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越稍一思考,便將提司大人的前言後語想的通透無比。
所謂北齊總頭目,確實是個極冒險的差使,不過也是監察院對外戰線上最重要的環節,但凡做過這個職位的回國之後,都會受到重用——前任言冰雲小言公子就不用說了,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了四處頭目,人人都知道,將來陳院長告老之後,小范大人接了院長的位置,小言公子定然會有更重要的任命。
而鄧子越熟悉無比的老上司王啟年在院中溫窩十年之後,一遇范閒,便被派到北齊,聽提司大人先前的話,王啟年回國之後,也會成為一處新的主辦頭目。
北齊之行,是冒險,更是政治上的鍍金。
提司大人問自己願不願意去北齊,自然是準備提拔自己,而且聽說二處的老主辦年紀大了準備歸老……自己又是二處出身。
鄧子越心頭激動不已,跪於范閒面前,沉聲道:「全聽大人安排。」
范閒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麼。經由江南之事,他越發地感覺到。雖然皇帝陛下對自己確實十分信任,但依然很絕對地阻止了自己與軍方發生任何關聯,以至於自己辦起事來,手中掌有地絕對實力依然有限。
不然,他也不會如此忌憚江南總督薛清的存在。
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連自己名正言順的兒子都不怎麼信任,更何況是范閒。范閒知道皇帝如今給了自己如此大的權柄,已經很不錯了,但也清楚,對方不會讓自己再擴大權力。既然往外索取的途徑十分艱難,那范閒就必須將已經掌握的權力掌握的更牢固一些。
比如監察院,後陳萍萍時代的監察院必須換血,必須補充進效忠於自己的新鮮血液。
……
……
鄧子越又向他稟報了一燈火書城獨家首發番最近監察院在江南地行動,主旨依然是關於明家,雖然監察院專司監察吏治之職,對於民間勢力並沒有直接地入手權,但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缺少的便是官府的理由。監察院已經做好了前期準備,隨時可以按照范閒的吩咐。插手江南事務,由內庫至蘇州至船塢,由帳至庫,全方位地對明家進行壓迫。
范閒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一點。既然不能追索到明家的具體罪證,就不可能用官面上的力量進行欺壓。江南路的官員都盯著他……如今監察院地工作,就是通過對明家商路的騷擾,以及內庫轉運司在供貨上做手腳,進一步壓縮明家地進項,讓對方的流水銀子陷入緊缺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夠逼迫明家繼續大舉調銀。
而手段,其實就隱在調銀之中。
「島上有多久沒有傳回消息了?」范閒皺著眉頭,那個足以碾死明家的島事,最近卻忽然陷入了沉寂之中。
鄧子越聽出范閒的擔憂,心頭也是有些疑慮。稟道:「泉州分理處也覺得事有蹊蹺,已經派人潛上島去。大約後日便會有消息傳回來。」
江南地大,由東海之島要傳回消息到蘇州,需要的時間太久。范閒清楚,自己目前也只有暫時等著。
待鄧子越走後,范閒這才感覺到有些累,伸了個懶腰,行出房門,在華園中散著步。
華園雖是楊繼美的豪園,卻並沒有沾染太多鹽商地富貴氣與私鹽販賣的囂張味道,反是一味的清美雅致,與別處宅園並無二致的淺淺流水,青青假山,層層疊嶂,行廊山亭,經由當初設計者的巧手安排,便顯出了不一樣的生命力,整個園子仿似活過來了一般,如江南青山,如西湖碧水,溫柔而清淡地包圍著園中地人們。
這種天人合一的巧手安排,毫無疑問,最能讓天一道嫡系傳人海棠姑娘最為欣賞,所以在蘇州的日子裡,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園中靜思,而沒有出去一覓江南人物風采。
所以當范閒在小湖邊看到那襲花布衣裳時,並沒有覺得意外。
「釣魚這種事情,似乎並不適合你。」
他走到湖邊坐下,比海棠略往岸上一些,二人間保持著一尺的距離,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海棠姑娘穩定不已地肩頭,還有頭上裹著的花布巾,她地身旁放著一頂很平常的草帽,黃色的。
海棠也沒有回頭,和聲回道:「為什麼不適合?」
她手中的竹竿紋絲不動,只有竿頭點點,似乎是在向水中的魚兒們問安,並沒有夾著什麼別的意味。
范閒笑了起來,沾著青苔的雙手在自己的身邊胡亂擦了擦,說道:「釣魚也是殺生。我教你一個法子,你不放魚餌,心釣便是。」
這是他前世看小說時,那些玄妙的小說裡說玄妙的人物最喜歡玩的一種把戲。沒有料到海棠仍未回頭,也未意動,反是嘲笑道:「多無聊的事情,不用餌,難道便是不想釣?心釣……既然求的是心性,你心釣了,自
然便是釣了,至於釣不釣得上來,有什麼差別?」
范閒氣苦,心想自己只是想聊聊天,何至於便又整出這些虛頭巴腦的對話來?
