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再次進入鐘擺城時,已過黃昏。
由於沒有外來流動人口,與阿莫斯的夜晚相比,這裡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安靜。廣場上沒有照明,完全沉浸在黑暗裡,除了哨兵換崗和三人一組的巡邏偶爾路過,就沒有人跡了。鐘擺城實行軍事化管理,同樣有宵禁的規定,入夜後,人們的活動全部局限在建築裡,這是為了用最精簡有效的防力抵禦荒野之夜四伏的危機。
敞開的窗門透出昏黃燈光,喧笑的人聲隱約傳來。如果忽略外圍胸壘上架設的機槍,以及廣場上戰車那連黑暗也無法完全吞沒的冰冷強硬輪廓,夜色裡的鐘擺城更像一個溫馨寧靜的小鎮。
蘇只在城市邊緣停留了短短幾分鐘,就現了一個防衛的間隙。再次進入這座城市,他的感覺有了些微的不同,少了一點冰冷,多了些疑惑與不解。但是這點疑惑不足以讓他停止目前的行動。作為孤獨的獵人,蘇從來不希望與大公司為敵,比如說羅克瑟蘭這樣的公司。然而世事無絕對。
在出任務的時候,蘇經常受到欺騙,而且幾乎每一次任務的酬勞都會被剋扣。這是荒野上獨行獵人的悲哀,也是聚居地和公司的慣例。最初幾年,蘇的選擇是忍耐。忍耐之後,則是報復。當剋扣出應有的忍耐限度,或者有些人甚至有圖財害命的企圖,那麼不論面對的是聚居地,甚至是小型公司,蘇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報復。報復的範圍和程度,則取決於蘇自己心中的一座天平。
裡高雷說的不錯,荒野孤狼的報復,有時候是致命的。而蘇的報復,只要他想,就是致命的。
蘇清楚,掠奪幾乎是每個人類的天性,寬容從來不能保障自己的利益,只有恐懼才會讓人心中的貪婪收斂。
有無數次,蘇都面臨著大型組織的招攬,其中不乏有比羅克瑟蘭更龐大的傢伙。不過每一次他都選擇了拒絕。他並不是清高,也不是有所堅持,而是知道自己的身體特殊。曾經當過獵人的蘇知道一個全新的變異物種在大公司那裡可能賣出的價格,雖然他不知道這些公司會為一個變異結果並非通常的崩潰,相反是得到能力的人類開出什麼樣的價,但是至少可以想像。蘇身體的價值,遠遠過了目前他所能夠提供服務的價值。
所以,年復一年,蘇獨自在荒野流浪著,艱難地提升著自己的能力。
蘇所有的進化點,都是從生死線上得來,所有的能力,都是在求生的過程中錘煉而成。如裡高雷這種大公司出來的人,或是萊科納這樣的暗黑龍騎,他們大多數的進化點來自成熟的配方藥劑,而相對應的能力則有專門且系統的訓練,如果這種能力需要訓練才能熟練掌握的話。他們輕鬆走出的每一步,蘇或許需要默默的獨力掙扎幾個月,才能得到。
所以荒野上的孤狼,永遠比獵犬更要危險。
在鐘擺城逡巡的時候,蘇沒有帶高射機槍,身上甚至連一片金屬都沒有。有夜色的掩護,又是在城市這種複雜環境下,蘇已無需武器,敵人手中的武器都可以視作是他的。相反,他需要提防的是類似於金屬探測器這類先進的偵測儀器。
蘇在黑暗中潛行著,逐漸向著羅克瑟蘭公司的總部大樓移動。荒野上並沒有多餘的物資和能源用來故佈疑陣,因此,從警戒力量的分佈以及供電線路的走向,就能夠輕易判斷出鐘擺城的中樞所在。在紅外視覺下,各處隱伏著的暗哨無一能夠逃出他的感應。
蘇觀察了一會兒流動哨的行進路線,選中了一個死角,開始沿著總部大樓的牆面攀援向上。他並未沿著排水管上行,而是直接順著窗戶向上。只要在窗台或都窗框上借一下力,蘇的身體就會上升數米,攀升到上一層的窗口。九樓有一個窗戶是開著的,蘇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在房門背後貼的消防逃生圖前站了片刻,才出了房間。
