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閒心頭一怔,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信。」
「你相信世間真有神嗎?」皇帝平靜地望著他。
范閒直接回答道:「信。」
他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但他范閒能夠轉世重世於慶國這片土地,對於神跡這種事情,毫無疑問深信不疑,此世的范閒不是前世的范慎,他是最地地道道的唯心主義者。
「你隨朕來。」
范閒滿頭霧水,跟著神秘兮兮的皇帝,朝著隱於峰頂樹木之中的廟宇行去。大東山之名盛傳於天下,初始是玉石之名,其後是神妙之名,不知有多少無錢醫治的百姓,曾經在此地祭神之後,病情得到了極大的好轉,更被天下的苦修士們奉為聖地……
問題是以前范閒總以為此事只是慶廟在故弄玄虛,愚婦癡人們將心理安慰當成了真正的療效,可是此時皇帝的臉色卻顯得如此慎重,難道說這座山峰之上的慶廟真的可以上聞天意,能夠與傳說中虛無縹渺的神廟取得聯繫?
懷揣著無數的疑惑與微微的激動,范閒跟著皇帝繞過一道清幽的石徑,來到了廟宇之後某間格外古舊地小廟之前。此間山風頗勁,吹拂的廟簷下鈴鐺微動,發著清脆靜心的脆響。
看來在山腳下那些祭祀沒有說謊,山頂的這些廟宇明顯很多年沒有修過了。只是這千年山風吹著。卻沒有把這古舊地小廟吹成廢墟。
看著這間小廟建築地樣式,看著那些烏黑肅殺的顏色,范閒心中一動。油然生出一股敬畏的感覺,就像是當年他在京都第一次要進慶廟時那般。
只是那時皇帝在慶廟裡。自己在慶廟外,今天卻是他跟著皇帝來到了一個似乎超出塵世地地方。范閒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陛下似乎對這種道路。或者是對大東山地一切都很熟悉。
站在小廟的外面。皇帝平靜說道:「不要好奇,也不要聽著厭煩……其實原因很簡單,當年和你母親在澹州遇見後,我們當然不會錯過大東山地景致,我們曾經在這裡呆過一段時間。」
雖不知皇帝是如何猜到自己心思。但驟聞此言,范閒地心情頓時變得不一樣起來。再看四周地古舊建築。眼光裡便帶著一股親切與嚮往。
然而皇帝接下來的話。卻馬上粉碎了范閒輕鬆愉悅的情緒。
「萬乘之尊不入不測之地。」皇帝冷笑了一聲,重複了昨日范閒在澹州進諫時的話語。說道:「朕知道這兩日你在擔心什麼。朕來問你。若是你此時在京都,你是那個女子。你會如何做?」
范閒沒有故作姿態地連道惶恐。而是直接陷入了沉思之中,這個問題他已經思來想去無數次。可最後發現。慶國如果發生內亂。京都出現問題。此時被幽禁別院之中的長公主,只有一條路走。
或許她會做很多事情,但所有事情地中心,一切奪位的基礎。正如昨天日陛下所言。只有一個——殺死皇帝。
「首先我要脫離監察院地監視,與自己地力量取得聯繫。」范閒有些不自信地說道:「但這件事情必須是幾個月前就開始,我不認為長公主有這個能力。」
皇帝冷漠說道:「你能相信兩個人便能將一座宮殿點燃嗎?還是在一個雷雨交加地凌晨。」
范閒搖搖頭。不敢有太多情緒的展示。他通過自己地渠道瞭解了數月前皇宮之變地內幕。知道當時東宮起火。正是太子為了自救,為了驚動太后而做出地行動。當時他只顧著佩服太子兄弟的行動力。此時聽皇帝一說,才想起來這件事情有蹊蹺。
「朕殺了那麼多人,她一點反抗都沒有。」皇帝說道:「卻還有多餘地心思放在東宮。助太子一臂之力,朕這個妹妹,行事總是這樣地讓人看不明白。若說她能夠躲開監察院地監視,與她的那些人聯繫,朕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由這段對話可以聽出,皇帝在經歷了妹妹與兒子地背叛……錯!應該說是他自以為是地逼著妹妹與兒子背叛,還是未到來地背叛後,整個人地性情有了極細微地變化,已經將范閒這個自幼不在身邊,入京後表現的格外純忠隱孝的私生子,當成了最可信任的人物。
