著大門。
外面十分陳舊,可屋裡卻粉刷一新,客廳牆上掛著一副松鶴圖,那麼大的圖,一看就是街頭十塊錢三幅貨色,決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可徐永晉家什麼時候牆上掛畫了?印象中,徐建國可是沒有一點藝術修養。不過就看客廳掛著的這幅畫——這實在太大眾化了點——徐永晉相信自己老爸現在就是有藝術修養,那也少的跟沒有一個樣。
在樓梯旁邊,一個落地鍾正不緊不慢走著,看了下牌子,長江牌,武昌貨,雖然不是什麼名牌,卻也要百多塊錢,父親一個月工資不吃不喝也買不起。
值錢的不光是落地鐘,在供奉祖先的八仙桌上,現在擺放著一台收音機(收音機的出現,完全拜這場戰爭之賜,為了戰爭通信聯絡,各國大力發展無線通信,於是出現了周邊產品——廣播電台和收音機)。這可是剛問世還沒多少時間的產品,徐永晉只是在軍人供銷社裡看到過,昂貴的價錢讓徐永晉匝舌不已,聽說現在國內只有一些大城市有了無線廣播電台,一般地方,你就是買了收音機,也沒有用場,可今天,他卻在自己家裡看到了這高科技產品。
樓上傳來父親讓人打斷休息,不滿地嘟囔聲,母親數落父親聲,徐永晉將視線從客廳裡那些新奇東西上收了回來,望向樓梯。果然,當聽到兒子從戰場上回來了,樓上傳來父親翻身下床聲——聲音很重,在樓下的徐永晉聽的清清楚楚——耳邊傳來熟悉的父親下樓聲,比平日重多了。
大冷天,穿著汗衫的父親出現在樓梯口,看到自己兒子正站在下面看著自己,徐建國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了兒子半天,嘴唇張開微微顫抖,終於淡淡問了聲:「回來啦?」
徐永晉眼圈有些濕潤,感覺有液體要往外湧出,強忍住激動,徐永晉平淡地回道:「爸,我回來了。」
「回來就好,路上辛苦了吧?早飯有沒有吃過?要是沒吃,讓你媽給你做。」
「還好,來的路上已經吃過早飯,用不著再準備了。」
「要不要先躺下休息?」
「不用了,坐火車並不累。」跟美索不達米亞的戰壕裡相比,晃動著的列車簡直是天堂了。
「唉,你們爺倆這是怎麼了?小弟,快坐下。」跟在徐建國後面下來的劉舜英見爺倆不鹹不淡聊些很平常的話題,不由埋怨起來,招呼徐永晉坐下,劉舜英急匆匆跑進廚房,沒多久,一盆冒著熱氣的熱水端了出來。「擦把臉吧,身上都是雨水,小心著涼了!要不要換下衣服?你那些衣服我都給你保管的好好的。」
「謝謝媽,用不著換。」徐永晉接過毛巾,享受洗熱水臉的舒適。這麼多日子了,他都快要忘記用熱水洗臉是什麼感覺了。
看著自己寶貝兒子,劉舜英有些心疼的埋怨道:「既然要回來,怎麼不事先來封信,讓家裡準備準備?你看看,我連菜都沒有準備,你姐也不知道你今天要回來……對了,孩子他爸,今天你不上班,去報社跟招弟說一聲罷?叫她今天別回自己家了,冷冷清清的,一家人難得團聚在一起,還是回家吃晚飯好了。」
徐建國悶哼一聲,算是聽到了。在旁邊問徐永晉:「就是,你怎麼事先也不來封信?」
徐永晉擦完臉,剛想自己動手將水倒掉,洗下毛巾,身邊的母親已經搶先一步,把臉盆端進了廚房。什麼都不用他動手,倒真有些大少爺的感覺。
「部隊臨時決定給我們放假時間緊,一時也來不及寫信,何況從部隊坐車到家不過一天路程,寫了信,信還沒到,我人已經到了,也沒寫信必要。」
廚房裡的母親耳朵一直注意聽外面說話,徐永晉剛說完,父親還沒說話,劉舜英已經開口:「小弟啊,你還要回部隊去?當兵都三年了,按照規定,應該復員了罷?怎麼還要回部隊?」
「原本服役期是三年,可現在是戰爭時期,一切都不能按照常規了。而且我現在是軍士長,按照規定,軍士長至少要服役五年。」
家裡雖然有兩名軍人,可徐建國夫妻對軍銜還是搞不明白,他們只知道將官比校官大,校官比尉官大,至於軍士、士兵之間區別,這他們是不明白的。不過徐建國和劉舜英卻明白,短期內,他們的兒子是不可能從部隊裡復員了。倆人不由同時發出一聲微歎。
