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暗淡的天光照亮群山時,梅迪爾麗出現群山邊緣的山峰上。她隨手將殺獄**堅硬的凍巖,處處缺損的鈍鋒巨劍仍是輕而易舉地深深沒入凍巖,而且沒有出一點聲音。
覆蓋在深黑色盔甲下的手緩緩鬆開了劍柄。殺獄的劍柄是由粗礪的不知名金屬製成,完全沒有打磨過,到處都是突起和稜刺,劍柄中間則是一個猙獰恐怖的骷髏,四顆長長的獠牙突起賁張,如果普通人握上殺獄,還未揮動手心就會被刺得血肉模糊。
此時,殺獄的劍柄上染滿了血,紅得讓人心悸。血緩緩順著劍柄流下,即使是寒冷得似乎能夠凍結時間的氣溫也不能讓它凝固甚至是稍有止歇。
一滴滴的血仍在從手甲的縫隙中湧出,滴落在凍巖上。滴滴鮮血似乎都有自己的生命,在岩石的縫隙間不斷地滾動著,甚至有些還在奮力向上攀爬。散落的血滴努力地想要移動聚集到一起,不過即使成功了,也很快耗盡了那一點點熱量與能量,最終化成了淡淡血氣,散失在空中,甚至沒有在凍巖上留下任何痕跡。
梅迪爾麗摘下了面具,微瞇著眼,望向晨光升起的東方。\在地平線的盡頭,茫茫無盡的輻射雲和大地渾若一體。
她的雙眼依舊和七年前一樣的碧藍,深若大海。冰風吹動她蒼灰色的長,載著點點閃耀的神秘星輝遠去。
群山間又出現了一個婀娜的身影,以遠羚羊的高向梅迪爾麗所站的山峰奔來,一頭火紅的短在色彩單調蒼涼的環境中十分醒目。轉眼間,佩佩羅斯就來到了梅迪爾麗的身後,單膝觸地,說:「您吩咐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梅迪爾麗默默地看著遠方,沒有回答。佩佩羅斯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她極少看到梅迪爾麗摘下頭盔或者是面具。即使是回到審判鎮,獨自坐在小教堂裡的時候,梅迪爾麗也將自己的面容終年隱藏在厚重鎧甲之下。
「殺了幾個?」梅迪爾麗平淡地問著,站姿沒有分毫的變化,像一尊冰冷的鋼鐵雕塑。
佩佩羅斯的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全身都僵硬得像具殭屍。可以看出她甚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如同陷入了不可抗拒的寒冷。是的,她穿得其實很少,在過零下四十度的低溫中,這點單薄的衣物根本起不到任何保溫作用。\但是卓的能力者理應無視這種程度的低溫。
「您吩咐過下手要有分寸,不能留下無法治癒的傷勢。我怎麼會殺人……」佩佩羅斯的聲音越來越小,身體的顫抖卻越來越厲害。
「殺了幾個?」梅迪爾麗重複了一次,聲音語氣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精準得如同回放。
佩佩羅斯深深地吸了口氣,逐漸恢復了一點鎮定,深深低下頭說:「重傷三個,殺了三個。重傷的人以後都不能再戰鬥了,而且我讓他們看清了我的身份。」
「做得很不錯。」梅迪爾麗的聲音依舊平淡清亮。佩佩羅斯卻忽然如被冰封了一樣,完全不敢稍有動作,甚至於連呼吸都在極度的恐懼中凝止。
山外就是平原。
從另一側的山腳下繞出由三輛越野車組成的車隊,然後以近乎於瘋狂的度筆直向這邊駛來。距離山腳還有一段距離,車裡的人就急不可待地跳下,以比車輛更快的度向著峰頂狂奔,他們肩上還合力抬著一個金屬琴盒和一張黑色鑄鐵座椅。來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俊美男人,黑色的制服剪裁得貼身得體,猩紅的左袖卻透出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剛剛踏上峰頂,這些年輕男人個個都是身體一僵!
