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海岸線上的浪花表達了對礁石的憤怒,對沙礫的眷戀,浪聲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靜,半眼碧海,半眼藍天。
范閒把她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微澀笑道:「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比現在過的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願。身為一位南慶人,范閒並沒有多少機會去體味小皇帝的帝王心術和權術,但是這麼多年的私下交流與來往,讓他很清楚,北齊皇帝雖然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但是心志卻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異常冷酷無情。
也許龍椅確實是一個能夠把人變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這位女皇帝,自出生開始,便被當成一個男人來養,她成長的過程,是一種完全畸形的過程,時至今日,她沒有變成變態,而是變成了一個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壯志,格外不服命運安排的帝王,應該說北齊那位太后,實在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聯想到當年自己還以為後帝之間有極大的問題,想借此楔入北齊朝政,最後卻是替這對母子打了一次掩護,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閒的心裡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對這對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來越濃。
「女人?」北齊皇帝雙手負在身後,面視身前的無垠大海,唇角泛起一絲譏諷,「這世間,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屬品,永遠處於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個女人,只怕會夜夜在被子裡哭泣不止。」
范閒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很厭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錯。」北齊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如果朕地身體不是女子。又豈會被你要脅。」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暗想這位女皇帝的心,確實有些像無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權位家國為念,倒少了許多自己猜想中地柔美感覺。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就這樣並排站著,負手看海。身旁不遠處,穿著淡黃衣衫的司理理一著秀氣的小紙傘,微微蹲下。正在海邊拾著貝殼,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沒有留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范閒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邊,自己曾經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時白色的浪花自腳下升起。今日,自己又與北齊的皇帝並排看海。且不提時勢之轉移,時光之流逝,僅僅是這兩次看海,已經足夠說明太多問題,在這第二次生命裡掙扎努力許久,自己終於在北齊南慶這兩個大國裡。都擁有了旁人不可能擁有的影響力。
北齊皇帝面色冷漠,那雙直直的劍眉今日顯得格外平淡,清亮地眸子裡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覺,並不長的睫毛平靜地搭在眼簾之上。
「使團已經到了東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著前方開口說道:「朕必須承認,此次冒險南下,沒有獲取任何利益,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麼好失望的。至少你沒有殺死我,天下還沒有大亂。」
范閒看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淡淡幾分憐惜,就像那個瘋狂的夜晚裡一樣。他見到她瘋狂哭泣之時。他知道這位女兒身,男兒心地皇帝,這輩子過的並不如何快意,輕聲說道:「你雖然是北齊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變已經注定的事實。」
北齊皇帝的聲音微微尖銳,用一種刻薄酸冷的語氣說道:「比如朕是個女人?」
范閒苦笑,心想怎麼又轉到了這裡,搖頭說道:「一個人是很難改變整個世界地,這和男女無關。」
北齊皇帝冷聲說道:「可是朕觀這三十年來天下最轟轟烈烈的失敗者,最驚才絕艷的失敗者,恰好都是兩個不甘命運安排,勇敢站出來的女子,你如何解釋?」
怎麼解釋?范閒完全無法解釋,因為那兩個女子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岳母,身為子輩,可以懷念,可以感傷,可以記恨,卻無法解釋。
他開口說道:「我母親的失敗,在於她過於仁慈,長公主的失敗,在於她過分多情。」
北齊皇帝靜靜地望著他,開口笑著說道:「其實原因比你所說地更簡單,只不過你不敢說罷了。」
是的,長公主且不去論她,當年那位可怕地葉家女主人之所以失敗,難道不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范閒自然不會在她地面前繼續這個話題,輕聲說道:「今日陛下離開,望在國內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於旁的事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在你成為南慶皇帝之前,永遠不要奢望朕會指望你什麼。」北齊皇帝說道:「這和信任無關,只與說話地力量有關……那一日,四顧劍帶著你我二人走遍東夷城,為的是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范閒歎息道:「他帶我去說說過去,說說將來,看看東夷,加深感情,為的就是這個。」
