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豆豆從塌上爬了起來,自有司理理給他套上了一件灰黑色的大氅,走到殿門口,看著殿外飄拂著的雪花,這位北齊的最高統治者陷入了沉思之中。
北齊上承大魏,喜好黑青等肅然中正之色,這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宮殿便是如此,他今天身上穿著的服飾基本上也是這兩種顏色。他**的雙足套在溫暖的絨鞋之中,不知可曾暖和。
雪花飄過他微瞇著的眼縫,落在了安靜的地面上,此殿深在皇宮深處,與太后宮離的不遠,離山後那座小亭亦不遠中,十分幽靜,若沒有陛下的欽准,任何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在這片宮殿的左右服侍的太監宮女人數極少,都是當年太后一手帶起來的老嬤老奴,也不用擔心北齊最大的秘密會外洩。
然而就在這樣安全的境況下,北齊皇帝依然雙手負於後,冷靜地直視雪中,根本沒有透出一絲柔弱氣息,或許對於她來說,女扮男裝,早已不是一件需要用心去做的事情,需要隱瞞的事情,而是她早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一個男人,一個皇帝,這種氣息早已經深入了她的骨肉,不能分離。
「陳萍萍死後,這個天下有資格落子兒的人,就只剩下三個人了。」她的臉上復現出一絲複雜的神情,天氣有些冷,臉頰有些紅,只是沒有嬌媚之意,反而有了幾分厲殺的感覺,「朕未曾想到,陳萍萍最後居然玩了這樣一出……」
北齊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呵了口寒氣,說道:「如今才明白,國師臨去前,為何如此在意陳萍萍的壽數。原來他早已看準了,想逼范閒和他那個便宜老爹翻臉,也只有陳萍萍最後主動地選擇。」
「朕不明白陳萍萍為什麼要這樣做,什麼樣的仇恨可以讓他做的這樣絕?」她冷笑一聲說道:「想來和當年那個女人有關係吧。」
司理理緩緩地走到了她的身旁。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將手中的小暖爐遞了過去。輕聲問道:「三個人裡面也包括范閒?」
她是南慶前朝親王的孫女,如今卻是北齊皇宮裡唯一得寵的理貴妃,她與北齊皇帝之間的關係,比很多人猜測地都更要親密一些,她們是伴侶,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也是彼此傾吐地對象。先前北齊皇帝說陳萍萍死後,還有資格在天下落子的,只有三人。如果這三人裡包括范閒……
「范閒當然有資格。」北齊皇帝輕輕地摩娑著微燙的暖爐,歎了一口氣說道:「他有個好媽,自己對自己也夠狠,才有了如今的勢力……不要低估他的能量,東夷城裡面可是藏著好東西的。」
「至少眼下,慶帝並不想把他逼上絕路,還是想著收服他。因為收服范閒一系,遠比消滅他,對南慶來說,要更有好處。」北齊皇帝幽幽說道:「僅此一點,就證明了范閒手中的力量,讓慶帝也有所忌憚。」
「天寒地凍的,不要站在殿門口了。」司理理小心翼翼地看著皇帝的臉色,眼角餘光很不易察覺地拂過那件大氅包裹著地腹部。
皇帝何等樣聰慧敏感的人,馬上察覺到了她的視線,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絲厭惡之意。雙頰微緊,似乎是在緊緊地咬著牙齒,壓抑著怒氣。
看著皇帝這副神情,司理理卻是噗哧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知道小范大人若知道陛下此時的情況,會做如何想法。」
「那廝無情的厲害,然而……骨子裡卻是個腐儒。」北齊皇帝毫不留情,刻薄地批評著南方的那個男人,冷笑說道:「這數月裡做的事情,何其天真幼稚糊塗!時局已經發展至今。他竟還奢望著在南慶內部解決問題,還想少死些人,就能讓這件事情走到結尾……他終究是低估了慶帝,就算他那位皇帝老子不是大宗師,又哪裡是他地這些小手腳能夠撼動地位的?」
「想少死人就改朝換代?真是荒唐到了極點。」北齊皇帝雙眼微瞇。並沒有聽司理理的話。離開這風雪初起的殿門口,冷冷說道:「此次朕若不幫他。東夷城則和燕京大營正面對上,不論雙方勝負如何,朕倒要看他,他如何還能在京都裡偽裝一個富貴閒人。」
「陛下難道就真的只是想幫他守住東夷城?」司理理眼波微轉,輕聲問道。
