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灰濛濛的雲層壓在城市上空,一陣風刮過,帶來絲絲涼意。
甘棠湖東面的垂柳枝條隨著剛才刮過的那陣風輕輕拂動,透過剪刀裁開的柳葉露出一片紅色——那裡是一幢紅色的三層樓房,是潯陽早報社所在地。
「倩倩,你下午有事情嗎?」
徐倩正趴在桌子上趕著稿子,聽身邊有人叫自己,連忙抬起頭:「朱編輯,有什麼事?」
朱宏銘下意識地撓了撓頭:「是這樣的,自從漠北德克德黑匪幫被殲滅後,軍分區下達了所有學校十五歲以上學生參加軍訓的命令,這事兒你聽說了吧?」
徐倩笑道:「自然知道了,我的弟弟不就是高中生嗎?他們學校這次也要參加軍訓,這是件好事啊。昨天晚上我弟回家還高興地說部隊派人到他們學校量學生身高、體型,說是要下發軍訓服,不要錢的。本來春遊學校要每人出三塊錢,一軍訓這錢就不用出了,什麼都由部隊出。」
「是啊,軍訓可以激發廣大學生對祖國的熱愛,讓他們學會組織性、紀律性,學會如何與人和睦交往,這些對以後進入社會是極有好處的,對這樣的事情我們報社應該好好採訪一下,不能落在了其他同行後面,可是原本和部隊打交道的老翁前天到鳴山調查農村非法侵佔土地案件,老唐、小趙去了省城採訪馬上就要召開的省議會,其他人今天也有各自任務,我剛才問小錢有沒有空,她說今天身子不舒服,你要是沒什麼事,能不能跑一趟軍分區?」朱宏銘有些為難地問道。
徐倩咬了咬筆竿,抬頭答應道:「沒事兒,這事還是我去採訪吧。」
下午,雨淅瀝瀝地下著,濕潤的微風拂過,空氣中飄著濃濃的濕意,柔曼的薄霧飄蕩在街頭巷尾。路邊梧桐舒展開枝條,沐浴在春雨中,滴滴透徹晶瑩的水珠從樹葉上滾落,發出一聲輕響,融入地上涓涓細流,默默地淌入城裡各個湖泊。
不多的幾把雨傘點綴在濛濛春雨中,因為落雨,馬路上行人並不多,下雨天沒什麼特別需要辦的事情人們還是很樂意待在屋子裡不出來。
長江路東邊盡頭有一座圍牆圍起來的深宅大院,大院外面兩名哨兵端著步槍神情嚴肅地站立在崗亭裡,鵝卵石鋪成的小道從門口蜿蜒延伸進去,小道兩旁種了不少竹子、灌木、喬木,茂林修竹中露出幾幢小洋樓,紅色的磚牆,硒紅色的琉璃瓦,綠色窗框包裹起來的玻璃窗,一切都顯得與外面不同。這裡就是潯陽軍分區大院所在地。
下雨天裡面的軍人沒出來,外面馬路上也極少有人從軍區大院門口經過,偶爾從門口過往的行人都是打著傘,低著頭急匆匆朝前趕,誰也沒有抬頭看一眼軍分區大院。崗亭裡的哨兵神情雖然嚴肅,心情早飛到宿舍裡面了。不像四面透風的崗亭,宿舍裡門窗都是關好的,外面的寒氣透不進去。雖然是春天,可雨天還是有些寒冷,在外面一動不動站了將近兩個鐘頭,對哨兵來說,實在有些疲憊了。哨兵完全是憑著一股責任心站在崗亭裡沒動,心裡不停默數著數字,期待換崗人的過來。
霏霏雨絲中馬路上走來一名打著陳舊油布雨傘的女人,能肯定是女人這是因為哨兵看到雨傘下露出的淺蘭色旗袍,還有一雙小巧的布鞋。哨兵年齡並不大,情竇初開的他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雨傘下旗袍上面,想像傘底人長的是什麼一副模樣——至少從身材看,這人應該很漂亮。
哨兵以為這個女人也是過路的,可很快他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女人筆直地朝軍分區大門走了過來。
「站住!這裡是軍事重地,閒雜人等請不要邊哨兵見女人目標是軍分區大院,急忙從崗亭裡奔出,伸出手臂阻擋來人繼續朝前走。往常這種事情哨兵一天都要碰到一兩起,那時侯哨兵的話生硬多了,說的是「閒雜人等嚴禁*近」,今天見是一位女人過來,哨兵不自覺地語氣軟了許多。畢竟作為一名男子漢,沖婦女發威風是很丟面子的事情。
傘稍稍舉高了一些,一張清純秀麗的面孔出現在哨兵眼裡。傘下不光是女人,還是一位比較漂亮的年輕姑娘。
「您好,這裡是軍事重地,要是沒有什麼事情,請不要*近。不然我們很為難。」哨兵臉紅了起來,話一出口就在心底暗暗責罵自己,為什麼說的如此軟弱無力?
傘下姑娘輕輕整理一下有些濕漉的鬢角秀髮,水汪汪會說話的大眼睛看著站在自己面前很靦腆的哨兵,見他臉漸漸變紅了,笑道:「這位同志,我是潯陽早報記者徐倩,今天我們報社朱編輯和你們領導約定了,讓我下午過來採訪。怎麼,不能進去嗎?」
哨兵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霧氣從哨兵嘴唇朝四周擴散開,哨兵的神色放鬆下來:「裡面領導多著呢,到底是哪位領導?有介紹信嗎?」
「這是我的證明,我們社長和你們作訓處處長聯繫的。不知你是否能問一下?」
「請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請示領導。」哨兵接過介紹信,掃了一眼不再多說了,轉身朝崗亭奔去。
徐倩站在雨中,看著年輕的戰士跑進崗亭,拿起電話話筒,手用力搖著搖餅,眼睛還一直朝外面站著的自己瞟來。沒多少時間,電話好像接通了,哨兵在裡面說著什麼,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鬆弛,當哨兵將話筒放下從裡面走出來後,徐倩看到他臉上寫滿了歉意。
「對不起,剛才我們沒接到有記者要來採訪的消息。浪費您的寶貴時間實在抱歉。請徐記者在門口稍候片刻,作訓處馬上派人來接您。」
「多謝了。」徐倩朝哨兵露齒一笑,跟著他來到大門邊上。
沒過多少時間,從裡面大步走來一位身材魁梧的軍人,也許那人覺得雨並不大,連雨傘也沒有帶,就這麼淋著雨出來了。那名軍人走路的姿勢顯得鋼勁有力,看起來走的不快,可沒多少時間人已經到了大門口。
哨兵見裡面的人出來迎接了,跑前幾步,在距離出來軍人四米左右距離時站住了,面向著來人立正行舉手禮:「報告!上尉同志,這位記者同志說要採訪你們。」
當哨兵站住時,出來的那人也立在當地,接收哨兵的敬禮。「辛苦了。」
來人回了哨兵舉手禮,哨兵放下手,轉身迅速握拳,將拳放在腰帶的位置,跑回了崗亭,繼續呈立正姿態站崗。
面前發生的一幕讓徐倩覺得實在太做作,她無法明白,既然已經明白自己是來採訪的記者了,只要簡單的把自己放進去就成,怎麼又會有如此多規矩。在徐倩的採訪生涯中,不管是農村還是工廠,不管是學校還是議會,可沒有什麼地方進個門也這麼麻煩的。
「徐記者嗎?您好,我是作訓處上尉參謀程明海,我們處長下午要參加一個會議,不能接收您的採訪了,在臨走前,處長指示我配合您的採訪。」
出來的軍人就是給潯陽一中做動員的程明海上尉。本來接受採訪的是作訓處的龍霖沐處長,可他中午接到軍分區下午召開關於深化部隊訓練會議的通知,作為作訓處的處長,這個會議他必須要參加,於是接受採訪的任務就轉交給程明海上尉了。
「您好,不知按照軍隊規矩,我應該如何稱呼您?」
「呵呵,你還是叫我程參謀吧。這裡人一般都這麼叫的。」程明海抬頭望了眼天空。「外面雨大,我們還是進去談吧。」
從大院門口距離作訓處還彎彎曲曲有很長一段距離,程明海走在前面帶路,跟在後面的徐倩就吃苦了。她原本以為自己走路速度算可以的了,可看程明海走路,那簡直是一陣風刮過,徐倩感覺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一路小跑。