大樓內部到處都是監控的攝像系統,使蘇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辛苦。有些時候,他不得不像壁虎一樣在天花板與牆壁的夾角處爬行,才能夠穿越監控系統的死角。在一些看似空曠的走廊裡,其實密佈著探測的紅外線,這些陷阱對於擁有紅外視覺的蘇來說,就根本不是問題了。
夜很安靜。
距離巡邏車遇襲已經是第三天了,平靜的三天裡,什麼事情都沒有生過。羅克瑟蘭公司的成員逐漸恢復了正常生活,他們開始接受最近開始流傳的一個傳言,就是有一個十分厲害的獵人襲擊了公司的巡邏車,目的就是車上那挺在別處很難搞到的高射機槍。親歷過那一晚的戰士們則信誓旦旦地說,他們從沒有見過可以將高射機槍玩得像狙擊槍一樣的射手,但是那晚的襲擊者顯然就是這樣的人。
儘管夜色已深,總部大樓裡的人仍各自在忙碌著。實驗室裡面依然通明,許多研究員還在忙碌地工作著。地下一層的酒吧則變得熱鬧起來,緊張工作了一天的人們開始釋放積聚已久的疲勞。
在酒吧一角,麗獨自佔了一張桌子,面前堆滿了空酒瓶。她盯著眼前的空杯,接連喝了好幾口,才現杯子裡其實什麼都沒有。她隨手拿過一個酒瓶,向杯子裡倒了半天,也沒覺那其實只是個空酒杯。
麗沒能挺到喝下一杯酒,就倒在桌上沉沉睡去。如果在其它的地方,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孩子醉倒酒吧,下場自然不言而喻。但這裡是公司總部,酒吧裡都是些有色心而無色膽的男人,沒什麼人敢去佔她的便宜。
裡高雷在和前兩天相同的時間進了酒吧,同樣看到麗醉得人事不省。和前兩天一樣,裡高雷上前一把抱起麗,走出了酒吧。電梯還在最頂層,他沒有等待,麗的房間在大樓的七層,走消防通道更加的快捷。
麗的房間很大,裡外合計四間,設施俱全。只不過作為一個女人的房間,風格簡潔得有些可怕,除了一些特種作戰或者格鬥用的服裝,就是各式各樣的槍械刀具。
裡高雷將人事不省的麗扔在床上,再將自己扔進了房間裡的沙上,開始默默地抽煙。一支煙很快就燃完了,他離開麗的房間,並且小心翼翼地關好了門。
而在五樓,法斯爾站在熱氣升騰的浴室裡,哼著小曲,塗了滿臉的泡沫,在鏡前仔細地刮著鬍子。這種舊時代每個男人都會做的事,在現在已經成了特權和奢華的象徵。足足花了將近十分鐘,法斯爾才將自己的鬍子打理完畢,穿上浴袍,走進了臥室。
一進臥室,法斯爾全身浮肉立刻一僵。他隨後苦笑了一下,聳了聳肩,說:「要來杯酒嗎?」
蘇端坐在沙裡,點了點頭。
他坐的是法斯爾最喜歡的位置,每天在入睡前,法斯爾都喜歡在這裡喝上一杯,讀一會書。
法斯爾從外間的酒櫃中取出一個小酒瓶和兩隻杯子,倒滿,放了一杯在蘇的面前,然後在蘇對面坐下,說:「198o年的白蘭地,這是真正的好酒。」
蘇只是聞著濃郁的酒香,而沒有去動這杯酒。他盯著法斯爾,緩緩地問:「你在公司裡的職位很高?」
儘管蘇的眼睛非常漂亮,但是法斯爾仍然不希望被這只碧色的眼睛如此注視。在蘇的視線下,不光是浴袍起不到絲毫的防護作用,甚至於法斯爾感覺自己身上已不再結實的肉似乎都在一分分地剝離。
在如此近的距離,法斯爾清晰看到了蘇目光中的冰冷,那裡面,毫無寬容和仁慈可言。幾十年的經驗告訴法斯爾,這個時候最好不要說謊。
「我是羅克瑟蘭公司的執行董事。」法斯爾如實回答,但耍了個小小的花招,他希望蘇和大多數新時代的年輕人一樣,並不瞭解舊時代的公司架構以及職位設置。羅克瑟蘭是個復古風格的公司,架構與運作和舊時代差別不大。