北齊皇帝身子微微一僵,似乎沒有想到司理理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其它的打算,沉默片刻後說道:「朕乃北齊之主,豈能因為一個男人就損傷朕大齊軍士……幫他其實便是幫助自己,南慶不亂起來,大齊壓力太大。再說慶帝本來一直都有北伐之念,如今上杉將軍橫守於南,先行試探,再控住中樞,有了準備,將來總會輕鬆一些。」
「只是有些擔心上杉虎。s」司理理低眉應道,這句話其實輪不到一位後宮的妃子來說,只是她這位理貴妃,在很多時候,其實和北齊皇帝的謀臣差不多。
「外敵強勢,上杉虎就算記恨朕當年與范閒聯手殺死肖恩……」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然南慶一日不消北侵之念,上杉將軍便不至於因私仇而忘天下……朕如此,上杉將軍亦是如此。」
「只是小范大人眼下在南方本就處境艱難,一旦被南慶朝廷的人瞧出此次上杉將軍出兵……與東夷城那方面的關係……」司理理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慮,不由自主地替范閒擔心起來。上京城裡與范閒有關係地三位女子,海棠朵朵遠在草原之上,宮裡這位皇帝陛下帝王心術,冷酷無情,只怕也不怎麼在乎范閒的死活,而司理理卻是禁不住地擔心那個時而溫柔,時而冷酷的男子。
「朕從來不擔心南人會看出此次南下的真實目的,這本來就瞞不得多少,至少那些知曉南慶朝廷與東夷城之間真實狀態的人,肯定能猜到。」北齊皇帝冷漠說道:「燕京那個王志昆肯定是第一個猜到的……猜到怕什麼?即便傳出去也不怕,與大齊勾結,想來這是范閒都承擔不起的罪名。」
司理理聽到此節。不由幽幽一歎,說道:「原來陛下一直沒有絕了逼他來上京城的念頭……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他還能活著過來嗎?」
風雪令人寒,令人臉頰生紅暈,北齊皇帝平視風雪,緩緩說道:「若他活著,卻不肯來,對朕而言,對你而言,與死了又有什麼差別?」
「朵朵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司理理仰起頭來,看著她。
「小師姑在草原上。西涼路的人又死光了,要聯繫她不方便。」北齊皇帝低頭,看著自己地腳尖,許久沉默不語,右手忽而抬起,微微一顫,似乎是想撫上自己的腹部。只是這個動作許久也沒有做出來。然而指尖微翹,終是露出了一絲女性化地神采。
「稟陛下,軍報已至,諸位大臣於合闌亭候駕。」殿外一位老太監沙著聲音,急促稟道,如今南方正在和慶人打仗,軍情緊張,誰也不敢誤事,而北齊子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軍隊,終於勇敢地首先發動了攻勢。心情也較以往大有不同。
聽到這句話,北齊皇帝霍然抬起頭來,眼眸裡的那一絲柔順早已化成了冷一般地平靜。司理理趕緊在她地黑色大氅腰間繫了一根金玉帶。她向著殿外行去,腳步穩定,帝王氣度展露十足。出了深殿,狼桃大人和何道人已經靜候於外。
慶歷十年,東夷城名義上歸順了南慶,天下大勢眼看著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然而秋初京都一場雨,便將這局勢重新拉了回來。不論身處漩渦正中地范閒。當初是否真的有此深謀遠慮,但至少眼下的東夷城,實際上處於他和大殿下地控制之中。
不得不說,四顧劍的遺命在這一刻,才真正發揮了他最強大的效用。劍廬十三子。除雲之瀾出任東夷城主之外。其餘的十二人以及那些孫輩的高手們,都集合在了范閒的麾下。再加上南慶大皇子率領的一萬精兵。再加上陳萍萍留給范閒地四千黑騎,只要范閒和大皇子之間合作無礙,東夷城已經再次成為了一個單獨的勢力。
而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范閒和大皇子之間的信任與合作,不是那麼容易破裂的,這一點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亂之中,已經得到了極好的體現。
四顧劍死後的東夷城,依然保持了獨立,想必這位大宗師死後的魂靈也會欣慰才是。
當然,能夠達成眼下這種局面的關鍵,除了東夷城自身的實力之外,其實最關鍵地,還是慶歷十年深秋裡,北齊軍方忽然發動的這一場秋季攻勢,這一次的入境攻勢,讓北齊朝廷損失了不少力量和糧草,最終只是讓上杉虎妙手偶得了那個犄角處的州城,看上去,北齊人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緊接著北齊全境發動,做出了全面南下的模樣,逼得南慶全力備戰,一場大戰,似乎就在明年春天就要爆發了。