然而這種信任卻讓范閒感覺壓力培增,他揉了揉有些發澀地喉嚨,看了陛下一眼,繼續說道:「如果說數月之前,長公主便已經聯繫到了她地人,那她只需要等待一個時機,而臣以為……陛下此時遠離京都,便是最好的時機。」
「你只需要說她會怎樣做,不需要時時刻刻提醒朕這一點。」
「是……臣以為長公主殿下會傾盡她二十年來經營的所有力量,務求在大東山或是回京途中雷霆一擊,不論成敗,封鎖陛下地消息,向天下妄稱陛下……已遭不幸,由太子或二皇子繼位。」
「不用說不論成敗這種廢話,既然要做,她自然是要朕死地。」
范閒地分析很粗淺,很直接,但長公主李雲睿如果真地能輕身而出,她一定會這樣選擇,所謂陰謀,最後還是一個生死的問題,勝負地問題,只要生死已定,勝負已分,她在京都有皇子們地,有葉秦二家的,再把皇帝遇刺的事情往范閒地身上一扔……那把龍椅有誰能坐?除非陳萍萍領著區區可憐的五百黑騎再次造反去。
他低頭說道:「陛下既然來此。自然胸有成竹。」
皇帝看了他一眼,幽幽說道:「雲睿能有什麼力量?君山會?朕現在想來去年應該聽陳院長及你一言,將那個勞什子破會掃蕩乾淨才是。」
「君山會只是一個疏散地組織。」范閒重複了一遍自己岳父大人的推論,「關鍵是長公主能夠調動怎樣的力量。」
「大東山孤懸海邊,深在國境之內,根本無法用大軍來攻。」皇帝冷笑說道:「萬里登天梯,若有人敢來刺殺朕,首先要有登天地本領才行。」
范閒微微低頭,明白皇帝說的是什麼意思。大東山的位置很妙,難以發動大軍來攻,北面澹州連環的高山懸崖,阻住了最後一絲軍隊的危險。
既然不用考慮這點,要刺殺一國之君。更是天下第一強國的君主,只能動用刺客。而一般的庸手根本沒有什麼意義。連最外層禁軍的防禦圈都突破不了,更何況山峰頂上那逾百名可怕的虎衛高手。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若長公主真有心刺駕,刺客的水準可想而知。
「葉流雲是君山會地供奉。」范閒沉默說道:「長公主自身的高手不多,但臣經歷山谷狙殺一事後,總以為朝中有些人,現如今是愈發地放肆了,放肆之人。無論做出什麼事情來。都不出奇。」
這說地自然是慶國內部那些軍方的大老們,如果這些人集體站到皇帝地對立面。會是什麼樣的狀況?
皇帝沒有接范閒的話,只是靜靜說道:「朕此次親駕東山,不止你疑惑。便是那兩位大學士也極力反對,可朕依然要來……其一,自然是因為朕在宮中呆的久了,朕想出來走走,看看當年經過的地方。其二,承乾傷了朕心,朕要廢他,便要光明正大地廢,不能予人半點口舌。」
范閒想了起來,身旁的這位陛下,大概算的上是有史以來最勤勉也最古怪地皇帝,自登基以後,尤其是在大地戰事結束之後,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京都,沒有進行那些盛世之君例行的全國旅遊活動。
甚至陛下連皇宮都很少出,范閒只知道在太平別院外看見地那一次。
皇帝忽然頓了頓,微笑說道:「第三個原因很簡單,朕便是刻意要給雲睿一次機會,看看那個君山會……是不是真的能把朕這個君王給刪除了。」
范閒搖頭說道:「還是臣說過的那些話,何需行險?何需來此?陛下乃天下之主,一道旨意下去,君山會那些殘存立馬土崩瓦碎,根本不值一提。」沸+++++++++++騰+++++++++++文學會員
「是嗎?可葉流雲呢?」皇帝微微一笑,眉頭漸漸舒展。
范閒語塞,此時才終於明白陛下究竟自信到什麼程度,原來他以自身為餌,所謀不是旁人,正是那位君山會地供奉葉流雲!