劉舜英上菜場買菜去了,幾年不見的兒子突然回來,讓她有些措手不及,看看家裡沒什麼好菜,當媽的自然覺得心裡不舒服,於是挎上籃子去菜場。徐永晉想幫母親提提籃子,可當媽的心疼兒子,說是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是在家多休息休息,別累著了。
劉舜英一出門,屋裡只剩下父子倆。倆人坐在椅子上,雖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可以在家待多長時間?」
「一個星期,下星期四必須乘坐火車趕回部隊。」
「哦……」徐建國點頭,於是再次沉寂下來。
徐建國眼睛看著外面紛飛的雨絲,粗短的手指輕輕扣擊著桌面,發出咄咄悶聲,好像對兒子的到來他這當父親的並不在意,可偶爾瞥到徐永晉身上的目光,卻將兒子身影牢牢記了下來。
和家裡相比,兒子現在長的更高了,也魁梧了不少,坐在椅子上,挺直的腰桿將軍裝完全撐了起來,以前白皙的臉蛋,現在卻有著黑紅色,就是在家裡,兩隻眼睛也目不斜視,透出一股子剛毅勁頭。自然垂放在膝蓋處的手背上,雖然看起來很隨意,卻好像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像是時刻都能用這雙手,撕裂面前一切。
「兒子長大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光會問家裡要錢,好像永遠長不大,需要別人幫忙的孩子了!」徐建國在心底裡不由感慨起來。
父親在偷偷端詳著兒子的同時,徐永晉也在打量著生他養他的父親。
「爸……你好像——好像比以前胖了些?臉上氣色也不錯。怎麼,現在不抽煙了?」
記憶中,父親是常常叼著個大煙袋的,煙絲質量雖然低劣,可沒有煙抽的日子對父親來說,實在不可想像,當然,要是沒有酒喝,父親大人也是要上吊去了。
徐建國摸了下臉:「不抽啦,早就戒了煙。醫生說我血壓高,不能抽煙不能喝酒,不然保不準什麼時候見你爺爺去。」
徐永晉心裡突然一酸,自己在美索不達米亞思念著父母,卻從來沒想過父母年紀大了,身體會生病,在他印象中,父母都是神,是永遠不會生病的,可今天,父親雖然說的很輕鬆,徐永晉卻發覺,父親大人已經老了,頭髮開始花白,臉上出現了一塊塊黑斑,皺紋也更加深了——三年前的父親完全不是這個樣子。
「工作還好嗎?」
「不錯。」父親簡短回答一聲不再說話。除了講述自己以前艱苦創業史,父親的話語總是顯得那麼簡單,常常兩三個字就代表了他的回答,徐永晉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幸好,今天父親和平常不大一樣,沉默半晌,父親開口道:「自從戰爭爆發後,我們船廠接到不少定單,廠裡新加了兩個船塢,工人增長一倍還多,每日三班運轉,連休息日也大大減少,就是這樣單子多的根本做不過來。船廠有錢,大家收入也大幅提高。雖說累點,可聽著前面不停打勝仗,心情舒暢就是再苦那也是值得的。」
「哦。」
輪到徐永晉用簡單的話語來表示自己正在聽,而且是專注地聆聽。
徐永晉打量一下家裡,有些明白為什麼家裡會出現這麼多高檔物品了。不過讓徐永晉不明白的是,父親從來都不是愛趕時髦之人,收音機這種新奇產品,按理說,父親就是有再多的錢,只要周圍鄰居沒有買,他也決不會第一個吃螃蟹。
「這東西?」徐建國順著兒子專注的視線望去,看到擺在樓梯邊八仙桌上的收音機,不由露出了微笑。「這是你姐說什麼我們老夫老妻沒事閒得發慌,不如買台收音機聽聽,錢是你姐夫出的,機器是你姐買的。這裡也沒那個叫什麼……廣告電台的,不過是買來當個擺設。」
永晉再次點頭。遠在美索不達米亞的姐夫是戰車部隊少校,他的薪水極為可觀,買台收音機對他而言,算不得太難事情。「不是廣告電台,是廣播電台。全稱應該是無線廣播電台,國內幾個大城市有,我們這裡也許再過幾年也會有。」徐永晉糾正道。
廣播這種新生的詞語,對一般跟電子設備沒什麼接觸的人來說,實在是很難一下子明白過來,倒是廣告,這已經有好幾十年歷史了,每天報紙上、街頭巷尾,都是各種各樣誘惑人的廣告,耳濡目染下,這個名詞算是深入民心。徐建國將廣播電台說成「廣告電台」,這也很難讓人嘲笑他。