「東夷城不是我大齊,也不是你南慶,這座城池太過特殊,四顧劍如果希望在死後,依然能夠保住東夷城的特質……」小皇帝轉過頭來,看著他,「便只能指望你能當上南慶的皇帝。」
范閒自嘲笑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兩端,進退兩難,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北齊皇帝轉過頭去,譏諷說道:「如果你真是莊大家那種聖人,不願天下黎民陷入戰火之中,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如今你盡你的力量修修補補,但對大勢卻根本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到頭來,最終只能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下場之淒慘,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應該清楚。」
范閒反而笑了起來。說道:「看來陛下您終於相信我有聖人地潛質了。」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因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個聖人之外,朕想不出別的原因,你會做這些事情。」
如果范閒只把自己看成南慶的臣子,一意替南慶一統天下,如今地東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齊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來的強手太多。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樣。疲於奔命地縫縫補補,將一切可能的禍事,都強行壓在監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當聖人,也沒有那個能耐當聖人。」范閒有些疲憊地低下頭去,說道:「我只是變得比以前勇敢了許多,願意在這一生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一些自己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北齊皇帝望著他笑了起來,說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閒很直接地說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地,自己的親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無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這個世上唯一有能力殺死我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殺死我。」
「為什麼?因為他是你地父親?還是說,因為他知道你的身後有神廟?」小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緩緩問道。
范閒笑了笑,說道:「陛下對神廟並沒有絲毫敬懼之心。」然後他便住了嘴,沒有再多解釋什麼,皇帝老子對五竹叔的忌憚,何必讓這些北齊人知曉。
「對於你先前那句話,我有疑問。」海風吹拂在北齊皇帝堅毅的面容上。沒有吹拂動並不存在的劉海兒,也沒有讓她生出幾分怯弱地感覺。「你認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來問你,如果做比較的那個人。是晨郡主,你還認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閒沉默,眼前浮現起慶廟的桌布,繪畫,上古的神話,那個躲在桌下啃雞腿的白衣姑娘,蒼山上的雪,初婚時的藥,馬車中地哭泣,慣常的沉默,忽然間心頭湧起強烈地歉疚感覺,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她地命當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書?」
「是。」
「你地子女?」
「不清楚。」
「范家小師姑?」
「是。」
……
……
「陳萍萍?」
一陣良久的沉默,范閒輕輕點了點頭。北齊皇帝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你真是一個古怪的人,對一個老跛子都如此回護,卻對自己的女子沒有捨生的勇氣。」
「他們年紀還小。」范閒雙眼中的神色有些空無,「感情這種東西,除了血脈之外,還有個時間培養的問題。」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說道:「如此看來,朕即便與你生個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閒思忖片刻後說道:「其實我們兩個是很相似的人,冷血,無情,只不過你是個女人,我是個男人罷了。」
「無情?先前你的言語險些讓朕以為你是個心懷天下之民的聖人。」
「四顧劍不是說過,聖人無情?」
「他沒有說過。」
「我不想爭論這個。」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後,說道:「你是朕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男人,雖然朕並不是很喜歡那種感覺,但是朕並不介意替你生個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閒笑的有些神秘,「我此生的三大宏願中,有一條就是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忽然語鋒一轉說道:「不過至於什麼最後一個男人,這種鬼話就不要說了,你是位皇帝陛下,所謂食髓知味,我敢打賭,將來你成長起來,牢牢地控制住北齊朝廷,上京城的後宮裡,一定會出現很多藥渣子。」
北齊皇帝沒有聽明白這句笑話,但卻是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臉色微微一白,憤怒之色一現即隱,冷冷說道:「你以為朕是你這種色鬼?」
范閒聳聳肩,說道:「誰知道呢?男女之歡,沒有人會不喜歡。至於生孩子這件事情,那年夏天在古廟裡。你沒有懷上,這次說不定也懷不上。」
「朕不喜歡男人。」小皇帝盯著他。
便在此時,一直沉默在旁踏海的司理理走了過來。站在兩個人的身邊,眉眼柔順,一言不發。
小皇帝攬著司理理的腰,望著范閒說道:「朕喜歡女人,這就是朕地女人。」
「這種事情可嚇不到我,陛下不知道我當年最欣賞的兩個男人,一個姓張,一個姓蔡,他們都喜歡男人。」
