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七卷 第七十二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一)
    閒看著四顧劍,沉默少許之後,往床頭的方向挪了挪這位大宗師的腦下,伸進了枕頭下面。這個動作極其緩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膚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頭裡塞著的麥殼,以及那些散亂在枕上草亂而無力的細細枯發。

    手指頭碰到了一個硬物,范閒的指腹輕輕一觸,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著的小冊子。

    收手將這本冊子取了出來,范閒沒有馬上掀開粗布,而是怔怔地看著這個小冊子,與心裡的猜測做著印證。這是苦荷國師留下來的遺物,鄭重其事地經由四顧劍之手交給自己……想必是難得一見的寶物,這麼薄的冊子,大概真正寶貴的是冊子上記載的東西。

    四顧劍也不催他,只是平靜而漠然地看著牆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邊,就像他先前沒有伸手到自己的腦後。

    終究范閒忍不住那種強烈的好奇,當著四顧劍的面掀開了布,然後看見了裡面的內容——與想像不同,與四顧劍說的話不同,裡面並不是一本小冊子。

    而是兩本小冊子。

    范閒搖著頭笑了起來,隨手翻開上面那本小冊子,看著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無上心法,那種無奈的笑意怎樣也掩飾不住。

    四顧劍臨死前親自指點自己關於心意劍意的學問,苦荷臨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閒地嘴裡有些苦澀。看來這些老一輩地老怪物們。真地是一群怪物。居然會把抵抗偉大慶國皇帝陛下的最後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師離開這個人世之前,想給慶帝留下一個足夠強大的敵人,而慶國之外地敵人已經不足懼了。所以這個人選必須從慶國內部挑選。

    苦荷讓二弟子強行延綿陳萍萍的壽數,在西涼路布下棋子。就是算準了在他死之後地天下。范閒這個年輕人,一定會與他地便宜父親,因為當年的事情。因為現在的事情,出現一些可以被北齊利用地縫隙。

    四顧劍將東夷城雙手送給范閒。卻也是給范閒背上了一個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們還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閒聳聳肩。手指頭輕輕地敲打著青山一脈視若珍寶的無上心法。說道:「或者說,你們也太大膽了。居然把虛無縹渺地希望。寄托在我地身上。」

    「你媽是我們東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當然地事情。」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不過苦荷這死光頭。居然也肯送給你一分大禮,著實有些出乎我地意料之外。」

    范閒看著天一道的心法發著怔。想著苦荷臨死之時,只怕還以為自己從海棠那裡學地。只是改良版地天一道心法。卻不知道海棠因為擔心他地傷勢,而不顧師命。將真正的天一道內門心法傳給了他,那還是在遙遠地過去,遙遠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現在在草原上做什麼,那邊胡歌已經鬧起來了。西胡內亂已起,她再有才能。遠離北齊國境,也起不了太大地作用。

    苦荷臨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給范閒。自然是希望集合數人之力。在這個世間再造就一位大宗師。

    「學地太雜。並不見得是好事。」范閒說道。

    四顧劍斜乜著眼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學會了青山一脈地東西,看來苦荷沒和你照過面。所以並不知道這一點,他送的這個冊子確實沒什麼用處。」

    「不過這個冊子對劍廬地弟子還是有些用處的。」范閑靜靜地看著他。天下四大宗師,就只有苦荷與四顧劍廣收門徒,以四顧劍擅於授徒之能,忽然間獲得了天一道的秘藏。豈有不大加利用,傳於弟子的道理。

    「這是給你地,而且是死光頭之前對我的信任。」四顧劍微傲說道:「我不屑看他地東西。」

    范閒唇角微翹。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訴你,你是不是就不會把這本冊子給我?」

    這話或許說中了四顧劍地心事。四顧劍必須要判斷范閒對於慶國皇帝到底有幾分忠誠,對東夷城可能將有幾分照看。才能最終下決心,而轉交苦荷遺物,自然也是決心之一。

    但是這位大宗師並不承認這一點,他只是冷漠說道:「這本冊子你本就學過,我給不給你,能有什麼區別?」

    「可是下面還有一本。」范閒地眼眸漸漸平靜起來,拾起第二本小冊子。

    盯著四顧劍問道:「四大宗師並稱於世許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地功法。那是因為你對苦荷一脈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練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讓劍廬有質的飛躍。可是難道你不好奇。苦荷鄭重其事交到你地手裡,與天一道內門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冊子是什麼?」

    那本小冊子更薄,約摸只有二十幾頁,范閒地手掌摁在冊子之上,含笑看著四顧劍,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我當然感興趣,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苦荷這死光頭除了那些用來種花種樹的爛真氣外,還有什麼別的能耐。」四顧劍沙啞著聲音說道:「你先前說學地雜有什麼用?學的雜當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參詳著。」

    「所以您參詳了一下。」

    四顧劍沒有否認,冷漠說道:「我要當郵差,看一眼總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後,四顧劍微闔雙眼說道:「可惜,我看不懂。」

    當他說這句話時,范閒已經好奇地翻開了下面那本小冊子,他對裡面到底記載地是什麼,大感興趣,然後當他翻開這些薄薄地書頁後。卻失望了起來。

    四顧劍都看不懂地東西。范閒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學地境界與悟性靈性而言,范閒比這位大宗師差地太遠,他失望地看著書頁上面奇怪地字眼,奇怪的詞彙組合。死死盯著,卻是一無所解。

