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夷城的事情依舊複雜而敏感。忽然間便要變成慶國的子民。這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事情,商人確實好利。婊子著實無情。可即便是商行青樓裡地人們,依舊很難馬上轉變過來,這和做生意不一樣,做生不做熟,那是為了宰客人一筆,而掌控自己生死地權力,最好還是放在熟人手裡,這和青樓接客人也不一樣,一點朱唇萬人嘗?姑娘們其實心裡也都盼著從一而終的。
尤其是東夷城控制地那些諸侯國。早已經有了不平靜的趨勢。鄰近燕京地宋國還好一些,因為這個小國地貴族官員們。早已經習慣了燕京大軍地威勢,根本生不出來任何反抗的意志。而另一些並不與南慶接壤地小國。一想到自己馬上便要失去手頭名義上地權力與奢華,而成為南慶京都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質,自然而然在地開始在暗中進行一些事情。
這些小諸侯國的力量並不強大,所以他們所選擇的手段也比較陰晦。暗中挑動著民間的暗流,往東夷子民們地情緒上撒著花椒,短短的半個月間,四處的抗爭行動已經比前些日子變得激烈而頻繁起來。
這些都是在范閒地預料之中。想和平接受東夷城,本來就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小事,這是二十年來天底下發生的最大的一個大事件。
監察院八處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大批文官,分批次進入了東夷城。與劍廬、城主府開始配合。發動了一波接一波的宣傳攻勢。加上四處在各國間的密探以及收買地奸細幫助。又有東夷城方面地順勢而行。關於和平,關於非戰,關於共榮之類的宣傳。轟轟烈烈的展開。
而鎮壓各地地抗爭。避免這些抗爭變成無法控制的民變,則需要東夷城自己出手。范閒不希望慶國地國家機器過早地開入東夷城,如果一旦溢出血來。東夷子民心中恨意更深,事態反而會一發不可收拾。
已經有三路義軍被鎮壓下去。當然這些義軍也不過是百餘呼嘯山林的賊寇而已,劍廬十二子,有十人被范閒派到了這些小國山林之中。負責壓制,負責解說。至於效果如何。范閒還在等著反饋。
因為局勢不定,再加上東夷子民天然的反抗心理,城內某些實力驚人的商行也開始有些不安定起來,面對著這種趨勢,范閒很直接地與劍廬二弟子李伯華聯手,用太平錢莊和內庫地雙重壓力。直接震懾住了所有商人地異動。
同一時間,范閒與使團聯名向京都方面急發十七道奏折,向皇帝陛下請示相關事宜。同時他在密奏裡詢問。關於各諸侯國質子地安排。是不是可以往下降一層級。以免逼得那些王公們狗急跳牆,在絕望之中做出可怕地事情來。
收伏一塊疆土。並不是在紙上簽個字就能完成的事情,關鍵在於收伏這塊疆土上人們地心及意志,而這必是需要幾年。甚至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
范閒並不著急。但他擔心皇帝陛下太過著急。對於他而言。能夠讓皇帝陛下滿意。同時也要讓東夷城地子民能夠接受。而不至於讓慶國的鐵騎從燕京一路殺伐而來,這就是他的目的,就有如一條鋼絲,他行走於其上。兩邊懸空,好不小心翼翼。
征服。需要宣傳攻勢,需要收買人心。需要給東夷人一個說服自己的借口,需要范閒不眠不休地籌措一切事宜。需要他以慶國權巳劍廬主人地身份。在東夷城不停地接見各處大賈和那些握有實權的地方大人物。給對方一個准信,讓對方安心。
這是很累地一件事情,范閒英俊的面龐上終於被黑眼圈破壞了些許美感,他的臉色也白了起來,疲憊到了極點。但每每想到,自己是在挽救數十萬人地性命,這種可以往殉道快感邊上靠攏地意味,又會讓他清醒起來。
征服除了上面的一切之外,其實最需要地還是強大而無法抗拒地武力。只有以強大地武力做基礎。東夷城地人們才會被動被迫被辱地接受被慶國吞併地下場。
所以當東夷城地局勢稍稍平緩了一些之後,南慶的鐵騎開始向東夷城方向靠攏。有如黑雲摧山,勢不可擋。
這也是皇帝陛下地底線。如果慶國不在東夷城駐軍,那算什麼征服?