范閒聳聳肩,看著身旁兩個氣質容顏完全不一樣的女人。忽然心頭微動,手抬了起來,極快無比地在兩個人地下頜上掠過,稍潤指尖,輕聲說道:
「你們都是我的女人,這就行了。」
小皇帝眉頭一皺。似乎極不適應此時海邊的輕薄,微怒說道:「休得放肆,朕……」
「朕什麼朕?難道你認為在我面前說不喜歡男人,我會信嗎?」范閑靜靜地看著她,說道:「演了二十年,你也很辛苦。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演了。」
「我不喜歡男人。」小皇帝靜靜看著他,「朕選中你,只不過因為你生的貌美,比女子更加貌美。」
此言一出,范閒敗了,敗的很狼狽。
北齊皇帝微微一笑,說道:「當然,除了貌美如花外。你還有些旁的好處……朕曾經說過,當年挑選你。是因為什麼。朵朵想必也謝過你替閨閣立傳,但……」她眉頭一皺。說道:「朕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怎樣發現了朕的秘密。」
司理理依偎在北齊皇帝的身邊,睜著那雙大大的,宛若會說話的眼睛,看著范閒,想必心裡對這件事情也充滿了極大地好奇。
「那座古廟裡有金桂的香氣,後來從大王妃那裡知曉,這種金桂只是種在上京宮後的山上,整個天下都只有陛下會用這種香。」范閒輕聲將這個故事講了一遍。
北齊皇帝的眉頭卻皺的更緊了一些,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就是這種淡淡的香味,暴露了自己地秘密。
「當然,陛下對石頭記的熱情也太過了些。」范
閒唇角微翹說道:「寶黛的故事,可是分辯性別最好的工具之一。」
「朕還是不相信。」北齊皇帝冷漠說道:「這是何等樣的秘密,你豈會就憑這兩點,便往那個方向去想?朕承認你是天下第一等聰慧之人,可……」
這番話還沒有說完,范閒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任何對秘密地查探,總是需要一個引子。而從來沒有人敢去想的事情,自然也就沒有人去懷疑,小皇帝始終不明白,范閒是怎麼敢把往那個方向去想的。
他站在海邊,極快意地笑了起來,笑聲順著海浪傳的極遠,極遠。
「你們知道祝英台是誰嗎?莎士比亞的情人?木婉清?王子咖啡店?懷孕的女主教?花樣少男少女?」范閒望著身旁的兩名滿臉迷惘的女子大聲說道:「那是堀北真希,我最喜歡地!」
一番大笑結束,范閒站在海邊,頓覺渾身舒暢。
他在武道上的天分不如海棠和十三,他在權術上拍馬也追不及皇帝老子,不如岳父大人善於培植門徒,在陰謀詭計上離陳萍萍太遠,甚至比言冰雲都要差太多。他不如父親大人能忍能捨,不如苦荷心志堅毅,不如小皇帝明晰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如四顧劍能視萬物如螻蟻……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優秀地人,范閒根本算不得什麼,唯一能夠倚仗地便是自己的勤奮。然而在這第二生裡,他混地如此風生水起,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正是因為他的老媽已經提前來過這個世界,而且他也同樣如此,也擁有這個世界上的人們,不曾擁有的一世見識。
這正是他勇氣的來源,信心的根基。
……
……
狼桃站在海畔的一棵大青樹上,腳尖踏著樹梢,隨著海風的吹拂,輕輕起浮,身旁的兩柄彎刀,發著叮叮的聲音。他瞇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海畔,沒有聽清楚陛下和范閒究竟說了些什麼,但卻聽清楚了最後范閒那一陣狂放甚至有些囂張的笑聲。
海畔的那三個人,知道不止狼桃,說不定還有些厲害人物,比如劍廬裡的人,正在暗中觀看著這次談話。只是他們並不如何擔心,他們面迎大海,大海之上空無一人。
范閒的手握著北齊皇帝的手,又將司理理的手抓了過來,平靜說道:「不論你們誰懷上了,不要忘記告訴我這個父親一聲。」
此言一出,北齊皇帝的臉色沉了下來,看了司理理一眼。司理理面浮畏懼,心裡只怕卻並不如何害怕。此時若從後面看過去,司理理是倚在北齊皇帝的身邊,而范閒卻是站在另一邊,三個人的身影在碧海背景的襯托下,並不顯得渺小,反而有了一點點的溫暖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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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隻護衛森嚴,卻沒有任何標記的隊伍離開了東夷城。除了那些上層的人物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只隊伍裡有北齊的皇帝陛下、理貴妃。
北齊小皇帝以破釜沉舟的決心,勇敢地來到東夷城,試圖替自己的國度,尋覓最後的勝機,然而最後卻是鬱鬱而歸,除了收穫了范閒的那些不鹹不淡話語之外,竟是一無所獲。
當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哪怕這個女人自稱喜歡女人——在這荒唐而危險的帝王生涯裡,能夠擁有那樣的一個夜晚,那樣美麗的一方海灘,或許這必將成為她餘生中不能淡忘的故事。
擁有這個,其實已經足夠了,難道不是嗎?當北齊皇帝從馬車窗中回望暮色中的東夷城時,心裡究竟是在想著北齊的將來,還是那個男人?
北齊的使團還留在東夷城中,但他們都已經放棄了希望,因為東夷城方雖然依然以禮相待,但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對方已經開始了與南慶人的談判。
談判的細節內容不知從什麼渠道釋放了出去,南慶開出的條件並不苛刻,甚至對於東夷城的商人百姓來說,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寬鬆。除了那些將要送出質子進京都的諸侯國,陷入了愁雲慘霧之外,普通子民的反應還算正常。
當然會傷心會失落,就如雲之瀾一般,可是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對。
談判還在進行之中,此事牽涉太大,即便談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宮中發來的密文並沒有太過催促,慶帝反而讓范閒不要著急,語句裡多有慰勉之語。
范閒並不著急,當年南方那座美麗的城市,足足談了好幾年,更何今日的局面,他只是在東夷城裡逛街,在海邊冥思,偶爾與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復一下彼此間的情感。整個人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南慶的權臣,倒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東夷城閒人。
時光一晃即過,范閒來到東夷城已經快一個月了,他終於再一次踏入了劍廬,去看那位被影子傷到臥床不能起的大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