「請坐。喝什麼?綠茶龍井還是高山雲霧?我這裡還有烏龍茶——武夷山的大紅袍,這可是司令員到福建出差當地人送給他的,比張記茶樓的茶葉還要好,呵呵,這些好東西司令員一回來就被我們瓜分了。」進了會客室,程明海請徐倩坐下後,站在徐倩對面位置,右手捏著帽簷將軍帽摘下,擱置在自己座位前的桌子前沿左側,很友好地問道。
「不用客氣,普通綠茶就行了。」徐倩將油布雨傘收好,側身坐下,好奇地打量周圍。
因為下雨光線不是很強,雖然會客室窗戶很寬,玻璃也顯得透光性很好,可房內還是有些幽暗。程明海走到門邊將白熾燈打開,房間內亮堂了許多。
座位前的長桌上擺放了三盆蘭花,房間內擺上幾盆花情調立刻上去了,只是蘭花並沒有那種蔥綠色,而是有些泛著病態的黃色,說明養花的人水平實在不怎麼樣,或者蘭花擺在這裡只是裝裝樣子,擺上也就擺上了,如何伺候是一點兒也沒上心。
對面雪白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中國地形圖,在徐倩身後牆壁上掛著同樣很大的世界地圖,也許會客室裡設施很簡陋,這兩幅地圖顯得十分醒目。
程上尉正彎腰從一個茶几上拿過杯子,取出一個紙袋,從裡面倒出一些茶葉。剛才在外面時因為下雨,徐倩並沒有特別觀察這個上尉,現在房內沒有別人了,自己暫時還沒進入採訪話題,多看了程明海兩眼。
摘下軍帽的上尉理了一個寸頭,不長的頭髮朝上豎著,好像腦袋上頂了一頭烏黑的鋼針。附身下去,背肩部高高鼓起兩塊——這人的背肌真是發達。動作利索,嗓子洪亮,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成熟男人的氣息。
窗外有人匆匆走過,徐倩連忙將眼神從程明海身上移開,端端正正坐好,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作訓處位於司令部主樓第一層,也難怪,作訓處的特殊性要求它必須離首長近些,同時那些傳遞情報的要在最短時間內將情報送交到作訓處裡,一樓的位置給作訓處自然是再好也沒有了。而會議室就在樓梯口,進進出出的軍人總要從會議室門口經過。
「請用茶。」程明海將倒好的茶放在徐倩面前桌子上,刀削般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你們潯陽早報我們這裡也有訂閱,很不錯,很多新聞別的報紙還沒出來,你們報上就有了,我們這裡的人都喜歡看。說起速度,大前天我們才通知校方搞軍訓,才過了兩天,你們就找上門來,其他報社可都還沒跟我們聯繫呢。」
「謝謝。現在競爭激烈,要是不抓住一切可能搶新聞,早晚有一天會被人家甩下的。程參謀看起來年齡並不大嘛?不知當兵幾年了?」
「我啊?我今年可是三十,三十而立,算得上半截子入土的人了。當兵時間不長,從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到現在也有八年,與那些老兵比起來,實在是差遠了。」程明海端坐在徐倩對面,說完了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徐記者入這一行多少年了?和我們這些大老粗比起來,你們記者職業真讓人羨慕!每天可以東走西看,什麼樣的人都可以接觸到,什麼樣的事也最先瞭解。」
徐倩俏臉有些緋紅:「見笑了,我加入這一行不過一年時間而已,記者這行當可決沒有程參謀想像的那麼好,整天風餐露宿不說,有時候你已經採訪了很多資料了,到最後因為別人突然不配合,前面採訪的全都成了無用功,這種事情我們經常遇到,有時候真是讓人回想起來想哭呢!聽其他記者說,軍隊裡面規矩比外面多多了,今天程參謀不會讓我白走這一趟吧?」
見徐倩將話題轉到採訪諸多難處,好像自己要是不配合她工作,就成了惡人,程明海笑道:「不會不會,奉領導指示,只要不是涉及機密,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定會好好配合你的工作,決不會讓你為難的。」
「那我可代我們編輯多謝您了。」徐倩長長舒了口氣,人輕鬆了許多。來的時候她還有些擔心,潯陽早報畢竟不是什麼大報,自己也不是出名記者,她擔心這些給人感覺比議員還要牛皮烘烘的軍官隨口敷衍自己兩句,就讓自己開路了。現在看來那些擔心都是多餘的,眼前這位程參謀看起來很嚴肅,可說起話來卻讓人有種親切感。徐倩從隨身帶來的包裡取出採訪本和筆,攤在桌上,眼睛望著程明海道:「那麼我們開始好嗎?程參謀,我想問一下,你們為什麼決定要對十五歲以上學生進行軍訓?」
程明海見徐倩說到正題上了,端坐好身子(他本來就坐的很直,現在只是將胸膛挺的更高一些。):「關於軍訓,上級領導是這樣考慮的。首先對學校接受文化教育的學生開展軍訓,這只是軍訓中一部分,我們希望能對所有十五歲以上公民都進行軍訓,而不只限於學校學生。不是說只有學生才能參加軍訓,其他人就用不著軍訓了,不是這樣的。軍訓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極好方式,可以培養他們熱愛我們偉大的祖國,樹立起尚武精神。反對戰爭與培養尚武精神並不矛盾。反對戰爭是指我們反對任何侵略戰爭,因為這種戰爭是非正義的,是受到人民唾罵的。但對保家衛國戰爭,因為它是正義的,所以我們不光不反對,還要堅決。所謂的尚武精神,就是要讓大家明白,在侵略者面前,你要低下頭顱,軟骨頭病發作,侵略者是不會發善心的,奴隸連自己家產都得不到保護,連自己性命都朝不保夕,還談發展談和平,這就是笑話!在侵略者面前,你只有拿起武器和他對著幹!沒有尚武精神,如宋朝一樣,在外敵入侵面前將自己大將先殺了,那也只能等著當亡國奴。」
程明海低頭喝了口茶水,見徐倩正急速在採訪本子上記著,繼續說道:「其次,軍訓的好處並不光在激發愛國熱情、培養尚武精神上面。它還能鍛煉人們體質,教會人們如何使用武器,在槍林彈雨中如何有效地隱蔽自己。雖然現在國內沒有戰爭了,可任何人都無法保證下一刻我們還過著太平日子。要知道,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一頭獅子要是和一群羊發生衝突,死的會是誰?自然是羊了,就算它是山羊,在獅子進攻時所有的山羊都用頭上的角和獅子拚命抵抗,最後還真的把獅子殺死了,或者趕跑了,可山羊的損失也是不用我多說了。現在的百姓在突然爆發的戰爭面前沒有什麼防備,他們就跟山羊一樣,而侵略者就如同獅子。在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面前,讓沒有受過訓練的百姓上戰場,那只能是讓他們送死,這是對人民生命的蔑視,是嚴重的犯罪行為。軍訓,就是將一群山羊訓練成獅子的過程。這是對國家負責,同時也是對未來可能要走進軍營的年輕人負責。」
徐倩放下筆,支起身子問道:「可是我聽說學生們一個星期要抽出三個下午時間進行軍訓,這麼長時間軍訓,是否對學生學業造成影響?學生畢竟以學業為重,要是因為軍訓影響了他們正常接受文化教育,那麼對我們國家發展會造成巨大影響,不知對這一點程參謀怎麼看?」
「影響自然會有一點兒。」程明海點頭承認。「只是我們要看到利弊之間那一個更重要。維護一個國家主權、尊嚴,維護廣大人民生命、財產重要呢?還是學業的暫時影響更重要些?何況一個星期不過抽出三個下午時間,每天訓練三個小時,等訓練結束了,晚上他們可以通過晚自習將學習時間彌補回來嘛!十五歲以上學生已經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了,他們應該懂得自己是為什麼學習。如果因為軍訓,在學習上心散了,不肯用心鑽研進去,那這樣的人以後對國家又能做出多少貢獻呢?所以我不認為軍訓是造成學生學業荒蕪的理由。」