「是廣播電台嗎?你姐說過,我有些忘記了。」讓兒子糾正自己口誤,徐建國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笑過後,徐建國收斂起笑容,關切問道:「在外面還好嗎?報紙上整天都說你們沒費什麼力氣,打了一個又一個勝仗,消滅了不少敵人。你殺了幾個土耳其鬼子?有沒有德國鬼子?」
「還好吧?……」父親的問題實在太多,徐永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外面當然不如國內。戰場上炮火紛飛,流彈炮彈破片隨時可以讓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冰冷的屍體,或者讓你屍骨無存也是很有可能的。當然,武器裝備的巨大差距,讓土耳其人付出了遠比遠征軍更大傷亡,可要說沒費什麼力氣,就接連取得勝利,徐永晉是決不會承認這是真話。十九旅出國時擁有八千人,歸國時,兵員擁有七千八,明著看起來減員只有兩百,可要知道,能經歷過整個美索不達米亞戰役,完好無損回來的,只有不到半數人員,其他的不是死了,就是殘疾了。
至於徐永晉到底殺死了多少敵人,這個連徐永晉自己也記不清了。剛上戰場時,他還會記得自己殺了幾個人,可從春天打到夏天,又從夏天殺到秋天,日復一日不停地撕殺,到後來整個人都麻木了,反正戰場上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為了活命瞄準敵人射擊就是,至於殺死幾個,戰鬥中是無法考慮的,當一場戰鬥結束時,摸摸腦袋還在,也沒缺胳膊少腿,或者身上什麼地方給人鑽了個洞,這就算自己在和死神戰鬥中,取得了極大的勝利。對徐永晉來說,最大的恐懼,就是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自己是否還活著。
看著父親熱切的目光,好像很期待自己能拿出勳章,可以讓他在工廠工人那邊炫耀一下,徐永晉有些遲疑,他不知道是否該把真實情況告訴父親。可是在美索不達米亞時,徐永晉整天詛咒這場戰爭,認為戰爭完全是毀滅一切,將生靈毀滅,將靈魂毀滅,是極端邪惡的,世界上最醜惡的事情。一聽到能回國,徐永晉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來。
回到國內,鮮花、掌聲,姑娘崇拜的目光,小孩純真的笑臉,堆積如山的慰問品,接連拜訪的各團體……這些讓徐永晉又為自己軍人身份感到自豪。覺得戰爭不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自己在鳥不拉屎的美索不達米亞作戰,這是保護國內這些百姓,讓他們免受戰火痛苦呢!
他記得某位議員(具體姓名徐永晉已經記不住了,自從戰場下來後,徐永晉發現自己記憶力衰退的極為嚇人,腦子裡常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幻覺,這讓徐永晉很是恐慌)在軍營中對士兵進行過一次演講,具體說那些話,他早已忘記,只記得大致意思,大致意思是:
只要有人類存在,戰爭將不會終止,誰都明白戰爭是邪惡的,是摧殘人性的,但是,為了中國可愛的孩子擁有美好的明天,為了家中妻子姐妹,不受外人污辱,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在不得不打仗時,只有義無返顧走上戰場,去消滅那些敵人。
最好的保護家園方式,就是將潛在的威脅扼殺在搖籃中,決不能等到敵人打到家門口來了,這才想到要進行抵抗。中國歷史上這種不思進取,一心想著守在自己安樂窩裡過日子的朝代,實在數不勝數,可他們的下場實在好不到哪裡去。匈奴犯邊,五胡亂華,遼、金、蒙古,後金騎兵,哪一次北方遊牧民族沒有將繁華的中原殺的千里渺無人煙?屍山血海,人口急劇下降,活著的還要給那些粗魯的遊牧民當奴隸,生死全憑主子一句話……若當年中華大軍能夠早日徹底剷除動亂根源,禦敵於國門之外,堂堂中國,又怎麼可能遭受如此奇恥大辱?