慶國大宗師葉流雲!這位飄然海外的瀟灑強者,在野,皇帝陛下在朝,二人互相制衡,妥協,才造就了葉家與皇室之間亦忠亦疏的關係。如果皇帝能夠將葉流雲斬於劍下,那慶國的內部再也沒有一絲毫的力量能夠動搖他統治的基礎。
換句話說,葉流雲一直是皇帝心頭的一顆毒瘤,而今日來大東山,則是借大東山之神妙,割瘤來了!
可是范閒還是覺得無比荒謬,就算您有逾百虎衛,有洪公公這個神秘的老怪物,可是長公主若動,肯定有無數力量配合葉流雲,葉流雲即便刺駕不成,以大宗師超凡脫俗的境界,你又怎麼留下他?
他曾經在杭州城裡親身經歷過葉流雲半劍傾人樓,所以知道葉流雲的實力恐怖到了什麼程度——除非用慶國鐵騎連營,再加上弩箭不斷齊射,或許有可能將葉流雲狙殺於原野之上,可是此時皇帝身在孤峰之中,葉流雲飄然而至,飄然再去,根本不會給虎衛合圍的機會。
至於山腳下的禁軍,礙於地勢,也無法結成騎兵衝鋒陣勢。
「怎樣能夠殺死一位大宗師?」
這是范閒思考了整整一年的東西,他得出了很多結論,其中最保險的當然是隔著五百米,拿著自己當寶貝兒子一樣私藏的重狙,狙了丫的——可這種局面不好營造,大宗師們神龍見首不見尾,氣機感應太過強大,不大可能站在那裡給自己太多瞄準的時間。
怎樣殺死一位大宗師?范閒最後才想到最可靠的方法,那就是——用兩位大宗師,去殺一位大宗師。
這是很無聊的念頭,很廢的思維,兩個小孩兒肯定能打贏一個小孩兒,兩塊石頭當然比一個石頭重,問題在於大宗師這種生物不是量產的產品,而是不世出的天才。
誰能找到兩位大宗師?
「所以朕必須要來大東山,因為朕需要一個人,而這個人永遠不可能離開大東山,來迎合朕的想法。」
皇帝微笑看著范閒,然後推開了那座古舊小廟的木門。木門吱呀一聲,范閒的眼光飄了過去,心臟猛地一縮,眼中閃過無數的驚訝與久別重逢的難抑喜悅——
言冰雲坐在監察院的房間內發呆,今日他沒有坐在那間密室之中,因為……院長大人坐著輪椅回了京都,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之中,而言冰雲暫時獲得的權力也很自然地交還了回去。
他是四處的主辦,房間也靠著臨街那一面,窗戶上沒有蒙著黑布,外面的陽光直接透了進來,照得房內明亮一片。站在窗口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皇宮金黃色的簷角。
皇宮裡沒有主人,陛下的御駕這個時候已經到東山路了吧?言冰雲想著,自從陛下離京之後,京都的人們都老實了起來,沒有給監察院太多的難題,大約此時此刻,誰都怕被遠離京都的陛下懷疑自己什麼。
然而外鬆內緊,誰都知道陛下此行祭天的主要目的是什麼,自然不可能讓太子留宮監國,於是太后再次垂簾,而大皇子掌控的禁軍小心起來,京都守備師也加強了巡查。
陛下留下最關鍵的一手,當然是傳召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入京,這位長在陳園的老跛子,此時終於回到了陰森的院中,冷漠地看著京都的所有細節,警靠著那些心懷不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