「程參謀剛才說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程明海點頭承認自己是這麼說過)那麼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軍方認為在不久的將來,中國將遭遇一場戰爭,為此不得不早做準備?」
程明海無法點頭了,看著徐倩搖了搖頭笑道:「這個就不是你我所能知道的了,關於戰爭什麼時候爆發,或者永遠不會爆發,你不知道,同樣我也不瞭解。我說的戰爭離我們並不遙遠,兩方面,一是因為漠北戰事剛剛結束,一些漏之魚還未完全抓獲,同時有些地區還存在民族分離份子,這些人存在一天,戰爭的威脅就一天不會消失。還有一個是作為一名軍人,要時刻做好打仗準備,外面和平唱的再響的時候也是如此,絕不能給人家打一個措手不及。不知這樣的答案徐記者是否滿意?『馬上遭遇戰爭』的話我可不敢說,這要說了,我的軍旅生涯也就到頭了。」
「私下問問,這是否屬於機密,不能說的?」
程明海狡黠一笑,放在桌上的雙手朝前一推:「你說呢?不過我可不認為這屬於機密。」
徐倩理解地笑了笑。所謂不知道,這屬於典型的外交詞彙,只是程參謀既然說什麼都不知道,自己要是寫「軍方宣佈中國馬上要跟別國開戰」,那所有的責任都屬於自己了。這樣的新聞寫出來,給軍方駁斥一下,等待自己的不是離不離開記者一行,而是監獄大門什麼時候對自己敞開。
見無法從程參謀嘴裡掏出一些爆炸性新聞,徐倩只得按照和朱宏銘商量過的議題問程明海,而程明海也態度很好的有問有答。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流逝,天暗了下來。
徐倩看問的差不多了,採訪本密密麻麻記了好幾頁,滿意地合上採訪本,抬頭望了眼窗外,外面已經黑了,雨還在瀝瀝下著,彙集在樓頂的雨水沿著瓦簷如串串斷線玉珠,滴落在台階下。
見時間以晚,自己要瞭解的也瞭解好了,徐倩收拾好東西站起來感激地對程參謀謝道:「好了,差不多了,今天是我有史以來採訪最順利的一次,謝謝程參謀接收我的採訪。」
「哪裡,應該說感謝你們關心我們的工作才是。……喲,這麼晚了?在我們這裡吃頓便飯,完後我讓人送你回去吧?」
程明海剛才說的很過癮,得知採訪結束了覺得有些意猶未盡,站起來一轉頭這才發覺外面已經天黑了,他沒想到時間居然過的這麼快,只是說幾句話的工夫,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徐倩婉言謝絕道:「不吃了,我媽在家燒了飯,等我回去了再吃,這次就不麻煩你們了。」
「那我派車送你回去吧,請稍候。」說著程明海抓起放在左側的軍帽,雙手捏著軍帽前端兩邊將它戴在頭上,轉身走了出去。
徐倩本來想說自己回去就是了,可程參謀根本沒等她開口就風風火火走了出去,徐倩想客氣也客氣不起來了。偌大的會議室現在只剩下徐倩一人,雖然在進來後已經將會議室打量過了,現在沒事做的她百無聊賴下,再溫習一下下午看過的東西。
外面傳來程參謀與其他人說話聲,沒多久,出去的程參謀又走回會議室。「車馬上就到,走吧,我們到門外去等車。」
「其實不用送的,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這怎麼可以?既然到了這裡,你就是我們的客人,我們自然要讓你滿意而歸了。」倆人彼此客氣著離開了會議室,出去時程明海輕輕關了裡面的電燈,剛才還通亮的會議室陷入黑暗中。
春天,入夜,加上雨天,外面有些濕冷,徐倩不自覺地打了個寒蟬,悄悄將衣服裹的緊一些。身邊的程參謀扭頭望著左邊,並沒有注意到徐倩的苦像。樓後面傳來發動機陣陣轟鳴聲,聲音間隔時間很長,聽起來車子還沒有發動好。
徐倩見氣氛有些太沉悶,想了想說道:「對了,謝謝你們帶學生春遊。」
「春遊?……什麼春遊?」程明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在他印象中組織學生軍訓和春遊好像沒有什麼關係。
「我聽弟弟說,他們學校原本打算組織學生步行到太乙峰烈士公墓去的,為此學校收了他們每人三塊錢,後來你們與校方聯繫後,由你們部隊組織他們去,這些錢昨天學校退給了他們。我們家並不富裕,三塊錢對我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你說我要不要感謝部隊?」徐倩真摯地問道。
「哦,這事啊?……你弟弟在潯陽一中上學?」見徐倩點頭答是,程明海笑了起來。組織學生步行到烈士公墓的市區裡中學就只有潯陽一中,剛好這個學校程明海跑了兩趟,有關組織他們按照部隊樣子到烈士公墓去的想法也是程明海聽了張校長話後,突然起的靈感,並且在徵求首長同意後才通知學校的。程明海感到冥冥中自己和這個學校有緣,沒想到今天來採訪的這位漂亮記者居然又是潯陽一中學生的姐姐。「巧了,給他們學校作動員報告的就是我,這次軍訓潯陽一中就是由我來負責。」
徐倩十分意外地看著身旁程參謀,也笑了起來:「這麼巧?……難怪呢,我弟弟說給他們演講的那名軍人說的他們熱血沸騰,剛才聽您能言善道,我就想部隊裡面是不是專出口才好的人?原來我弟弟嘴裡的軍人,跟接收我採訪的就是一個人啊!這可真巧了。」
「哪裡,徐記者過獎了,我們再怎麼會說也趕不上你們當記者的啊。你弟弟叫什麼名字?當時全場那麼多人,一眼望下去全是一個個小人頭。唯一有點印象的就是迎軍旗的學生,不過那個學生姓張,應該不是你弟弟吧?」
「自然不是了,我家可是姓徐的。你看到的那人自然不是我弟弟。我弟叫徐永晉,怎麼,是不是打算軍訓時對我小弟要求松一點?」
程明海搖搖頭,「你說呢?我只是問一下,要是因為徐記者的關係特殊對待你弟弟,那只能更加嚴格要求他。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戰場上也一樣,平時多流汗,戰時就可以少流血。雖然你弟弟現在是高中生,可萬一爆發大規模戰爭,按照國家法律連大學生都要上戰場,要是不嚴格要求,那不是讓他流血去嗎?」
徐倩默默點了點頭,她知道本來程明海的意思是說要是把沒有訓練過的弟弟送上戰場那是讓他送死,當炮灰。只是礙於自己的面子,他知道是人總喜歡聽吉利一點兒的話,於是送死當炮灰改成了不那麼沖的流血,可意思卻是一樣的。從程明海的話裡面,徐倩嗅到一股血腥味,也許戰爭真的距離中國並不遙遠。只是程參謀不承認,自己也無法寫出來告訴別人。
轟鳴聲由遠而進,一輛墨綠色小轎車駛到倆人面前停下來了。從駕駛室出來一位很年輕的軍人,程參謀走向前,將後面車門拉開,對站在車對面的年輕軍人說道:「小水,你送這位記者回家去。……徐記者,你家在什麼地方?」
「大目山街,只要送到府前路就可以了,我自己走進去。」
徐倩住的地方馬路窄的兩輛自行車交會都很要避讓一下,汽車如何開的進去?府前路雖然不是什麼主幹道,開輛車過去還是可以的。
程明海瞭解地點點頭,作為一名作訓處參謀,他沒什麼事情時,喜歡在潯陽市裡面到處亂跑,對潯陽市大街小巷很熟悉。程明海知道大目山街說起來是街,實際上就和狹小的巷子差不多,只不過巷子兩旁都是民居,而這個大目山街一邊是民居一邊是河。那麼小的路要是走路不小心,恐怕就要下河游泳去了。連走路都這樣,何況是汽車?