「嗯,真正的高管。」蘇的回答讓法斯爾大吃一驚。無論如何,這不應該是獵人和僱傭兵會有的知識。
「為什麼追捕我?」蘇下一個問題直指核心。
法斯爾猶豫了一下,隨即在蘇的眼中看到了冰寒的光芒。他歎了口氣,站了起來,從放在床頭的老式公文包中取出幾張照片,放在蘇的面前。「據說,這樣東西是從你身上來的。聽說你是個優秀的獵人,應該清楚這東西的價值。」
蘇仔仔細細看著這幾張照片,法斯爾甚至有些懷疑,他似乎將這幾張照片刻印到了腦子裡。
「樣本是從哪裡來的,具體些。」蘇將照片收進了自己的口袋,完全沒有還給法斯爾的意思。
「最初現這些樣本的,是我們在阿斯莫的一個代理人……」法斯爾剛開了個頭,蘇忽然身體前傾,右手掩住了法斯爾的嘴,左手則把法斯爾的右手按在茶几几面上,然後用裝滿烈酒的酒杯壓住了法斯爾的中指。蘇纖長白晰的左手爆出難以想像的力量,喀嚓聲中,法斯爾的中指已被完全壓扁!
無法想像的劇痛讓法斯爾不由自主地慘叫出來,卻盡數被蘇按了回去。蘇的手甚至連他的鼻子都牢牢蓋住,讓他連哼聲都不出來。法斯爾的臉色迅由紅變紫,然後暈了過去。
蘇沒有動。
過了幾秒,法斯爾又在巨大的疼痛中醒來。他的右手如同被釘在茶几上,絲毫動彈不得。他又暈了過去。
暈去醒來,反覆了數次,法斯爾才適應了痛苦,滿頭的冷汗,已能硬挺著不叫出聲來。這個已經接近六十歲而且沒有任何能力強化的老人能夠在短短二分鐘裡適應這種非人承受的痛苦,蘇也有些佩服。蘇鬆開了右手,為法斯爾再倒了一杯酒,並將酒杯遞到了他嘴邊。法斯爾顫抖著喝乾,酒精稍稍減輕了一點他的痛苦。但是蘇的左手還是沒有絲毫移動。
「不要對我說謊。」蘇平靜地說,「現在告訴我,這些樣本是從哪裡來的。」
法斯爾不知道蘇究竟知道了多少,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最好不要在大方向上撒謊,於是他原原本本的將所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中間當然省略了不少細節。
讓他心寒的是,蘇點了點頭,說:「你並沒有把所有的東西都說出來,不過也不能算是說謊。樣本來自於我的那把手槍,是嗎?」
「是的。」法斯爾額頭冷汗不住流下,蘇的左手仍如鋼鉗般壓著他的右手。
「除了裡高雷之外,追捕我的另外兩個人來自哪裡?」蘇依舊平靜。
法斯爾強忍疼痛,將萊科納與奧貝雷恩的來歷說明,而且說出了羅克瑟蘭交換到的東西。當聽到五階能力的配方時,蘇淡淡地說了句:「交出來。」
「那不可能!」法斯爾喘息著說:「那不是一套藥劑,而是完整的配方。有了配方,羅克瑟蘭就能夠生產出藥劑,從而擁有真正的屬於公司的五階能力!配方在總部,那種東西我不可能隨身攜帶。要從總部取出配方,必須得到董事會的同意,否則的話,即使是董事會主席也辦不到!」
「總部的地址。」
法斯爾睜大了雙眼:「你瘋了!」
「總部的地址。」
看著蘇平靜的眼睛,法斯爾只能讓步,報出了公司總部的地址。
「現在,告訴我你所知道的關於暗黑龍騎的一切。」
法斯爾已經知道了蘇簡單直接的風格,而且看起來不回答完問題,蘇絕不會允許他處理傷指。指上抽搐般的痛楚使他隨時都有可能暈過去。他只能回答得盡量簡潔、完整。
暗黑龍騎是一個神秘的組織,人數多少、總部在哪裡都無人知曉,至少以羅克瑟蘭公司高層這樣的級數是不行的,儘管羅克瑟蘭與暗黑龍騎交易歷史已經過了十年。所有知道暗黑龍騎的人,對這個神秘的組織都有一個共同的印象,那就是強大,無法想像的強大!