時日已至烈夏,熾熱的太陽狂放地在天空上照耀著。將東夷城地悲苦小媳婦感覺都曬成了不停喘息地痛苦,將東夷城那位大宗師離去後地陰雨天氣全部趕走。有的只是一片光芒。
北齊使團早已走了。令很多人奇怪的是。北齊人雖然明顯對於南慶吞併東夷城一事感到了極大地震悚與憤怒。但是他們並沒有著手去做什麼。而只是安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似乎是北齊人已經認命了。
這天站在東夷城外的數百人,除了南慶使團成員以及東夷城城主府官員外,就是范閒和從各地趕回來地劍廬弟子們。
范閒微微低頭。站在滾蕩地黃土官道之上,下意識裡不停挪動著腳步。模樣不怎麼威嚴,他也不想擺出威嚴的模樣,因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此時在城外等候地所有東夷人。臉色都特別難看。特別蒼白。有一種特別地強行忍住地憤怒。
在這個時節。范閒當然不會刻意做出莊嚴地模樣來刺激他們。
地面漸漸地顫抖了起來,站在范閒身旁地雲之瀾地身體也漸漸顫抖起來。這位曾經的劍廬首徒,如今的東夷城城主。再也無法控制心中那一片黯然的虛無。顫抖了起來。
東夷城的城主府官員們地臉色都極其難看,劍廬弟子們地臉色也有些蒼白,就隨著越來越大的顫抖聲,而表露了自己真實地情緒。
官道盡頭。隱有雷聲隆隆,引得大地震動。地面上黃土中的小沙礫被震地滾動了起來。
一個騎兵出現在視線之中,緊接著是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密密麻麻的騎兵。浩浩蕩蕩地從西方向著東夷城的方向壓了過來,一股肅殺而壯麗地氣勢。就從那方直接籠罩住了城郊所有地人。
慶軍來了。
黑壓壓地騎兵。就這樣緩緩地靠近了東夷城。他們代表著慶國強大地軍力。代表了慶國皇帝陛下不可阻逆的強大意志。代表著征服。
慶國派駐東夷城地慶軍共計萬人,由五路邊軍在一個月內抽調而成,倉促成軍。卻絲毫不顯亂象,因為這些即將代表慶國長駐東夷城四野地慶軍。全部是當年西征軍地老卒,在大皇子地統領下,戰力驚人。
范閒瞇著眼睛。看著越來越近,氣勢逼人的慶軍。微嘲一笑。理了理身上衣衫,緩步迎了上去,在這一刻,他不禁想到,在奏章裡與皇帝陛下打的那些嘴仗。四顧劍臨終地交代。讓自己花了多少嘴舌,才說服了皇帝老子。當然皇帝陛下也清楚,如果要讓東夷城的民眾甘心接受。大皇子和范閒確實是兩個不錯地選擇。
黑騎的人數太少,所以只有選擇了大皇子地西征軍,但范閒絕對相信。這批駐軍當中。真正屬於西征軍地將領不佔多數,而大皇子只是來東夷城亮了相,終究也還是要回去地,皇帝陛下不可能允許自己的大兒子常駐東夷。
想到那位遠在京都。卻遙控東夷之事的皇帝陛下,范閒的心情複雜了起來。
出乎范閒地意料,皇帝陛下並未因為他未請聖旨便接手了劍廬而動怒。反而似乎知道范閒在擔心什麼。用加急文書給他發來了一個御批,御批裡就和當年那個盒子裡寫的一樣。仍然只有兩個字。
「安之。」
慶帝是在安撫范閒的心,范閒一思及此便不禁有些惘然。皇帝老子對自己的信任真的是讓自己有些感動了。問題在於。他知道皇帝老子一旦翻臉。會是怎樣地冷酷無情,他地心頭便是連感動也不敢感動。
風塵漸起,未僕。成龍。由官道直捲大城,慶國騎兵地速度漸漸加快。范閒不由瞇起了眼睛。掩住了口鼻,不知道這種壓懾之勢是誰下地命令,不知道會不會令東夷城地人生出牴觸情緒。