「就送到府前路與大目山街路口好了,送到馬上回來。徐記者請上車。」
徐倩收好雨傘鑽進車裡。駕駛員見徐倩上車了,再坐回駕駛室,將車門關上。
徐倩伸頭出來看著程明海謝道:「程參謀,謝謝您。」
「哪裡,不用客氣。……小水,記著要將這位記者安全送到目的地。」
一陣轟鳴,車子衝進雨幕中,輪胎捲起漫天碎雨灑落在後面,幾轉之後消失在程明海眼裡。看著汽車走遠了,程明海鬆了口氣,轉身朝食堂走去,他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把人送走了,程明海也感覺到自己的肚子開始對自己提抗議。程明海一臉苦笑搖了搖頭,他倒不是對採訪有什麼想法苦笑,而是對自己的肚子苦笑,才三十出頭肚子就經常對自己提警告,這以後該怎麼辦?難道要和那些闊佬一樣,整天提心吊膽保養身子嗎?抬頭看了眼上面,三樓右邊燈還亮著。程明海知道那邊是軍分區大會議室,看來深化部隊訓練的會議還沒有結束。
程明海顧不得處長還沒有下來,匆匆奔進了食堂。明天是星期天,部隊因為休息只開伙兩次,——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今天晚上要是不多吃一點,到時候可是要餓肚子的。
「程參謀……程參謀!」背後有人高聲叫著。
程明海一回頭,跑過來的是剛從軍校畢業的少尉見習參謀馬耀昆。「馬參謀,什麼事?」
「程參謀,參加軍訓學生統計資料已經匯總了,請您過目。」
程明海接過厚厚一疊資料,隨手翻了翻。「哦,還是把這些資料送到後勤處交給劉處長。就說最好下星期一把作訓服送到學校,交到學生手裡。去吧。……哎!對了,小馬,你問問有什麼老革命下星期有空,我有事情要和他們談一下。」說完程明海將資料又交還馬參謀,他現在覺得最重要的是趕到食堂吃飯。
****「媽、爸!……我回來了。」徐倩推開門進來,將雨傘擱在門腳,探頭朝裡面喊道。房子裡她的弟弟不在,母親和父親聽到自己說話,看著這邊,他們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這孩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也不看看幾點了……晚飯吃過沒有?」劉舜英嘴裡嘮叨著。
「下午去採訪了,沒辦法,工作需要啊。媽,你們都吃了?有什麼好吃的?」
劉舜英念叨著朝廚房走去,「自然都吃了,要是等你回來,全家人還不得餓死?!……這採訪怎麼就沒個時間限制了?要這麼晚才回來。等著,我給你把菜熱熱再吃。」
「小弟呢?」徐倩將包放到自己房間裡,走出來進了廚房,幫母親一塊搞吃的。
劉舜英熱著有些涼了的菜說道:「他啊,正在上面複習功課呢。永晉說從下星期開始他們每個星期有三天下午不能讀書。要想考上好點的大學,現在只能抓緊一切時間好好看看書。」
徐倩瞭解地點頭稱是。她想起自己下午問程參謀關於軍訓影響學生學業的問題,當時程參謀說學生應該明白為了什麼讀書,只要自覺利用休息時間好好溫習功課,軍訓對學業並不會造成多大影響。看來自己的弟弟就屬於自覺複習之人。
想起進門時父母臉上的笑容,徐倩問道:「家裡今天是不是有什麼喜事?爸爸咋那麼高興?」
「是啊,自然是很好的喜事!」劉舜英放下鍋鏟,笑得眼角都是皺紋。「你不知道,你爸他們船廠昨天接到一筆大訂單,要在三年時間裡建造三千噸的運輸船六艘呢!以前他們船廠只是造一些千噸左右的小船,大家吃不飽餓不死的。這下好了,頭一筆款子一百九十萬今天下午到了船廠,老闆說了,要給你爸他們每人每月增加三塊錢工資!下個月薪水就要漲了,家裡能不高興?」
「真的?多少年了爸都沒長工資,這次怎麼漲這麼多?難怪爸樂成那副模樣呢。」徐倩回頭看了眼客廳,父親徐建國正坐在那裡泡了杯茶看報紙。
家裡增加了收入,劉舜英樂的嘴都合不起來。「可不是!你爸船廠又不是什麼大廠。以前有活幹,不用失業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誰還希望漲工資?這下要造這麼多運輸船,時間又急,老闆自然要加工資了。」
徐倩高興過後,心頭湧上疑問,六艘三千噸級運輸船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潯陽造船廠自從建立以來還從來沒造過三千噸以上輪船呢!一艘都沒有,何況六艘?「什麼公司一次要六艘運輸船?還要三千噸的,這些可都是大船,要跑遠洋的,按理說應該由上船或者福船這樣大船廠造。像爸他們這種內河船廠怎麼接得上這麼大單子?」
劉舜英看了看外面,很神秘地說道:「聽你爸說他們船廠是中了軍隊招標。上海招標中軍隊需要很多船,有什麼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補給艦……反正很多很多,你爸的造船廠得到的只是一部分訂單,那些大廠製造大船都來不及,不然這些也輪不到潯船了。」
徐倩一震,疑惑地問道:「是軍方的?軍方讓船廠製造運輸船?」
「自然是了,不信問你爸去。」
「爸,聽說你們船廠中了軍方招標,要在三年內製造六艘三千噸的運輸船?」吃完飯,徐倩並沒有上樓,而是在收拾好碗筷後回到客廳,坐在父親對面問道。
徐建國放下手中報紙,臉上洋溢著笑容點點頭。「是啊,這次軍隊訂購了許多船隻,我聽辦公室人透露,光大連的赫爾——胡光墉聯合企業就獲得了兩年製造三艘兩萬七千噸戰列艦的大合同,我們船廠畢竟是小廠,這次只是分得一小碗羹。……唉,*我這要技術是在大連這下可是發財了。」
徐建國沒什麼野心,沒有自己當老闆想法的他,只是想通過自己勞動多賺一點錢。只是徐建國雖然說到旅順能賺更多錢,真要讓他過去,他又不肯了,一方面故土難離,還有一個原因是聽人說北方冬天連上廁所都要帶根棒子,徐建國可不想遭這份罪。
徐倩取過父親放在桌子上的報紙。這份報紙是潯陽晚報,徐倩大致掃了一下,報紙上可看的新聞並不多,除了大量關於各地以遊行形式慶祝漠北和平、稱讚領導英明神武外,其他新聞要麼張家死了一條小狗;要麼王家種田時,一鋤下去挖出一件古董;要麼就是李家生了四胞胎,在醫生精心呵護下,四嬰兒全部成活;要麼某位神僧練氣功練的渾身火苗直竄,別人看了還以為寺院著火了……潯陽晚報登的就是這些東西,說是新聞還不如說這些是獵奇。徐倩一直很奇怪,這樣的報紙發行量居然也能達到三萬份,看來潯陽市民欣賞眼光還真的有問題。
眼睛看著報紙,徐倩心裡想著父親廠子裡突然接到的這比大單子與今天自己在軍分區聽程參謀說的「戰爭距離我們並不遙遠」,看來不管程參謀怎麼搪塞,中國真的有遭遇一場戰爭的可能。
跟誰打?不知道,德國、美國是傳統友好國家,英國、法國是新的貿易合作夥伴,俄羅斯在漠北一仗後已經元氣大傷,中國不找他麻煩他就應該燒香拜佛了,難道中國主動去招惹俄羅斯嗎?要是這樣可很難在國會通過。那麼對手是誰?總不成是老說琉球是他們固有領土的日本吧?日本雖然號稱海軍亞洲第二,可他所有軍艦加起來,噸位還不到中國海軍噸位的零頭。除非日本天皇發了失心瘋,不然他敢跟中國交戰嗎?就是真的中國與日本發生戰爭,日本軍隊的下場決不會比在菲律賓的西班牙艦隊更好一些。
徐倩很想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寫出一篇具有爆炸性的新聞,好好打響潯陽早報知名度,自己也能名揚四海,讓報社主編對自己刮目相看。只是發展那麼大規模的軍隊,看起來對手實力強勁,只是從中國地理位置來看,想找出這樣的對手還真不容易,徐倩就是想破腦袋也沒想出軍方到底要跟誰作戰。不知道假想敵是誰,這樣的文章如何作?寫出來沒有根據,人家可是要告自己誹謗,自己就是辯解也無從辯起,要是這樣自己就不是名揚四海了,而是身敗名裂!