而這,至少給了東夷城,給了范閒半年的緩衝時間。
不論那位女扮男裝的北齊皇帝在司理理面前,如何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口中只將北齊朝廷和子民們的利益擺在最前頭,但她無法說服自己。她做的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南慶地那個男人,那個與她搏奕數年,配合數年,鬥爭數年,最終一朝殿前歡,成為她第一也是唯一的那個男人。
大陸中北部戰爭的消息傳到京都時,已入初冬,今年京都的天氣有些反常,秋雨更加綿密,似乎將天空中的水分都擠落了下來,入冬之後,天空萬里無雲,只是一味地蕭瑟寒而高,卻沒有雪。
沒有監察院,抱月樓地情報畢竟都是些邊角的消息,范閒並不清楚北方那場戰役地真實內幕,但這並無法阻止他從中分析出接近真相的判斷。與戰豆豆預料的不一樣,戰事的爆發,並沒有讓范閒憤怒,因為他終究不是一位真的聖人。而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他知道北方那位女皇帝在幫助自己。很難再去憤怒什麼,他只是有些陰鬱而已。
眉間那抹陰鬱的原因很複雜,或許是他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有辦法影響北齊皇族地想法,就算捏住了對方最大的把柄,可是對方終究是一位君王,會有她自己地想法。另外一個原因,則是此事之後宮裡的態度。
北齊入侵,再退,不收。備戰,這連環四擊,其實都是在替東夷城分擔壓力,但凡眼尖的大人物們都能看明白這一點,於是乎有些人也就清楚了范閒在此中所扮演的角色。雖然瞭解這一點的人並不多,沒有波及到慶國民間的議論,然而皇宮裡的沉默。仍然讓范閒有些始料未及。
那幾位南慶大人物會震驚於范閒的影響力,震驚於他居然能夠讓北齊人出兵相助,比如前些天難得上府一次的柳國公,那天夜裡,柳氏地父親,在朝中沉默多年,卻餘威猶在的柳國公,語重心長地與范閒談了整整一夜。
他是柳氏的親生父親,算起來也是范閒的祖輩,范閒這些年在京中對國公巷一直極為尊敬。這位國公雖然很少出府,但在關鍵時刻,從來都是站在范閒的一方,所以對於對方的教訓,范閒雖然沉默,但並沒有反駁。
身為慶**人出身,柳國公有些震驚和驚恐於北方戰事與范府之間隱隱的關係,只是事情無法挑明,所以老人家也只是上府來警告了范閒數句,提醒了數句。
連柳國公這種不問世事地人物都開始忌憚范閒可能會扮演的角色。宮裡為什麼還會如此平靜?范閒不相信皇帝老子會被北方的異變震驚,更不相信,就算自己的北齊強援袒露在了皇帝老子的面前,皇帝老子就會生出些許忌憚。
陛下本來就需要一場戰爭,哪裡會害怕北齊人的進犯。只是這種安靜和沉默。委實有些不尋常。
寒氣漸凝,京都的初雪終於飄了下來。冬月初,逢冬至,京都裡各處民宅裡的大鍋裡開始煮著餃子,各處肆坊裡殺羊的生意好到了極點,街巷每個角落裡似乎都升騰著羊肉湯的美味。
在京都裡沉默許久地和親王府,今天正門大開,有貴客臨門,然而依然無法熱鬧,因為來的人總不過是那幾位。而和親王府外負責護衛的禁軍,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各處的動靜,如今這些禁軍們的作用,更大程度是用來看守這座王府吧。
大皇子抗聖意不回京,這件事情並沒有宣揚開去,只有朝中幾位大臣知曉,一位領軍在外的皇子,抗旨不遵,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極為大逆不道,只是為了朝廷和李氏皇族的顏面,在燕京大營方面無法進入東夷城的情況下,朝廷暫時保持著沉默,但沒有人肯放鬆對和親王府的看管。
范閒牽著淑寧地小手,滿臉含笑走進了和親王府,與王妃並排向著那座湖心的亭間走去。林婉兒一入府便被葉靈兒拉走了,這一對手帕交也不知道會去說些什麼事情。
「小范大人還真是每有驚人之舉。」和親王妃粉臉無威,只是一味的恬淡,她如今也等若是個人質,常年闔府門不出,今日難得冬至,卻將這幾位京都裡處境最微妙的年輕人們請了過來。
范閒夫妻二人,葉靈兒,柔嘉郡主,加上和親王妃和側妃王兒,這已經是慶國皇室裡大部分的人,除了深宮裡地三皇子之外,李氏皇族地年輕一輩,都已經聚集到了王府,偏生這些年輕人如今的處境都很不妙。
