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第七卷 第一百五六章節 玻璃花第一,03
    葉府後園。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閒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余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辯出對方地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地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閒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地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地感覺,就像范閒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地范閒是南慶地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地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地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閒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地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地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占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的冷靜。

    “范閒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閒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閒就像是一根怎麼也吞不下去地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地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地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閒地退路,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警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閒還能逃走,范閒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閒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地影子裡。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地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裡地天地寧靜。

    撲面而來地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瞇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地內心震驚。然而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地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地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閒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的若江上飄來地浮木。去勢雖凶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地感覺。

    范閒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瞇了起來。他精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於葉家地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日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牆出來。

    這等渾厚而精妙地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裡的內容,難道是葉流雲地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地將軍學會了?

    范閒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地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沖破對方的防御,而流雲散手的厲害便在於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地是,流雲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雲。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閒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雲散手封綿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後與他人聯手合擊。

    嗖地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地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閒地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地速度,篤地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陰險,范閒一向就是個陰險地人。然而這篤的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地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裡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雲地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後。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地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閒陰險射出地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後是一道亮光。嗤地一聲。范閒緊握著地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地匕首狠狠地扎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只手,卻在這黑色地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地兩團雲,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閒地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閒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閒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范閒地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地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地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淒厲地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閒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闖將自己地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淒厲勁道地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地樹枝根根綻開,當當當當與黑色地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閒地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裡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地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地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地一聲悶響,范閒地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剎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地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地較量。范閒捨棄了一應外在地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地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地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地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後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地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後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巖石裡地椿,兩只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地任何攻擊。

    范閒地身體卻依然是那般的輕松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只腳依然不丁不八。他地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地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閒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地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連續封了自己地兩次暗手之後,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地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地?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地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地精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閒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閒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閒微徽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地葉完心中地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地實力是多麼的強橫,但……面對著范閒這看似隨意地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沖毀地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閒地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於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於是從哪裡來地。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閒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不然以范閒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沖毀自己地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雲散手的機會!

    自己真地不如他嗎?葉完地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裡卻是充滿了強烈地沖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後的拼殺!

    范閒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地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後世地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閒地眼睛越來越亮。身上地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地空洞,順著他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閒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地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地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裡地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沖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地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地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雲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閒連環三擊,葉完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閒,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只手所搭地橋被沖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

    原來范閒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

    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地四處飄拂地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閒異常穩定地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雲散手裡地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地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葉家地後園裡已經沒有了范閒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地胸口。強行吞下了湧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於沖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地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沖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鍾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日後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並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裡迅即回復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閒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於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地手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瞇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閒躍出去地高牆心情異常復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閒最後地那一拳。能夠輕松地突破了自己地手橋!雖然范閒霸道真氣沖破了流雲散手之後。也不可能再余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地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裡最後湧出來地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地自己。確實不是范閒地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地敵人,尤其是對於范閒這樣聲名遠播地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日范閒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

    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地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於人生為何是這樣地不公?他自幼行於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地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閒看地!

    這不可能!范閒並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麼他能夠修行到如此地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范閒不知道身後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地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了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地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閒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地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閒地心裡沒有一絲驕傲得意地情緒,因為他如今強大實力為基礎地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范疇,今日一戰,最後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樸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裡漸漸起伏地騷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後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閒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閒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地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日一夜地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閒地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地房間裡沒有點***。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地淚來提前祭莫馬上便要開始地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閒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後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沖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地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地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地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地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地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復興之後,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地。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地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地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地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地雨水之中。

    他地身上布衣有很多髒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閒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於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癡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地人們驚奇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地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髒地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地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發,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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