回到臥室,徐倩拉開座位將採訪本取出,打算好好整理一下下午採訪內容,寫出關於學生軍訓的報道,等明天上班後交給朱編輯,自己的任務也算完成了。可咬著筆桿看了半天採訪本,徐倩一點頭緒也理不出來,腦袋裡亂成團麻了。
採訪的東西不可謂不詳盡,程參謀說的很明白,關於軍訓決策過程、訓練費用來源(以前國會對是否在青少年中開展軍訓有過辯論,經過辯論議會通過了開展軍訓的草案,當時報紙還刊登過這樣的新聞,事情吵的沸沸揚揚,不過這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草案的通過並不等於馬上實施——辦任何事情都需要錢。國家每年財政撥出在年初就通過,新聞界抄作一番後因為當時並沒有落到實處加之漠北戰事漸漸就淡化了。今年年初國家對軍訓有專門撥款,只是因為剛下撥沒多久,普通人沒注意到,當然,有些議員消息靈通,他們在議會裡已經為這筆費用是否存在質疑過軍方了。他們不知道軍分區也是剛到手不久,質疑也無可厚非。)、它的意義、對學生影響、部隊如何為軍訓配備人員、一個星期三天下午,這麼多時間軍訓對學生生活方面的照料……收穫頗豐可寫起來卻無從下筆。開始徐倩以為是自己對將要到來的戰爭感到一絲隱憂,一直想這方面所以寫不出來,可看著看著採訪本,好像跟它又沒有什麼聯繫。毛病到底出在什麼地方?
白熾燈瓦數不大,雖然臥室很小,小的就像蝸牛殼,可光線還是顯得有些昏黃。心情煩躁的徐倩合起採訪本站起來很沒淑女風範地伸了個懶腰,探出身拉開窗簾一角呆望著外面,黑洞洞的窗外雨還在繼續下著,雖然看不到雨絲,卻能聽到雨打芭蕉聲。江南到了春天一下起雨來就沒完沒了,也許明天早上這場雨也不會停。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錚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
徐倩聽著夜雨,低吟著蝶戀花。
徐倩喜歡宋詞,雖然徐倩是女孩子,可她在詞裡面最喜歡的並不是婉約派,而是所謂豪放派如蘇軾、辛棄疾等人作品。這點也許跟她父親教育有關,父親沒想到把她教成小家碧玉,徐倩自己也沒想過把自己鎖在屋裡坐在矮窗前做女紅,體驗一下「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的感覺。從這方面說徐倩作為一個女人是很失敗的。
可是對春雨任何像她這種年齡的女孩想法都差不多,這方面徐倩也不能免俗。不浪漫的徐倩以前覺得春天下著濛濛細雨很是浪漫,宋詞裡面寫春天的詞特別多,而只要跟春天有關係,必然又牽扯到春雨,於是翻開宋詞滿篇都是春雨。徐倩就喜歡在雨天念「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揚花,點點是離人淚」。
沒有嘗試過分離的徐倩在詞裡面體會那種無言感覺,體會的結論是這種無可言狀的感覺讓人心醉,今天她卻感到自己的芳心被這場雨下亂了,什麼也寫不出,什麼也不想想。這不是什麼浪漫的春雨,而是惱人的春雨了。不再浪漫的小雨讓人心煩意亂。共鳴還是有的,只是現在想起來的詞都是傷感落淚之作,讓徐倩更加無法完成自己的功課。
管他呢!也許明天就想起來了,萬事不用強求,實在不成明天再找程參謀問問,也許從他那邊能找到靈感。半依在窗台上的徐倩盯著黑糊糊的窗外,聽著點點雨聲自己安慰自己。
一個高大的身影悄悄爬上心頭,那綴著紅燦燦五角星的軍帽在腦海越來越清晰,刀削般國字形臉上浮現出一抹真摯地微笑。寬廣的肩膀也許是女人最好依*的地方。
徐倩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匆忙將窗簾放下離開窗台,坐在椅子上展開採訪本打算繼續寫,可心亂了的她現在更是什麼也寫不出,越要想忘掉的人影越是在腦海裡更清晰。
不知自己怎麼了的徐倩用力推了把擺在桌子上的不倒翁,叮咚聲隨著不倒翁前後搖擺接連響了起來,聲音很單調,也很清脆。房門從外面輕輕推開,正望著不倒翁發呆的徐倩聽到開門聲回頭一看,母親那張有些蒼老的臉出現在半張的門口。
「招弟,還不休息嗎?早點休息,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上班。」
「等一會兒,等我把稿子寫完就睡。」
「唉……稿子明天到報社也好寫,幹嗎非要在家寫不可?咱們家不必別人,錢不多,還是省點電。你們報社也是的,別人都有星期天,就你們沒有。什麼世道啊,連星期天也要上班。」母親嘮叨了兩句輕輕掩上門出去了。
母親出去了,給母親這一嘮叨徐倩更沒有寫下去思路了。合上採訪本,關了燈徐倩躺在床上,閉上眼想要早點入睡,只是躺在床上的徐倩眼睛雖然合起來了,心思卻飛快運轉起來,那充滿男人氣息的軍人形象在她心中活了過來,久久無法消退。
「我這是怎麼了?」徐倩苦惱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臉掩在手裡。「人家可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真該死,怎麼老是想著他?」
****「早,朱編輯。」
「你早……對了,倩倩,昨天讓你採訪的事情辦的怎樣了?他們有沒有不配合?」
報社裡人還沒有全來,現在只有朱宏銘正低著頭吃早點,聽到有人打招呼只是含糊答應一聲,抬頭見進來的是徐倩,馬上想起昨天派給她的任務。
「採訪好了,這是採訪筆記。朱編輯,這個報告能不能您寫?您可是咱們報社老人了,經驗豐富,像我這種新人文筆上如何能與您老相比?這麼重要的稿子還是朱編輯您來動筆好嗎?」徐倩取出採訪筆記本,雙手端著畢恭畢敬拿到朱宏銘眼前,露出靦腆的笑容。
看著青純甜美的笑容,聽著悅耳婉轉的聲音,朱宏銘沒接徐倩遞到自己面前的筆記本,而是笑了起來:「倩倩,你今天是怎麼了?以前不是只要你採訪的稿子,不論如何都要自己寫的嗎?怎麼今天如此客氣了?要是我能幫忙一定給你幫,只是突然用花言巧語蒙騙我,這卻萬萬不成。是否有什麼心事,說說看。」
徐倩給朱宏銘說到了心事,俏臉一時緋紅。她是因為自己現在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寫才想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朱編輯,沒成想朱編輯不愧年長許多,社會閱歷比自己豐富多了,只是聽了自己說的話就給他說成花言巧語在蒙騙,徐倩被拆穿了底細如何不臉紅?不過要讓她把原因說出來那是萬萬不肯的,小女孩的臉皮比紙還要薄,如何可以隨便碰得?
