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辰逸很無奈,他沉默了片刻,忽的深吸了一口氣,又潛入了水底,直至天黑才又冒出水面來,人還未出水面,幾隻濕漉漉的山雞野兔先破水而出,劃了個耀眼的弧度,跌落在草地上。
尹辰逸竄出水面,隨意甩了甩頭,撇嘴道:「我從外頭抓的山雞野兔,這回信了吧?」
楚璉沉默了,面色一沉,扭頭就走,當晚還十分有骨氣地不吃一口雞肉和兔肉。憤憤拔了些野菜,嚼吧嚼吧就假裝睡覺了。越睡卻越是清醒,聞著噴香四溢的肉味,全身緊繃,痙攣不已,胃裡更是一陣絞痛,牙根咬得嘎巴嘎巴響。
他困在這凹洞底部十餘年來,每日不是嚼無味野菜,啃酸澀野果,便是吃他自己烤的半生不熟的焦糊魚,哪有一日吃得舒爽過?也是在尹辰逸他們仨來了以後,伙食才有所改善。雖然日日依舊是那三樣東西,但人家卻有辦法做出不同的滋味來,偶爾清炒野菜,偶爾鮮美魚湯,抑或是香噴噴的烤魚,皆是有滋有味的呀。
雖然楚璉悲憤鬱結,死撐面子,死活不吃野味,但好歹還是接受了事實。
因著外頭風聲依舊嚴緊,他們不敢隨意出去,凹洞底部雖生活艱苦,但卻是個修煉武功的絕妙好地,於是他們便商定著暫時在此處居住著,待尹辰逸練成神功後,再重出江湖。
這一等就是四年。
四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以見證一個人的成長,亦可以見證一個人的毀滅。
至真十二年十二月。
京城下了第一場雪,往年第一場雪總是小雪,但今年卻氣象迥異,這場初雪下得異常得大,肆飛的雪花撕棉扯絮般在呼嘯的寒風中翻騰打轉,氣勢兇猛,鋪天蓋地,只片刻便將一座浩然古城掩蓋成了一片雪白。
皇宮深處,某處小徑上,跌跌撞撞地跑過一串雙手捧著托盤的宮女,凌亂的步伐踩踏在松厚的積雪上,出沉悶的咯吱聲,尖銳而刺耳。
風雪迷眼,滾翻著直往人脖子裡鑽,她們一個個深埋著腦袋,緊縮脖頸,步伐趔趄卻越來越快。露在冷冽空氣中的手,被刺骨的寒風刮得皴裂,紅紫,僵硬的手指顫抖著緊緊攥著托盤。
忽的,「哎喲——」一聲,一名宮女未能穩住身形,撲通摔了一屁股,手裡的東西亦是灑了一地,但由於上面蓋了層紅錦,底下到底是什麼東西,卻是看不清。
「小心!」她身後的宮女低喝一聲,面色登時煞白,慌忙上前攙起她,把地上亂撒著的東西胡亂一撥,捧起來塞到她懷裡,猛地揪住她的袖子往上一提,拽了她就繼續跑。
「咯吱——咯吱——」
積雪被踩踏的聲音依舊刺耳尖銳,導進人的耳膜裡,直刺刺地就往心窩裡竄,錐人心痛,撓人心顫。
這一串宮女急匆匆地穿過迴廊,又繞過大殿,直到來皇帝寢宮門外,才頓住腳步,將手裡托盤舉起,躬身靜候在門邊。
那名摔倒過的宮女顫顫抬頭向台階下瞄望了一眼,寒冽的風雪中,所有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皆垂頭恭敬默立,他們身前站著的是同樣低著頭的諸位皇子皇孫,所有人都巋然不動,任憑肆虐的風捲著鵝毛大雪覆蓋在他們身上,越積越多,將他們塑成一座座雪人。
一陣風忽的陡轉風向,扭轉著竄過迴廊噴打在厚重的木門上,寒氣灌頂,站在門口處的宮女渾身戰慄,猛地收回視線,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端著托盤的手亦蜷縮著顫抖不已。
木門「吱嗚」打開,動靜暗啞死沉,恍若垂死之人嘴裡逸出的一聲悲鳴。
宮女後背倏地僵直,腿肚子哆嗦著顫晃不已。
滿面淒楚的洪公公顫巍巍地邁出房門,雙唇顫抖著掀開,一聲尖銳卻嘶啞的聲音從舌底逸出,「皇上有旨,宣吳王覲見!」
端木嶸平霍的抬頭,頭頂的積雪,因著這一劇烈的運動,撲簌簌掉了一半。
台階底下所有人也在同一時間扭頭,銳利深沉的視線齊刷刷凝聚在他身上。
端木嶸平眼底暗潮洶湧,已然快要滿十八歲的他,舉手抬足間儼然有了一副十足的王者霸氣,只緩緩扭頭向後掃視了一圈,身後所有望著他的人,便不由得飛快垂下頭去,不敢再有亂動。他冷哼一聲,抬步跟著洪公公邁進端木江天的寢宮。
端木江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閉眼呻吟哀歎,額頭蒙著一面汗巾,隨著他沉重的喘息聲,一上一下地起伏著。