和佩佩羅斯不同,地位遠為低下的他們還是第一次看到梅迪爾麗的真正容顏。雖然深切知道梅迪爾麗的恐怖,更清楚在她面前出現差錯的下場比死亡要更加恐怖,但是初見的剎那,每個人都被她的容光所震懾,無一例外。
這一點,七年前和七年後,從未有過不同。
有些人已經想到了梅迪爾麗會在年輕隨從中間挑選男寵的傳說,呆呆地站著的一眾男人甚至還有人在不知不覺中鬆了手,其餘人的力量不足以完全支撐,琴盒和座椅頓時失去平衡開始掉落。
就在大錯行將鑄就的時候,沉思中的梅迪爾麗伸出了染血的右手,輕輕一招,重達數百公斤的鑄鐵粗製座椅就飛到她的身後,輕輕落在冰巖上,然後四支粗大的方形椅腳向下一沉,無聲無息地沒入岩石十餘公分,就此放穩。琴盒也乖巧地豎立在梅迪爾麗面前,盒底的粗鋼銳刺同樣釘進凍巖內。
出乎所有人意料,梅迪爾麗並沒有懲罰已經徹底籠罩在恐懼與絕望中的下屬,而只是向他們的來路一指。\這是讓他們離開的表示,一瞬間,這些俊美的年輕人全沒有了能夠與外貌匹配的鎮定,爭先恐後地狂奔下山。轉眼之間,三輛越野車就掉轉車頭,轟鳴遠去。
直到塵煙在山那一邊消失,佩佩羅斯才確信梅迪爾麗並不是故意先給他們生的希望,然後在希望最濃烈的時候結束他們的生命,就像過往審判所三巨頭常做的那樣。她同樣感到震驚,在審判所的歷史上,這是相當罕見的仁慈,更從不曾在梅迪爾麗的身上出現過。只要這位自領『黑暗聖裁』之名,一手令前任失蹤,並且逼得另外兩大巨頭退隱的女孩願意,就可以讓一個人連續數日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而且既不能死去,也無法瘋,並且意識比任何時候都更清醒地接受懲罰。佩佩羅斯更曾親眼看見過梅迪爾麗以無法想像的能力撕碎了一個囚犯的意志,再重新拼接完整。她甚至不敢去想像這一過程中囚犯所經歷的痛苦。而現在,這一幕正反反覆覆地在她腦海中回放。
這正是梅迪爾麗震懾人心的所在。若落在她的手中,死亡則完全成了奢望和仁慈。\
梅迪爾麗將面具放在座椅的扶手上,然後從容坐下,問:「佩佩,你多大了?」
這個問題很突然,佩佩羅斯也是一怔。她所有的資料,不是都記錄在檔案中嗎?擁有審判所智腦『光暗』最高權限的梅迪爾麗,自然不會看不到這次資料。不過既然她問起,佩佩羅斯老老實實地回答:「24。」
「那你的童年是怎麼過的?」梅迪爾麗又問。聽她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和一個親密的好朋友在隨意聊天。
但是佩佩羅斯的感受當然是另外一回事,她盡可能地保持著平穩語氣回答:「您知道,我出身於荒野。還能夠記得的事情都是從四五歲時開始,再往前的事情就都忘記了。童年惟一的記憶就是冷、餓和痛的感覺,後來長大了一點,就是各種各樣的男人。第一個男人是在我的七歲那一年,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從那之後的三年,我要通過狩獵、工作以及性來獲得食物。十歲時我被一名審判所的仲裁員看中,帶入了暗黑龍騎。然後在十三歲時我殺了他,自己成為了一名見習仲裁。」