徐倩矢口否認:「哪有什麼心事啊?!我想上午到學校補充採訪一下,整理更多的資料,好把這個稿子寫成系列報導。朱編輯,我在前面採訪,您在後面寫作,我們倆通力合作,動作快又能保證稿子質量,這不是很好?」
「真的是這樣?」
朱宏銘盯著徐倩臉仔細觀察著。徐倩臉被朱編輯盯著越來越紅了,既然這樣說,徐倩自然要堅持到底:「自然是這樣了,我什麼時候騙過朱編輯?」
「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學校放假啊!你到學校採訪誰?」朱宏銘手指敲擊著桌子,看著徐倩含笑說道。雖然朱宏銘從徐倩借口裡挑出了毛病,可他也不想讓這麼漂亮的小姑娘太尷尬。「這樣吧,你的採訪筆記放在我這,我先看看。」
「謝謝朱編輯!」徐倩聽朱宏銘有些鬆口了,舒了口氣連忙將採訪本放在朱宏銘桌子上。「我今天到工廠去看看,聽程參謀說軍訓並不光對學生展開,所有十五歲以上成年男人都要參加這種軍訓,我想到潯船去聽聽那裡年輕人對這事是怎麼看的。」
朱宏銘點了點頭:「擴大採訪線索是好事情,只是潯船今天不休息嗎?你過去恐怕回撲空。」
「放心吧,我爸就在潯船工作,聽他講他們船廠今天不休息。我等一下過去可以嗎?」
「好,就這樣。」朱宏銘拿起徐倩放在桌子上的採訪本看了起來。聽徐倩說的合情合理,朱宏銘以為自己剛才多心了。
霏霏雨霧中,叮噹聲顯得有些沉悶。泥濘的道路上遠方一輛有軌電車駛了過來。透過車窗裡面沒什麼人,今天是星期天,又輪到下雨,人們都窩在家裡沒出來,坐車的也不可能很多了。
哧——電車停在路沿邊,徐倩從車上下來,整個電車只下了她一人,當她站穩了,車門關上,電車光當光當開走了。
車站附近只有一家工廠,前不*村後不著店顯得有些突兀。工廠很大,至少*馬路邊的圍牆很長,一眼望去看不到頭,陣陣叮噹聲從廠區內傳來。這個工廠徐倩很熟悉,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常帶她到這裡來玩,這裡就是潯陽造船廠。
秦海濤坐在辦公室,眼睛盯著被自己手指撥動的正在轉著的擺在桌子上的小地球儀,耳朵聽著外面叮噹聲,心情相當不錯。
他的心情也無法差,這個廠子是他父親在一八八零年創建的,剛創建時整個廠子只有十六個人,一個很小的船台,建造幾百噸輪船都顯得力不從心。到了秦海濤接手時船廠也不過擁有兩座能夠建造龍骨長一百米,排水量兩千五百噸船舶的船台,三十年了,現在的潯陽造船廠已經擁有四座可以建造三千噸輪船的船台,還擁有兩座浮動船塢用來修理船舶,人員也擴大到擁有一千多些的一家大型工廠——全國也許不算大,可在潯陽這種規模的工廠絕對屬於大企業。
自從潯陽造船廠開工以來,軍方定單造船廠沒少接,只是海軍很摳門,同時他們又很看中那些沿海老船廠和與外國商人合辦的大型造船廠,尤其是馬尾造船廠、上海造船廠,還有那個該死的赫爾——胡光墉聯合企業。這個赫爾有什麼了不起的?想起赫爾秦海濤就憤憤不平,他不過是在國內戰爭形勢明朗後帶了一些錢和設備——現在看起來那些設備都是垃圾!——從大洋彼岸過來,國內又是允許他開礦煉鐵,又是允許他製造火車頭,還讓他造船,赫爾活的很滋潤,自己這些比他小的企業不是倒霉了?對潯陽造船廠來說,戰列艦不現實,長江就那麼深,真要造了戰列艦也開不出去,不大的巡洋艦可以造,可定單卻接不到,能接到訂購兩艘小小的巡邏艇都值得好好慶祝一下。三十多年了,潯陽造船廠從海軍那邊接到最大的定單也不過是建造兩艘五百噸級的巡邏炮艦,以後連這麼大的船也接不到了。就是這兩艘炮艦,秦海濤也沒怎麼賺錢,價格方面雖然很高,比造兩條民船不知高出多少,可質量方面要求卻特別苛刻。潯船不過是第一次造軍艦,技術力量有些薄弱應該可以理解,可海軍驗船後竟然以質量和技術參數達不到設計要求為由以合同規定對潯船進行罰款!一來二去,潯船還有什麼錢好賺?
就說這次吧,海軍建設委員會中那些議員在瞭解到世界海軍發展後,在年初議會開會中提出因英德兩國瘋狂造艦,中國海軍以兩國造艦速度發展下去,用不著五年,中國海軍在大洋上將沒有說話權力為由,請求議會增加額外撥款。再怎麼說現在的中國海軍也是世界第四海軍強國,議會並不希望海軍在軍備競賽中落到別人後面,總不能從第四掉到第五落在法國、意大利、俄羅斯後面吧?(一八九零年中美海軍實力差不多,現在落在美國後面已經讓一些人看不過眼了。)於是在通過增加海軍稅、發行海軍建設債卷後,先給了海軍大筆購艦預算額度。有了大筆資金,海軍建設委員會招標底氣也壯了許多,根據海軍技術要求(因英國無畏艦下水,各國以前造的軍艦一時都變成過時貨,德國、美國、法國、意大利相繼建造自己的無畏艦,連中國以前死敵俄羅斯都在建造了。中國以前造的軍艦也顯得落伍了,他必須重新設計各項指標。不管怎麼說至少不能讓該死的俄羅斯超越中國。),海軍建設委員會列出戰列艦、巡洋艦、驅逐艦、運輸艦、補給艦玲玲總總一大批,各個船廠看到招標書眼珠子都紅了。全國只要和船有點關係的都蜂擁到上海,潯船自然也不例外。
海軍是塊唐僧肉,誰都知道吃起來很好吃,只是能不能吃到要看你的能耐如何了。與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型造船企業比起來,潯陽造船廠只能算是想吃唐僧肉的小嘍囉。原本打算這次要造的船很多,自己多多少少能分到一塊,可幾輪下來,潯船還是兩手空空——海軍制訂的要求能嚇死人,加上以前潯船製造的兩艘巡邏炮艦讓海軍頗有微詞,沒奪得任何項目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秦海濤就是不服氣,憑什麼人家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自己連殘湯剩渣也沒有?!
秦海濤派過去參加招標的弟弟每天在電話中只有唉聲歎氣,要知道電話費可是很貴的,秦海濤花那麼大代價裝電話,讓弟弟從上海打老貴的電話回來只是想瞭解招標進程,希望自己這次能好好搏他一票,並不是想聽弟弟訴苦。如此大生意居然一點消息也沒有,暴跳如雷的秦海濤恨不得自己從電話線裡面鑽過去,到上海哀求那些官員老爺們行行好,給潯船一點施捨。
到了最後一天,海軍建設委員會宣佈招標圓滿結束,而潯船連一條木板都沒得到,留在潯陽的秦海濤已經絕望了,這時候在上海的弟弟突然又打來電話,原本秦海濤以為弟弟要實現在出發前悲壯的宣誓(他弟弟曾經說過要是什麼也拿不到,就跳進黃浦江,永遠不回來了,),在跳江前給自己最後一個告別,秦海濤正想勸弟弟放棄這個無聊的舉動,還是回來算了,沒想到弟弟卻十分激動地說海軍招標結束後,陸軍建設委員會馬上找上他們這些沒有得到定單的造船企業,要求他們參加陸軍招標。
傳統上中國是個陸軍大國,雖然因為某種人為因素,共和國成立後海軍建設一直放在相當醒目的位置上,可陸軍畢竟是擁有悠久歷史的一直兵種,而且他也是共和國之所以成立取決定性的力量,對海軍規模一再擴大,口頭上陸軍自然是一口一個贊成,回過來再一口一個,實際上陸軍骨子裡是不大服氣的,不光對海軍擴充實力過快感到不滿,對空軍的建設,陸軍照樣很有想法——按照陸軍想法,空軍應該歸陸軍所有,根本沒必要成立什麼單獨的空軍。空軍歷史不長,他跟陸軍又有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對陸軍各種撅詞空軍也只是一笑就算。海軍就不同了,琉球群島重新回歸中國完全*了海軍兵壓長崎,讓日本在戰爭威脅下不得不退讓,如果說對日只是脅迫,戰爭沒有爆發也看不出海軍到底有多大作為的話,那麼菲律賓一戰就讓海軍大出風頭,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三艘防護巡洋艦,四艘無防護巡洋艦和一艘巡邏炮艦組成的看起來很雄壯的駐菲律賓西班牙艦隊就被水葬了,等陸軍到達馬尼拉灣,剩下的只有打掃戰場了。中國海軍艦隊在全世界面前大大露了一回臉面。
對海軍如此露臉陸軍恭維的同時,心裡很有些酸溜溜,同時陸軍也發現了自己的短處,如是中國與周邊國家在陸地上發生戰爭,*自己實力陸軍有把握打贏任何一個對手——哪怕英法兩國或者在普法戰爭一戰成名的德國出現在中國家門口,中國陸軍也不畏懼。大打出手下,那些強國陸軍如何是中國陸軍對手?光*人數就可以把他們淹沒了。可中國要參加的戰爭並不一定都是與自己陸地有邊界的國家,你在家裡再橫也不過是防禦性軍隊,想要將戰爭扼殺在敵國國內的陸軍面對大洋卻發覺自己並沒有兵員投送力量,總不能讓士兵游過太平洋、印度洋吧?