    「普瑞馬唯拿。普瑞狗……」

    阿莫……」

    「德維西……」

    ……

    ……

    劍廬上空地天已經全部暗了下來,只有遠處地海面上還泛射著深藍的幽光,映到陸地上後,深藍已淡已灰。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范閒歎了口氣,將這本小冊子放了下來。他本想著苦荷留下來的法門。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與四顧劍互相參詳一下。畢竟大宗師這種怪物,死一個便少一個,這種向四顧劍討教苦荷遺物的機會。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無奈地發現,自己竟是連提問的可能都沒有,因為每一個字都是那樣的怪異,組合是那樣地不合邏輯。

    老少二人在房內一坐一臥。其實都在思考著苦荷留下來地最後一本小冊子。

    四顧劍忽然睜開雙眼,眼眸裡湧過一絲疑惑,緩緩說道:「三年在山頂上,苦荷曾經比過一個手式。」

    山頂。自然是大東山頂。那一場風雲際會的宗師戰。聞得此言。范閒頓時心中一動,認真地傾聽,然而四顧劍咳了兩聲後。

    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麼手式?」范閒皺眉問道。

    「應該是……西方地法術?」難得的四顧劍也不自信起來,因為在他看來,在這片大陸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地法術以及修練這種法術地法師。都是雞肋之中的雞肋。以苦荷的境界實力,怎麼可能花時間去修習這種毫無用處的東西?

    然後聽到這句話後,范閒卻福至心靈。雙掌緩緩地合在胸前,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地笑容。難以自禁地搖了搖頭,笑著歎息道:「我知道這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是什麼?」

    「西洋文字,只不過是直接用咱們的文字按音節翻了過來。」范閒聳聳肩,說道:「我大概是七歲的時候用這種法子,沒想到苦荷大師這麼牛地人物,居然也用這種幼稚地法子。」

    當然,能讓范閒想到這點地,不僅僅是那些奇怪的詞彙上面,給他帶來一種西式翻譯小說的熟悉感。也不僅僅是因為他當年也曾經苦練過三塊肉餵你媽吃,更重要地原因是因為他想到了前世曾經看過的一本小說。

    金先生寫的。關於九陰真經、郭靖那個傻子。烏裡抹黑那張人皮。

    ……

    ……

    四顧劍皺了皺眉頭,說道:「西洋文字?難道真是什麼法術的東西?那有什麼狗屁用。」

    「誰知道呢?」范閒有些頭痛。看著手掌上地兩本小冊子,想了半會兒,認真地揣進懷內,說道:「苦荷大師留給我,想必還是有些用處地。」

    「不要把精神放在這些沒有用的事情上。」四顧劍開口說道,他依然對西洋的蠻荒東西,保持著先天地鄙夷,這大概是先進文明對落後文明的自然俯視。

    「兼容並蓄,拿來主義。」范閒應道:「誰知道我學了後會有什麼好處。」

    「你能看懂這些亂七八糟地話?」四顧劍第一次皺了眉頭,微怔看著范閒,這本小冊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經兩年多了,雖然稟承著大宗師的驕傲,他並沒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對於這本鬼畫符一般的冊子還是鑽研了許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有什麼深意,只是無論他如何鑽研,也沒有任何進展,如果說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顧劍執掌東夷城,城中官員百姓多與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沒有聽說哪些洋人是說的這種言語。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學過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來的小冊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語,而慶國、東夷城打交道地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種變形後地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閒也沒有怎麼認真研究過,反正大致上是那麼一回事。

    而范閒學過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時選修過。

    這是巧合還是緣份?

    ……

    ……

    所有地事情都說完了,四顧劍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經和范閒做完了彼此間地參詳。范閒從床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間微垂眼簾,認真問道:「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會選擇我。」

    葉輕眉確實算半個東夷人,但明顯她當年在慶國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個看過那張黃衫女子蹙視河堤圖的人,都會這樣認為。僅僅因為所謂戶籍,便將整座東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閒的身上,放在這個曾經讓東夷城吃了無數血虧的慶國年輕權貴身上,難道不需要一個理由嗎?

    四顧劍說道:「所謂人之無癬,不可交也。我曾經論斷,你對世間無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無癖,不外乎兩者,一者乃聖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個無癬之人。」四顧劍繼續說道:「但大東山之後,於我而言,你卻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極深。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往前者的路上走。」

    「這個世上能有這樣不為一己之私利,一國之私利,只為自己的心意安寧而行事的人嗎?」

    四顧劍雙眼淡漠地看著他:「以前曾經有一個,我希望以後也能有一個,如果賭錯,那便錯了,我並不在乎。一個將死的人,總是最勇敢的賭徒。」

    范閒沉默許久,然後走出了靜室,走到了劍坑的旁邊,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傷地流著無聲眼淚、正像孩子一樣用袖子抹著眼淚的王十三郎。

    坑內千劍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靜室,片刻後所有劍廬的弟子都肅然地走入了靜室,包括雲之瀾在內,沒有人發出任何一絲聲音,沒有人去看劍坑旁的范閒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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