「很普通的經歷。\」梅迪爾麗給了評價,在荒野上,這的確算是非常典型的生活。但是她接下來的問題就讓佩佩羅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想知道我的童年嗎?」
細細的汗珠不斷從佩佩羅斯的額頭上滲出,又順著細膩精緻的臉龐滑落,火紅的短看起來雜亂無章,而且顏色似乎也有些刺眼。就在她實在無法做出選擇的時候,梅迪爾麗並沒有等待她的回答,而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我的童年,嗯,按照你們認為的童年,非常的另類。在八歲之間,所有的記憶都是溫暖、安全、等待和希望。那個時候,荒野中是充滿了陽光的,雖然陽光被高高地隔離在輻射雲的上方,但是我依然可以看見它,感覺到它的溫暖。」
佩佩羅斯從未聽到梅迪爾麗以如此柔和、溫暖的聲音述說,更從未聽過她的童年往事。但以審判所的邏輯而言,一切溫柔、寬厚、仁慈等不該存在於這個黑暗世界的東西,一旦出現就意味著更加深沉的恐怖。在梅迪爾麗入主後,這一傳統更是被揮到淋漓盡致。
「按照這個世界的說法,我已經快16了。16歲剛剛成年,作為女人,更是會被人輕視。\我知道很多人都在猜測我的年紀,並且在心中反覆強調這一點,以增強自己的信心。他們或許會畏懼我的武力,但總是會以年紀為理由,把我看成一個傻瓜。這樣的人很多,不是嗎?」梅迪爾麗沒有回頭,也沒有望向佩佩羅斯。
佩佩羅斯身上最後的力氣似乎都已流失乾淨,根本無力作出反應。梅迪爾麗有一點沒有說錯,至少佩佩羅斯就經常在思考她的年紀。
「從我降生的那一天起,所看到、所聽到、所感知到的一切,我都記得。」梅迪爾麗的聲音雖然輕柔,但在佩佩羅斯的耳內卻如同驚雷!
梅迪爾麗打開了琴盒,深黑色、表面根本未作過任何打磨的鍛鋼琴盒內襯是暗紅色的絲緞,裡面是一把顯然很有歷史的大提琴,酒紅色的漆面被摩梭得亮,不知經過了多少代大師之手。
佩佩羅斯看到過琴盒,就是梅迪爾麗進入審判鎮時除了原始形態的殺獄外帶著的惟一一件行李。她也知道裡面是一把大提琴,但從未聽到梅迪爾麗演奏過。
梅迪爾麗將大提琴靠在身上,以琴弓試了試音。\她依舊是滿身盔甲,鋒銳手甲按壓在琴弦上卻似是顯得無比的溫柔輕軟。
琴弓橫拉,大提琴出的第一聲就如蒼茫原野上的滾滾雷聲,又如不斷迴響的吶喊。低沉、蒼勁、悲涼的琴音頃刻間鋪滿了群山,即使是悠長的顫音中也似埋藏著行將噴的火山。
琴音如海,海上狂風巨浪,海下潛流奔湧。天是暗的,雲端如垂到浪峰上,天海之間,是無窮無盡的悶雷。
佩佩羅斯即無法理解,也無法承受琴音中蘊藏的情感。它太複雜、太激烈,變化得也太快,它更是太過厚重、過於寬廣,僅僅的稍稍嘗試和它接觸,佩佩羅斯的意識就幾乎要被撐得裂開!但是那如海一般深沉的情感,也同樣震懾了她的心!
她掙扎著想要退出來,卻駭然現為時已晚,心臟的跳動與音樂已渾然一體,隨著旋律忽而直上雲端瞬間又深入海底,到最後甚至她自己都在懷疑胸腔會不會直接炸開!
在佩佩羅斯行將崩潰的邊緣,琴音嘎然而止!