明白自己短處的陸軍馬上對陸軍建設委員會提出請求,希望能擁有自己的運輸船隊——他並不相信海軍會毫無保留替陸軍出力,自己扮演光啃骨頭不吃肉的角色,什麼事情還是自己辦更放心一些。對陸軍手伸到自己地盤,海軍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海軍認為陸軍原本擁有的那支內河運輸船隊運運補給已經足夠了,沒必要在大洋上攙和進來。哪怕你陸軍說的天花亂墜,海軍認為陸軍根本沒必要搞什麼運輸力量,於是每次召開議會都成了陸軍建設委員會與海軍建設委員會搞腦子的地方,兩方誰也不肯輕易退卻哪怕一小步。
陸軍的老大地位畢竟不是那麼容易撼動的,在議會召開了無數次協調會議後,到了一九零零年,新的世紀拉開了序幕,海軍在議會中與從前一樣在陸軍高壓下不得不退讓,同意陸軍以自己的軍費建造一支規模不大的遠洋投送船隊——就是同意了海軍還是覺得沒有必要。
興高采烈的陸軍還沒從議會戰爭中清醒過來,一場突然爆發的戰爭拖延了陸軍建造自己運輸船的計劃,與俄羅斯的戰爭讓陸軍將目光投入到天寒地凍的漠北大地,陸軍軍費是在飛速上漲,可那些錢都是用來和俄羅斯打仗的,現在首先要滿足的不是如何把部隊通過大洋投送到其他大陸去,而是如何讓更多中國軍隊到漠北,如何運送更多物資給正在交戰的部隊,鐵路發展極不完善的漠北讓陸軍吃夠了苦頭,很多地方只能用汽車運輸,問題是汽車要吃油,而且一次又送不了多少物資……大力發展汽車事業讓建造運輸船的計劃只能長期拖延下去。
等漠北大規模戰事結束了,陸軍再次想到建造他的那些寶貝運輸船,只是陸軍建設委員會知道全國稍微大一點兒的船廠都給海軍壟斷了,陸軍就是想讓他們建造,人家也未必有船台空出來造你那些運輸船。這次海軍召集個船廠,對海軍造艦進行招標,陸軍馬上發現這是一個好機會,他們可以乘這個機會委託沒有取得海軍合同的那些造船廠製造自己的運輸船,於是當秦海濤正感覺世界末日快要到來時,運財童子又把狂喜帶給了他。
和雖然錢多,卻對各項參數要求極為嚴格,條款細的讓人以為在讀天書的海軍建設委員會相比,陸軍建設委員會在資金上同樣很寬裕,同時他們對技術參數要求就沒有海軍那麼高,而合同也沒有海軍那麼細,聽到弟弟在電話裡讀合同要求,秦海濤還以為自己和一個什麼也不懂的爆發戶在洽談造船事宜,不錯,與海軍比起來,陸軍在建造船隻上的要求真的與爆發戶差不多。海軍招標潯船很快就被淘汰了,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陸軍要求建造三年建造三十艘淨噸位三千噸的運輸船,自己的潯船一下就從這筆大買賣裡面得到了六艘!一艘運輸船陸軍訂購價格為一百九十萬元,六艘可是一千一百四十萬啊!這麼龐大的數字擺在自己眼前,秦海濤認為自己做夢想不笑出聲都不可能了。這樣一艘運輸船真正造價不到一百五十來萬,這已經把鋼材費、工人工資、船台折舊等等等等都計算進去,就是拋開給陸軍建設委員會的好處,剩下的利潤也實在太可愛,一想到自己能從六艘船中撈取的利潤,秦海濤就一個人咧開嘴偷樂。
造船第一筆款項在弟弟從上海凱旋時就帶了回來,有了這些錢,秦海濤一開心首先想到的就是馬上擴大船廠規模,三年要建造六艘,時間很緊,人手不夠是萬萬不成的,這樣就需要招更多的工人,將船廠由一千人擴大到兩千人以上,同時還要給老工人加工資,只有看到多出來的錢,這些人才會拼了老命給自己工作,這樣造船速度也就更快……聽著外面叮噹作響的聲音,秦海濤不由得笑出了聲。
外面有人在敲厚重的房門,秦海濤暫時將興奮勁收了起來。「什麼人,進來。」
門衛臧大爺打開門走了進來,站在距離秦海濤很遠的地方,臧大爺道:「老闆,外面有一位女記者說要見您。」
「記者?我好像沒約什麼人採訪啊?告訴她我沒空。」秦海濤一時有些警覺,人不露財是絕大多數富人的共同信仰,秦海濤也不能例外。前兩天剛剛才接到一筆大買賣,今天記者就上門來了,秦海濤本能地想要把人家拒之門外。
「等一下……!」看著臧大爺要轉身離開,秦海濤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低頭踱了兩步,抬頭對站在門口看著自己的臧大爺道:「還是把她帶到我這來吧。」
過了一會兒,徐倩出現在秦海濤辦公室門口。
「喲……這不是倩倩嘛!」秦海濤開始只是覺得眼熟,仔細一想這才想起來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廠子裡徐建國的千金,小時候徐倩到工廠玩時,秦海濤還抱過她,沒想到現在居然這麼大了。要不是她父親帶過照片到廠子裡炫耀,秦海濤也想不出來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她。「呵呵,我印象中倩倩只有這麼高(秦海濤手掌放在大班桌上,比試一下。),沒想到現在居然這麼高了。當記者啦?好工作,好工作!你父親可從來沒跟我們這些人提起過。」
「秦叔叔您好。」
徐倩認為父親沒跟工廠裡人說很正常,他對自己干記者一行一直很不滿,要是在船廠很自豪地說自己是記者這倒奇怪了。對這位看起來很「豐滿」的秦叔叔,徐倩印象並不深刻,畢竟小時候的事情現在都忘的差不多了,要不是父親在家裡說過工廠現在老闆是秦海濤,徐倩連秦海濤這個名字都忘了。
秦海濤熟悉徐建國這不是偶然的。徐建國自從離開學校後就進了潯船當工人,屬於現在還在潯船工作的老工人了。二十年的時間,徐建國見證了潯船由一家很小的,家庭作坊式船廠一步步發展到擁有千人規模大型工廠,他自己也從學徒做起,到現在當上了一個小頭目,手下有十來名工人。雖然是小頭目,徐建國還是需要幹活,工資也並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像這種沒有什麼背景,平常又接不到軍方定單的造船廠,能按時發工資,工廠規模還不停擴大,徐建國已經滿足了。造船廠的工作是單調並且辛苦的,對身體要求很高,對一直堅持下來的老工人,做老闆的自然是很關注。而當徐倩還在讀書時,徐建國也常常拿出好不容易拍的女兒照片對同僚炫耀(徐倩工作後徐建國自然失去了炫耀的興趣),秦海濤當時也看到過。
「既然是熟人,坐,請坐吧。……倩倩啊,不知你在哪家報社工作?今天到我這裡來有何貴幹?」秦海濤滿臉笑容客氣地讓徐倩坐在沙發上,自己在側面坐下問道。
「我在潯陽早報當記者,不知秦叔叔有沒有看過我們報紙?(秦海濤大點其頭:「看過!看過!這份報紙不錯嘛!是個好單位。」)……秦叔叔,聽說你們廠接了軍方六艘運輸船的單子?」
秦海濤立刻警覺起來:「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徐倩連忙解釋道:「不用擔心,我今天並不是來採訪的,問的事情也不會說出去。我只是想問一問秦叔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秦叔叔請別怪我沒大沒小,在我印象中,潯船以前雖然也接過軍方單子,可每次造船數量並不多,而且噸位也不大,這次突然接到這麼多船,還都是三千噸的,這在潯船歷史上還是頭一會。不知秦叔叔您怎麼看待這事情?」