「大公主說笑了。」范閒和聲應道:「若說地是滄州城外的事情,我想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北方那位小皇帝陛下,可不是我能使動的角色。」
王妃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著他,幽幽說道:「正因為我知道皇弟他的性子,所以我才不明白,你是怎麼能夠說動他出兵助你。」
「我想這件事情不用提了。」范閒笑著應道:「至少對遠在東夷城的大殿下是好事……只是王妃你如今一個人在京都,若有什麼不便之事,請對我言。」
王妃微微一笑,很鄭重地行了一禮,如今的局勢雖然變幻莫測,但她知道,自己當年曾經犯過一次錯誤。而現在再也不能犯這種錯誤了,自己的夫君與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已經綁在了一起,綁在了東夷城中。
「燕京大營劍指東夷,不知道王兒在府裡有什麼感覺。」范閒見身旁的淑寧有些走不動了,將她抱了起來,向王妃問道。小女生聽不懂長輩們在說什麼,好奇地睜著一雙大眼睛,在范閒的臉和王妃的臉上轉來轉去。
「兒性情雖然驕縱了些,但實際上卻是個天真爛漫地孩子,只是略嫌有些悶。有時候我讓她去葉府逛逛,她就高興的沒法……對了,她曾經想過上范府去看看,只是你也知道,總是不大方便。」
「瞭解。」范閒微微一笑,望著王妃說道:「當初便想過,王妃在府裡。王家小姐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這還不是你當初整出來地事兒,對了,瑪索索姑娘還是沒個名份,年紀終是大了……」王妃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黯然,如今大皇子遠在東夷,遙遙與朝廷分庭抗禮,她在京都的人質生活自然過的極為淒涼,而府裡偏生還有一個小孩子似的側妃,還有一個天性直爽卻不解世事的胡女,讓她實在有些難堪其荷。
范閒歎息道:「現如今哪裡顧得上這些。不過當初雖然是我這個太常寺正卿弄出來的妖娥子,但你我心知肚明,終不過是陛下的意思。」
話到此處,再說也無味,恰好二人也已經走過湖上木橋到了亭子中間。亭畔一溜全部是玻璃窗,透光不透風,生著幾處暖爐,氣息如春,令人愜意,范閒微瞇著眼。看著在亭角里湊在一起說話的那四位姑娘,不由得在心裡歎息了一聲。
有一年冬至,范閒以郡主駙馬地身份被召入宮中,在太后如冰般的目光下,極無興致地吃了一頓羊肉湯。似乎還是在那一年。大皇子開府請客。正是在這亭中,除了太子之外。李氏皇族所有的年輕人都到了,二皇子也到了。
如今太后死了,二皇子死,太子死了,該死的人,不該死的人都死了,就剩下被鎖於京都的范閒,被隔於東夷的大皇子,被幽於宮中地三皇子,再加上這五位姑娘。
所有的子輩都隱隱地站立在了他的對立面,難道他就好過嗎?范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宮裡的皇帝陛下,站在亭口有些出神,半晌漠然無語。
火鍋送了進來,只是今天這頓飯眾人吃的有些沉默,大概各自心裡都想到了一些什麼事情。范閒坐在柔嘉的身旁,就像一個和暖可親的兄長一樣噓寒問暖,替她涮著碗裡的羊肉,這亭裡的姑娘們,大概也就柔嘉顯得最為怯弱可憐,雖然宮裡有風聲,靖郡王大概幾天後就會回府了,可是想到一位姑娘家在靖郡王府裡孤獨熬了數月,范閒便止不住地憐惜起來。
沒有僕婦在亭中,大家說起話來顯得隨意許多,便是那位有些拘謹,有些陌生,眼裡泛著趣意的王兒也沒有被冷落地感覺。范閒起身去亭角去拾銀炭,眼角餘光裡,卻瞧見葉靈兒跟了過來。
「我知道你心疼王兒。」范閒站起身來,望著她輕聲說道。王蟬兒將來會是什麼樣的結局,是不是像葉靈兒一樣變成年青的寡婦?誰也不知道。
葉靈兒歎了口氣,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縱馬行於京都街巷的俏女子了,說道:「師傅,難道你就這樣和陛下一直鬧下去?」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你問死我了……不過陛下的眼裡只怕根本沒有我,再過幾天,或許西邊就有消息傳過來,你幫我打聽一下風聲,樞密院裡暗底下有沒有什麼動靜。」
「政事方面,父親可不會讓我插手,我又不是孫顰兒。」葉靈兒嗔了他一眼,旋即面色微黯說道:「我不知道師傅你在做什麼,我只想勸你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