他凝重地回頭望去,卻發現出乎自己地意料,除了劍廬那些強者們地臉上帶著一抹隱怒之外。其餘城主府地官員以及前來見禮地諸侯國王公們。卻是面現懼意,臉色蒼白。似乎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之意。
萬名騎兵踏塵而至,聲勢驚人,竟是生生嚇地東夷城大部分人就此斷了反抗之心。
看著這一幕,范閒忍不住在心中歎息了一聲,東夷城的血性確實太少了些。大皇子這一手雖然有失粗暴無禮,卻是正中對方的要害,不知道是不是皇帝陛下在行前有交待。
不過東夷城血性少,對於范閒來說。卻是一件好事,他從來沒有奢望過。北齊人會像東夷人這樣不戰而降。能少流一部分地血。都是好的。
馬蹄如雷。片刻間來到東夷城郊。萬名騎兵身著深色輕甲,在陽光下散發著刺眼地光芒,震起地煙塵漸漸落下,露出這些慶軍地真容。密密麻麻的騎兵,就這樣圍在了東夷城外。
安靜。一片安靜,甚至是那些扭動著頭顱地戰馬。似乎都被慶軍的軍紀所震懾著。不敢刨蹄,不敢噴息。
一萬雙冷酷的目光,注視著東夷城前來迎接地人們。
東夷城的官員權貴巨商們心驚膽顫地看著這一幕,看著慶軍嚴明的紀律。肅殺地氣焰,精良的裝備,和那股由內而外透出來的自信與霸道,所有人不禁在想,若劍聖大人離去前。沒有降下折臂降慶的遺旨,這些慶軍對東夷城發起進攻,不知道東夷城能夠抵擋幾天,還是……幾分鐘?
嗒嗒嗒嗒,一陣寂廖的馬蹄聲打破了城門前的寧靜。慶軍騎兵前隊一分,從其中行出他們的主帥,以及主帥身邊繁複到了極點。華美到了極點的儀仗。
慶國地天子儀仗。隨著慶國地軍隊,來到了東夷城外。
主帥大殿下就在天子儀仗之旁。他身上穿著一件銀色地輕甲,腰著佩劍。長槍在側,身後繫著一件血紅色的披風。在黃塵海風裡獵獵作響。
大皇子輕牽馬韁,拱衛著天子儀仗來到眾人之前。平靜而眼神複雜地看著東夷城門處的所有人。
一陣無聲的沉默。
雲之瀾閉著眼睛,沉默了許久,掙扎了許久,眼簾處漸漸濕了起來。然後緩緩地向著那匹戰馬旁的天子儀仗跪了下去。
東夷城的城主跪了,所有地官員也緊跟著跪了下去。諸侯國地王公們也跪了下去,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向南慶地軍隊。向南慶的天子,表示了自己地臣服。
劍廬地弟子們沒有跪,雖然他們知道這是師尊大人臨終前所做地無奈決定。雖然他們知道大師兄已破廬而出,為了東夷城地子民,只有跪倒在這些慶**隊地面前。可是他們不是東夷城的官員。他們是自由身,更準確地說,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有江湖人地行事準則,他們沒有什麼羈絆。所以他們盯著那些氣勢悚人,漫山漫野漫官道的慶國騎兵,眼中沒有一絲畏怯。反而是生出無窮地憤怒與戰意。
天下一大半的九品強者都在這裡。他們不怕什麼。
大皇子坐在馬上。冷漠地看了這些倔強而不肯低身地劍廬弟子一眼。正準備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從斜方傳來一道熟悉、清亮。卻有些疲憊,有些淡然的聲音。
「劍廬弟子聽令。」范閒微閉雙眼。說道:「回城助城主府維持治安去。」
這個理由很荒謬,范閒在心裡歎息了一聲,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本來就不應該讓劍廬的弟子們來此,這些人都是高手之中的高手,個個都是傲骨難伏之人。尤其像李伯華,十三郎這些厲害角色。要不就是天下第一錢莊地掌門人,要不就是最有可能晉入大宗師的強者,怎麼可能在一國之威權下低頭。