聽徐倩說不會說出去,秦海濤鬆了口氣。秦海濤怕的就是自己接的這個大單子鬧了個人盡皆知,雖然開工後潯陽人肯定要知道,可秦海濤認為自己能不說還是不說為妙。徐倩的父親就在潯船,很多事情要想瞞她並不容易,既然不是採訪,秦海濤剛剛提著的心又放了下來。搖了搖頭道:「呵呵,倩倩啊,你爸可是我們船廠元老了,從你父親口中你也應該瞭解到我們船廠是怎樣一步步從只會爬的嬰兒發展到今天成為充滿朝氣的青年。雖然這次一下接了六條船的定單,看起來好像不可思議,不過這也說明潯船現在更加強大了嘛!……怎麼說呢?以前的發展是量變,雖然不停的擴大,可外人看起來卻並不明顯,而這次以政治經濟學術語來說,術語量變積累到一定程度,發展為質變。質變是很明顯的,自然引起了大家注目,你說是這個理吧?呵呵,實際上潯船還是以前那個潯船,用不著如此驚訝。」
老狐狸!徐倩心裡暗暗給秦海濤下了個定義。要說量變和質變的區別,徐倩自認為自己比秦海濤瞭解的更多些,別的不說,以前潯船就沒有給工人增加什麼工資,可這次卻突然漲了三塊錢。以前真要有量變,怎麼在工資上面沒體現出來?難道父親都藏了私房錢不成?要知道三塊錢決不是小數字,不是發生什麼突然事件,這個摳門的老闆無論如何也不會給工人增加如此多鈔票的。
秦海濤說的滴水不漏,徐倩一時無法從他話語中找出漏洞。只好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將自己來的目的端了出來:「秦叔叔,說實話吧,我覺得這次海軍突然需要這麼多運輸船有些非比尋常,秦叔叔你們和海軍打交道比我們要多,不知您知道他們為何突然需要這麼多船嗎?」
「海軍!?」秦海濤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倒把徐倩嚇了一跳,不知自己是否撞到這位「秦叔叔」哪根不對的弦上。
秦海濤嘲諷似地乾笑了幾聲:「嘿嘿,你秦叔叔能耐有限,海軍我可高攀不起!不錯,這次海軍是訂購了不少船,不過這些船沒一艘哪怕是救生艇給我們潯船廠造造,人家門檻高的很!」
「不是海軍要造的?!」徐倩聽了後吃驚地問道。她本來以為海軍要跟哪個國家打仗,所以才訂購了那麼多船,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從秦海濤這裡看看是否能掏出些海軍內幕消息,可秦海濤說出來的話將徐倩以前所有的推斷全部推翻了。她不能不吃驚。
秦海濤對海軍已經反感到極點了,他不想再聽到任何跟海軍有關的話,同時徐倩問的問題又讓秦海濤覺得她要問的實在有些太寬了,還是將話題趁早打住為好:「自然不是海軍,這些是陸軍訂購的,聽說造來是給在菲律賓基地的那些部隊運送物資。……也許是吧,反正軍隊的事情你就是問,他們也不會說,軍隊怎麼想誰又知道呢!」
「這樣啊……」徐倩低吟一聲沉思起來。秦海濤說的話給她造成的影響實在太大了,大到徐倩不知下面自己應該問什麼問題。陸軍需要運輸船?他們要那麼多船幹什麼?看秦海濤的樣子,這個體胖之人心並不寬,再想從他這裡挖出什麼東西不可能了。
想不明白的徐倩只得不再想,抬起頭說出自己來的另一個目的,雖然自己本來並不是為這個事情來的:「秦叔叔,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採訪一下。」
秦海濤很好的心情讓徐倩剛才提到的海軍打擾了,一聽不是來採訪的徐倩現在突然又提出採訪要求,秦海濤心裡有些慍意了。只是人家是記者,自己不好發作,只得耐住性子問道:「說吧,還要採訪什麼?能配合的我一定配合。」
「是這樣的,去年全國議會不是通過了在青年中展開軍訓的議案嗎?現在我們潯陽軍分區已經將這項議案落在了實處,按照軍方要求,所有年齡十五週歲以上的男性青年都要參加軍訓,潯陽造船廠中青年不少,我想問一下你們對軍訓是如何看待的?還有那些青年如何理解軍訓?」
說完徐倩掏出採訪本打算記錄秦海濤的回答。
徐倩的問題一拋出來,秦海濤就暗自直吸冷氣,真要組織自己船廠的那些青年人參加軍訓,那麼誰還給他造船?對他的賺錢大計影響之深遠自然不言而喻了。可這問題又不得不回答,萬一不回答,或者沒說軍訓好話,給這丫頭抓到把柄登在報上,自己在潯陽就不用見人了。
秦海濤搜索枯腸想著自己應該怎麼說,說出來的話也沒那麼自信了。「這個嘛……對青年人來說軍訓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不對,應該是……這個……怎麼說呢?反正就是好事。我們潯陽造船廠對軍隊的決定舉雙手贊成,如軍方要求船廠青年參加軍訓,作為廠方,我們決不拖後腿,這個我可以保證。……不過,陸軍這次訂購六艘運輸船時間緊,任務重,……軍隊正急需我們盡早將這些運輸船造好交付他們,真要讓年輕人都參加軍訓去了,對造船的速度自然很有影響了……這也沒什麼,困難是可以克服地嘛!雖然我希望軍訓盡量不要影響工廠正常生產,可一切還是由軍方決定。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倩倩你看呢?」
徐倩心裡暗自好笑,這個剛才官腔不斷的秦叔叔一提到軍訓嘴皮子就打絆了,語無倫次說了半天也沒讓人瞭解他到底想說什麼,又是贊同又是訴苦。他的真心話恐怕覺得軍訓就是一場胡鬧,可這話又不敢對自己說,所以才會說的如此笨拙。
徐倩合上採訪本微笑著點頭道:「說的很好,謝謝秦叔叔接受我們潯陽早報採訪,不知我能否採訪一下工廠工人?不會影響他們工作吧?」
「可以可以!自然可以了,一點兒也不影響。……你等著,我叫人帶你到工地去。坐著等一會兒啊!我現在就去找人。」秦海濤如釋重負連聲答道,站起來連忙朝外面走去。小丫頭題目太刁鑽了,秦海濤覺得能不採訪自己了自然是上上大吉,不然自己是說多錯多,到最後只能讓自己更加狼狽。走出房門的秦海濤偷偷拭了把額頭上滲出的冷汗。
等秦海濤回到辦公室時,後面還跟了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人。那中年人一進門就討好地笑著,朝徐倩伸出了手:「這位就是徐記者吧?你好,我是工廠人事主管秦烽,老闆讓我陪您到工地採訪,請您跟我來好嗎?」
徐倩握了握中年人伸過來的手,與父親滿是老繭的手不同,這位秦主管手上滿是肉,握起來肉忽忽的。「謝謝您。秦叔叔,我和秦主管下去了。」
「好的,倩倩啊,中午在這裡吃頓便飯吧?」秦海濤很友好地送出門口,問道。
「不用了,我還要馬上回報社趕稿子。」
看著徐倩身影消失在拐角,秦海濤走回辦公室好好地舒了口氣。沒想到徐建國居然有一個當記者的女兒!而且看起來這個徐倩對自己的造船廠還很感興趣……看來應該給徐建國再增加一點兒工資,好讓徐建國堵住他女兒那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