梅迪爾麗站了起來,揮手一擲,那把價值連城的大提琴就翻轉著飛上天空。\凝望著灰色天空中躍動著的一抹酒紅,梅迪爾麗輕輕的歎了口氣,說:「佩佩,如果是一天以前,我會殺了你的,用三天時間。」
佩佩羅斯不敢出聲,卻悄然鬆了口氣。她現在精神和體力都衰弱到了極點,接觸過梅迪爾麗的精神世界後,佩佩羅斯再也不會認為她只是一個終年包裹在厚重盔甲下,沒有情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的殺戮機器。
梅迪爾麗迎著凜冽山風,雙眼彎若新月,她指向空中躍動狂舞的大提琴,作了一個扣動扳機的手勢。
大提琴立即炸開,如一朵綻放的花,以綺麗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殺獄自行從凍巖中跳出,躍進剛剛持著琴弓的手中。梅迪爾麗拖著殺獄,戴上了面具,說:「佩佩,跟我去個地方吧。」
「去哪裡?」佩佩羅斯抬起了頭。
「暮光城堡,那個讓你有了勇氣背叛我的地方。」
寒冷的冬季,下午四點之後,暮色就會徐徐爬遍大地。在一片幽靜山谷的緩坡上,生長著大片灌木,漸漸濃重的夜色下,仍生長的鬱鬱蔥蔥的灌木開始散出微弱的淡綠色瑩光。\光芒並不強烈,但是成片的灌木就輝映著整片山坡,並且使山谷也籠罩在這淡而神秘的光輝中。
山腳下座落著一座古老的城堡,破敗外牆上攀爬著的籐蔓也在放射著碧色瑩光,但是這些光輝並未給古堡帶來舒適的感覺,映襯著古堡裡零落透出的有數的幾點燈火,反而有種詭異寒冷的感覺,使它更像舊時代傳說中的墓地,陰森、潮濕,並且充斥著詭異且未知的生物。
好在城堡今晚並不是像以往那樣只亮著寥寥幾點燈火,而是燈火通明,悠揚的樂曲時時從古堡中飄出。古堡的台階上鋪著長長的猩紅地毯,雖然黑鐵鏤花的院門以及橡木製成的大門都緊閉著,但是從古堡前廣場上停滿的各式馬車來看,這裡今晚賓客如雲。
按照古老的禮儀,現在晚會還未正式開始。作為古堡至高無上的主人,頭雪白的老人依然獨自坐在他心愛的裝飾有七使徒傳說的小客廳,旁邊的茶几上擺著鍾意的紅茶,透過金絲鑲邊的單邊透鏡,認真地閱讀著手中的報告。報告是用典雅流暢的花體字寫就的,不論內容,本身就如同一件藝術品。
雖然這個時候已經有了先進的智腦,但是老人只肯閱讀以舊時代方式手寫在紙張上的報告。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慣,對外界來說,更是身份的一種象徵。這座外表破敗的古堡已經擁有近五百年的歷史,在最近的兩百年中,它同「薩倫威爾」這個姓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休戚與共。薩倫威爾是一個古老、低調、優雅並且尊重傳承的家族,家族的信條就是尊重歷史、尊重時間。在屬於老人的時代,古堡雖然歷經多次修葺,但始終保持了數百年來的原貌。
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古堡最初的名字,但是在一個隱密且不大的圈子中,從二十年前,這座城堡就因為老人的緣故擁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並且日漸為人所驚懼、敬畏:暮光之城。
老人手中的報告只有四頁,扣除嚴謹得近似於刻板的格式化段落,真實的內容不過兩頁紙出頭。就是這兩張紙,老人已經反反覆覆地看了一個小時。
這時又響起了輕柔的敲門聲,並且在一種不為人所知的默契中,上了點年紀的管家直接推門走進來,垂手站在老人的沙旁,以特有悠揚音調說:「大人,加古勒爵士和他的隨從們已經到了,現在正在客廳休息。」
「宴會時間還沒有到,讓他等著吧。」老人淡淡地吩咐著,視線始終未從手中的報告上移開。
管家想要說些什麼,但欲言又止。他知道,這個時候打斷老人的思考絕不是一個好主意。
就在管家的目光中已經開始顯露出一線焦急時,老人終於將報告放下。他看了一眼管家,說:「一個加古勒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這次的計劃成功,我們就根本不需要他了。」
管家躬身稱是,但是他想了想,仍然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但是,佩佩羅斯並不是個可以信賴的女人。」
老人微微一笑,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審判鎮,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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