東夷城地血性確實不多。若有十分,至少有九分是留在了劍廬弟子的心中。
聽到門主發話。劍廬弟子們不敢抗命心中知道小范大人是在給自己一個台階下,僵持片刻後,李伯華終究老成持重一些,沉默許久後,長歎息一聲。兩行熱淚無聲流下,帶著師弟們黯然地往城內行去,讓開了進城地道路。
王十三郎沒有隨之離開。也沒有下跪。他只是冷漠地站在范閒地身旁。看著慶國來勢洶洶的騎兵。就像眼中根本沒有任何人一樣。
大皇子眼帶深意地看了范閒一眼。然後身旁地戴公公展開了手中的聖旨,對著跪在儀仗之前的東夷城官商們輕聲念了起來。
「朕聞知先生已去心慟難安,又聞先生高義。以黎民為重心生敬意……」
范閒在官道一側,靜靜地聽著這一道最重要地聖旨,發現這道聖旨並不像往年一般。儘是制式模樣,卻著實是皇帝陛下地口氣。而且話語裡地心慟,敬意並無虛假,至於東夷城的人,會怎麼看待陰殺四顧劍地慶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道聖旨很長。敘說了慶帝對於東夷城子民們的問候,以及關於一統天下對於黎民百姓地重要性。字字誠懇。
最後皇帝陛下認可了雲之瀾東夷城城主的任命,令其擇時入京,接受冊封。
跪在最前方地雲之瀾聽著這道旨意,並不怎麼意外。自己這個城主雖然是談判得來地位置。但要當下去,必須要經過慶帝的親自冊封。
他有些黯然地起身,雙手接過聖旨。再行一禮。
一應儀式還在繼續。這是無比繁複而無比重要地儀式,一個關於征服與被征服的儀式。
大皇子下馬。走近了范閒,看了他半晌後說道:「先前做的不好。」
范閒知道這位親近的兄長,指地是自己讓劍廬弟子離開的事情,沉默片刻後應道:「我已經很累了,不知道還應該怎樣做。」
「但劍廬弟子們地態度還是要表現一下。」大皇子溫和地望著他,安靜了一會兒,極為嚴肅地說道:「不過,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我想。整個天下。在這件事情上。沒有誰能比你做的更好。」
范閒微微一笑,沒有接過這個話頭,只是說道:「劍廬弟子的態度。會展現給陛下看到的。」
他低著頭。對身旁的王十三郎說道:「十三郎。你負責安置大軍進駐儀式。」
一直沉默地王十三郎霍然抬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范閒,意思很簡單——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是一個簡單的人。」范閒給了他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從你身上我學會了一點,如果你簡單,這個世界就對你簡單。」
在大皇子微微疑惑地目光裡。范閒拍了拍王十三郎。說道:「我想你也希望這件事情能簡單一些。」
劍廬十三徒王羲站在那隊騎兵面前。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桑文姑娘帶著他去挑選姑娘地那個明朗地下午。一樣地無奈,一樣地頭痛。
他這才知道,從那個下午開始,范閒就已經決定將自己的人生與他的人生捆在一起。關於這一點,簡單地王十三郎想了想後,就簡單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