今天同盟國就是歷史上的遊牧民族,可以說,他們對人類造成的威脅,比以前禍害中國的遊牧民族還要厲害,為了人類生存,為了愛好自由的中國人可以自在享受清新空氣,遠征軍做出的犧牲是完全值得的,是受到所有正義力量真誠擁護的,遠征軍付出的努力,讓國內百姓能夠過上和平生活。一首歌裡唱到「你不站崗,我不站崗,誰來保衛祖國,誰來保衛家?」為了這個神聖的職責,所有熱血男兒都應該走入軍營,去保衛自己的祖國,保衛自己的家,保衛父老鄉親,保衛妻兒老小……當著遠征軍將士,議員激動的表示,自己年紀實在太大,雖然想從軍報國,可軍隊卻不招收老年人,這是他畢生的遺憾,但是,但是!議員自己不能當兵,他將家裡兩個兒子送進了軍隊,也算是為國家做出自己微薄的貢獻。
神色激動,滿面通紅的議員演講,屢次讓將士們狂熱的掌聲所打斷,一個人足足說了三個小時,而站在下面的將士們卻好像沒有感覺到時光的流逝。議員都是國民投票選舉出來的,他們代表了國民,議員對軍隊的肯定,對軍人的讚揚,那也代表了國民對軍隊浴血沙場的肯定,對軍人出生入死的讚揚。這些話自然是那些剛剛從沙場上下來的軍人願意聽到的。何況議員還說了,他親自送自己的兩個兒子當兵!(徐永晉和當時在場的所有軍人都不知道,議員的兒子當的是武裝警察,在野戰軍到海外提著腦袋拚命時,議員的兒子正在國內閒得要命,躺在床上數綿羊。)
「戰場上殺了十來個敵人吧?……怎麼說呢?到處都是敵人,在你身邊也有無數戰友。你瞄準了敵人,說不定同時有好幾支槍瞄準這名敵人,大家開火雖有先後,到底是誰打到實在難說的很。而且還有種情況,你覺得自己把敵人打死了,而且他也真的倒了下去,可說不定這個傢伙是在裝死。趁你瞄準其他人時,他又偷偷溜走。還有打傷的。戰場上情況很是複雜,無法統計的。當然,我們團消滅了遠比自身多出好幾倍的敵人,這是肯定的!我們團自法奧半島登陸後,一直拚殺在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可以說,哪裡敵人抵抗頑強,哪裡就有我們鐵血青年團的身影!」
在美索不達米亞時,徐永晉管讓自己手下新兵自豪的鐵血青年團,叫做「鐵血白癡團」,不光他這樣說,很多老兵都是如此講。現在在父親面前,他又為自己身在遠征軍拳頭部隊感到萬分自豪,說出的話也高了八度。主力中的主力,全軍的拳頭部隊,在這樣部隊服役,說出來能讓那些整天看戰報的老百姓敬畏的——至少面前的父親大人表情就很欣慰。
「我們解放了巴士拉,我們將千年古城巴格達從殘暴的土耳其人手中解放出來,我們打到了摩蘇爾,解救了不幸被俘的戰友,消滅了整團整旅的敵人,土耳其人,德國人,奧匈帝國人,我們都跟他們交過手,而且擊敗並且消滅了他們,飛機炸不垮我們,戰車打不過我們,在美索不達米亞,只要聽到鐵血青年團來了,那些同盟國軍隊連抵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一個個丟棄武器當了逃兵。可以說,所有軍隊中,戰功最大的,就是我們鐵血青年團!」
慷慨激昂的說完最後一個字,徐永晉突然感到後背一陣冰涼。自己今天是怎麼啦?怎麼將幹部在軍人大會上的講話,全篇照搬,對父親陳述了一遍?要知道,戰場上的一切跟自己所說的可是存在極為巨大的差距。不錯,三十八團是取得了讓世人矚目的戰績,可三十八團付出的代價,那也是其他部隊所無法承受的。
同校好友迪迪就死在自己懷中,注重儀表裝飾,總是笑咪咪的五連第二任連長周慈寧為了掩護新兵,讓炮彈炸的屍骨無存,同班同組,關係好的跟親兄弟一樣的壽雲國讓土耳其人打死,張保華被炮彈炸成重傷,救助無效身亡,矮小的福建人馬沈被敵人挑來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當場慘死。自己訓練的新兵楊榮國讓炮擊和毒氣嚇的發了瘋,給炮彈炸的四分五裂,還有李廷貴,也是死在自己面前……想起一張張活潑的面孔,就這樣離開了人世,徐永晉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自豪的。他如何去見迪迪的母親?同班學友高明被流彈打死了,張小波成了從此在女人面前再也抬不起頭來的殘疾人——真是生不如死——他們的家人自己又如何面對?——他們都死了,或者變成了怪物,只有我運氣好,屁事沒有回來了。這話自己能說嗎?