暗黑龍騎正式成員並不是很多,但是每名龍騎都有數量不等的扈從,與舊時代中世紀的古老騎士制度有些類似。這些扈從更多的是介於僕人和奴隸之間的性質。據說,有些極為強大的龍騎甚至會有接近千名的扈從!龍騎與扈從們加到一起,就是一個恐怖的數字。如蘇親身的體驗,暗黑龍騎的扈從絕對不是僅僅拿來顯示身份的擺設。
每一名暗黑龍騎都是大人物。
暗黑龍騎中絕大多數騎士除了自身的卓實力外,皆出身自擁有龐大人力財力的大家族,而這樣的家族並不是羅克瑟蘭能夠招惹得起的。少部分不是世家出身的龍騎更不能得罪,很顯然,沒有家族的支持,那必然是擁有驚才絕艷的潛質或者是已經有了穩壓其它世家龍騎一頭的實力,才有可能得到暗黑龍騎的承認。
以法斯爾所知,暗黑龍騎似乎是某個組織下屬的武力部隊。而這個能夠設立並且驅使暗黑龍騎,以及無數暗黑龍騎背後的家族,潛在力量幾乎無法估量的組織,只有少數動盪年代真正的大人物才會接觸到。
這個傳說中的龐然大物,據稱,名為血腥議會。
蘇安靜地坐著,沒有繼續問下去。法斯爾仔細地觀察,卻沒有現他碧色的眼神有任何的波動。這個老人忽然有些莫名的失望,也初次開始後悔。也許裡高雷說得對,這是頭不該招惹的孤狼。
在過去的五十多年中,法斯爾見證了一個大時代的變遷,也見過了形形**許多人。但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類似於蘇這樣的人。儘管失去了右眼,縱橫交錯的繃帶又掩蓋了大半的面容,但是蘇露在外面的部分,比如說那碧色的左眼,或者那光潔柔膩的雙手,已經不是漂亮或是精緻之類的簡單詞彙可以形容,那是出法斯爾想像極限的完美!
令人心寒的完美。
安靜的臥室中響起了水滴的聲音,那是法斯爾手上流出的鮮血漫出茶几的邊緣,滴落在地上的聲音。聽了半天這種令人崩潰的聲音,法斯爾意外的現自己仍很平和。
「看起來,我惹了一個很大的麻煩。」蘇終於開口了,他的目光變得深邃,聲音也更加悠揚且富有磁性。
「非常大的麻煩。」法斯爾替蘇作了補充,「法佈雷加斯是個很有名的大家族,而你殺的萊科納則是那個家族裡年輕一代中很重要的人物。他和奧貝雷恩在暗黑龍騎中只是初階的騎士,這次任務,以我的理解,不過是對年輕騎士的一個試煉,只不過試煉的過程出了意外。還有很不幸的一點,或許暗黑龍騎的活動範圍還算有限,但是血腥議會不同。我相信有太多的公司或者組織願意傾盡全力,只為了得到血腥議會的一點善意。」
「就像羅克瑟蘭?」
「就像羅克瑟蘭!」
蘇沉默著,寧靜的眼神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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