端木嶸平腳步微頓,面上一抹詫色一閃而過,眼中水汽蒙起,步伐不由得加快,飛撲到床頭,哽聲呼喊,「皇爺爺……」
端木江天眼皮飛跳,哆哆嗦嗦地睜開眼睛,望見端木嶸平匍在床頭,臉色微變,嘴角費力擠出一抹笑意。
「嶸平吶……」
他悲慼一歎,掙扎著要坐起身來。
端木嶸平連忙托住他的肩膀,為他在身後堆了個枕頭,淚水滲出眼角,順著面頰徐徐滑落,不由得惻然悲呼,「皇爺爺!」
端木江天眼神恍惚,「嘿嘿」一笑,顫著手從床褥底下摸出一隻錦囊來,塞到端木嶸平手裡。
然後他奮力附到端木嶸平面前,面上含著詭異的笑容,兩眼直視前方,空洞無神,啞著嗓子,神神叨叨地呢喃,「收好它……收好它……若是你的叔叔中有人要造反,就用它給他一個血淋淋的教訓……血淋淋的教訓……」
端木嶸平心尖一顫,握著錦囊的手心,冷汗淋漓,這個鼓鼓囊囊的錦囊裡,裝著的無非只有一件東西那便是——玄鐵巨人的操控方法。
端木江天見他攥緊了錦囊,不由得咧嘴一笑,彈坐起來的身子卻倏地癱軟了下去。
「皇爺爺……」端木嶸平驚措傾身向前,把住他下滑的雙肩,眼底顫抖著劃過一抹懼意。
端木江天兩眼越迷離,雙唇微顫,喉結滑動,望著端木嶸平,嘴裡反反覆覆只念叨一個詞,「祁元……祁元……」
端木嶸平不由得愈心慌,輕輕扣著他的雙肩前後搖了搖,「皇爺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
端木江天依舊只說那兩個字,說著說著笑意驟僵,兩眼突的直,直翻白眼。
端木嶸平驚悚地瞪直了眼睛,嘴一張,又一聲「皇爺爺」正欲哽出喉嚨,卻驚覺喉嚨艱澀,緊卡著吐不出話來。
兩手一鬆,那個僵直微冷的身軀便直挺挺地向後仰倒下去。
「皇上!」
洪公公悲愴吶喊,淚眼婆娑,匍匐在地。
有太監快步跑去拉開了房門,一聲尖銳悠揚的聲音劃破風雪,直刺心扉。
「皇上駕崩了——」
「皇上——」
屋外站在雪地裡的人哀呼一聲,撲通跪倒在地,緊接著一聲聲悲喜難辨的哀嚎聲,波濤般層疊起伏在空氣中,夾雜嗚咽悲鳴的風雪聲,分外淒惻愴然。
端著托盤的宮女們不由得齊齊打了個寒噤,其中有人雙手抖得厲害的,竟不慎使得盤裡的東西滑了出來。她當下便煞白了臉,慌忙一撥,將掛落半空的東西揪了回來,那抹冷然的顏色,竟然是一條雪白的白綾。
洪公公淒楚的聲音自內室傳出,「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吳王皇長孫嶸平,人品貴重,深消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而後,一抹幽深的人影自室內踱出,默無聲息地屹立在門檻前。
原本正額手慟哭的眾人,聞聲皆揚起頭來,望著來人,齊齊收住哭聲,再次深深匍下身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端木嶸平傲然獨立,視線上移,落向白蒙昏暗的天空,眼底郁色積沉,袖袍一蕩,肅然沉聲道:「平身——」
眾人又一次三呼萬歲,然後緩緩站起身來,風雪肆虐,迷濛一片,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晦澀難辨。
這時,一個身著深青色宮服的太監自行廊的另一頭閃出身來,對著排站在門旁的宮女們打了個手勢,招她們過來,將她們帶進了偏殿。
偏殿裡,整齊規整地跪了三排人,看裝束打扮,竟然全是宮裡的娘娘,上至皇后,下至卑賤美人,一個不差,全在這裡。
太監手一揚,宮女們立馬疾步上前,拖著托盤站到那些娘娘們跟前。
太監咳了咳嗓子,手裡浮塵一擺,漠然道:「娘娘們,上路吧!」
原來,這也是端木江天的密詔,未防止他撒手西去後,後宮妃嬪干政,竟下令在他死後,處死宮內所有妃嬪。
至真十二年十二月六日。
端木皇朝開國皇帝端木江天崩,享年六十三歲。
皇長孫吳王端木嶸平繼位,改年號嘉榮,自稱嘉榮皇帝。
嘉榮元年十二月十日,剛得到皇帝駕崩消息的端木睿恆,率五百人,啟程前去皇都奔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