痛苦的死亡,正義的事業,兩種觀點在徐永晉腦子裡彼此衝突,一會兒這邊佔了上風,一會兒另外一邊又佔了上風。徐永晉被這兩種觀點折騰的要發瘋了,他開始羨慕那些頭腦簡單的傢伙,那些人什麼都不想,人家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頭腦簡單不也是一種幸福?哪像自己現在這樣,都快要神經分裂了!
徐建國並不知道自己兒子腦子裡突然交織著罪惡的戰爭和正義的事業,兩種觀點衝突。他關注的是兒子所說自己團隊的豐功偉績。以前兒子的安危讓徐建國擔心受怕,可現在兒子一點毛病也沒有,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自己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小弟,你們團這麼厲害,你有沒有得到什麼獎賞?勳章活著獎章……哪怕是獎狀也成。」
徐永晉猶豫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哦……沒關係,只要能平安回來就是最大獎勵。」
話雖如此,可誰都能聽出徐建國話語中透露出來的深深的失落感。
徐永晉歉然看著父親。實際上在他挎包中,安安靜靜躺著一枚銀質的二級紅旗勳章——這是表彰徐永晉第一個衝進摩蘇爾,將中國國旗插在了摩蘇爾政府大樓上的英雄行為——一枚勝利獎章,一枚美索不達米亞戰役紀念章,要是將勳章和獎章別在胸前,徐永晉走到任何地方,人們都會以崇敬的目光看待他。之所以沒有跟父親說出真實事情,除了自己參加的戰爭,到底是正義還是罪惡,讓徐永晉想不明白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當然,這個原因他是不會對父母說的,就是說了,相信父母也無法理解。
「讓爸爸失望了。」
「這沒什麼,活著比什麼都強上百倍。只要你能平安歸來,我和你媽都很開心。對了,你先休息吧,我到報社去一趟,跟你姐說一聲去。」
說著,徐建國站了起來。
「爸,我也有點事情,想出去辦辦……」
徐建國見兒子站了起來,將挎包背上,急忙擺了擺手:「別忙,先在家裡休息,你媽去買菜,說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要是看你不在家,你媽會急壞的。」
「我真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按照規定,回到家要先到地方武裝部報到……」
「什麼事情那麼重要?你不是有七天假期?慢慢來好了。報到的事情下午去也沒關係。等著,在家等你媽啊……」說著徐建國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將徐永晉一個人丟在了家裡。
徐永晉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父親是個普通老百姓,他根本不明白軍規對一名軍人來說,是如何重要。不遵守軍規,那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回家不報到,說起來是小事,可這小事也夠關自己禁閉的了。
看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徐永晉眼眶一熱,有種液體從眼眶裡不受控制悄悄流了下來。
廣而告之:綺夢仙緣
修真、美女、後宮、回到過去、解放奴隸,yy全關鍵字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