海棠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道:「知道你這些天心不靜。要不然也一起坐坐?釣魚極能冶靜心境。」
范閒搖頭,笑道:「君子遠皰廚,更何況羅網獵叉?」
海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虛偽地傢伙。」
范閒嘿嘿一笑,往前挪了挪,誰知道臀下一滑,險些滑到了湖裡面,惹得他一陣手足慌亂,啊啊叫了起來。
湖邊有石無樹無草,除海棠姑娘外無一借力處。所以他很自然地雙手攀住了海棠的肩膀。
海棠肩頭微震,便將他的手震開,反手扣住他的腕門,幫他穩住平衡,微笑說道:「不止虛偽,連做戲都做的如此虛假,太不用心了……這世上哪有連坐都坐不穩的九品高手?」
范閒仰天長歎道:「世人不知我,朵朵也不信我。這日子如何過得?」
海棠一翻手腕,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很自然地取出身旁另一根釣竿,塞進了范閒的手裡,說道:「既然想釣魚,就要有些耐心,不要著急。」
語帶雙關,但范閒心知肚明。這說的不是泡妞的問題,而是對付江南局面的問題,他笑了笑,從身邊地小泥罐中取出蚯蚓,掛在魚鉤之上,垂入水面之中。又撒了些朵朵備好的物屑,入水誘魚。
湖邊頓時入了平靜之境。
片刻後,范閒清清淡淡的聲音打破了這難得的默契:「我有耐心,我也不急,江南的局面。並不難以控制,而且計劃既定。我會有信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問題在於江南看著京都,我卻無法控制京都裡會發生什麼事情,那裡的事情有可能會往我想的方面發展下去,也有可能會突然爆發出令所有人都一時不及反應的大事件。」
「大事件?」
「不錯。」范閒沒有繼續說什麼,只是帶著一絲疑慮,一絲發自真心地佩服說道:「你知道我是慶國監察院的提司,那你也一定知道監察院真正地大老是誰。」
「北肖恩,南萍萍。」海棠笑容裡夾著一絲苦澀:「那位陳院長不知害死了我們北方多少子民,我們怎會不記得他?」
范閒笑著說道:「各為其主,各有心中所持,雙方當年是敵,你斬我殺也是自然之事。我只是想讓你清楚,這位老大人,是整個天下我無法完全看清楚的兩個人之一。」
「兩個人?」海棠好奇扭頭看到。
「不錯。」范閒面色慎重說道:「哪怕我家皇帝,你家皇帝,我都能猜到他們的某些想法與立場,因為他們的屁股坐在龍椅之上,就一定要思考與這把椅子有關的事情。而陳萍萍卻不一樣,所謂無慾則剛,有容乃大,人之將死,其言……不可琢磨,這位老大人究竟想做什麼,究竟正在做什麼,我是怎麼也看不通透,以他如今的地位,完全沒有必要摻雜到皇位之爭中來。不論是誰當皇子,都要把他好好供著……而且他一直如此平靜,也不符合他這一生以來地行事風格。」
陳萍萍是如今存世最出名的陰謀大家,這樣一位人物,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是天翻地覆。
海棠稍一思忖後輕聲說道:「如果不是你不避我,將令堂與陳院長的關係講清楚,我一定會對這件事情有另外的看法,包括如今這天下的所有人,只怕都會以為陳萍萍之所以如此看重你,完全是因為慶國皇帝的旨意。」沸騰文學收藏
「不錯。」
「而通過你以往對我說地那些事情,我似乎能看到某些不妙的傾向。」海棠自嘲笑道:「你是想扶植老三,陳萍萍……會不會是想扶植你?」
「難度太大。」范閒皺眉說道:「我的出身有些問題,不把宮裡的那些貴人掃乾淨,我是根本無法入宮……而且誰知道當年的事情背後究竟隱藏著誰?這個事情我總有一天要搞清楚地,只不過現在卻急不得。至於你說到院長大人的意思……」
他微笑搖頭說道:「做皇帝不是做提司,這麼大地事情,如果他不和我通氣,是斷不敢自己一個人做的。」
海棠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後搖頭歎息道:「想不清楚,就暫時別想了。」
「江南只是小魚,京中才是大魚。」范閒雙眼平靜,盯著湖面上微微起伏地兩根細線,許久之後說道:「釣魚……我始終在擔心,是自己釣上來了魚,還是被魚拖進了水底裡,再也沒有辦法爬起來。」
海棠笑了笑,說道:「你早就已經在河邊濕了腳,想不踏進水裡也是不行的。」
范閒自苦一笑。說道:「這話倒也是,只是有一種不確定感,我不喜歡這種有事情沒被自己控制在手中的感覺。」
「沒有人,哪怕是一國之君……能夠控制所有的事情。」海棠輕聲說道:「只是努力地把握住大勢,這已經足夠好了。」
……
……
「你剛才說,有兩個人是你一直無法看透,一個是陳
萍萍,還有一個是誰?」海棠對於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她知道范閒對於自己的識人之明很是自信,連慶國皇帝。他自忖都能把握到某些方面的心思,卻自承有人是自己看不透的,她很想知道那第二個人是誰。
「我父親。」范閒微笑說道:「其實……他和陳萍萍一樣,都是很厲害的人物,只不過陳萍萍一直在水面上下浮沉,他卻一直沉在水底。我雖然是他的兒子,但也不清楚他真正的心思。」
對於陳萍萍與范建,范閒均以父輩相待,誠而不疑,在母親離世之後,主持復仇。在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中,將皇后家族血洗地乾乾淨淨,以及後來成長過程之中,這兩位父執輩對自己投予的關心與愛護,都讓范閒心生感佩。
但很奇妙的是。偏生就是最親的兩個人,卻最看不透。
「原來你一直心憂的不是江南。而是京都。」海棠微笑說道:「有這樣兩位深不可測的人物在你身後,你確實不怎麼需要擔心江南的事情。」
「我是陛下給那幾位兄弟設的磨刀石。」范閒微笑說道:「這江南地事情,長公主與太子二皇子……何嘗不是父親與陳萍萍給我設的磨刀石?長輩們對我地寄望都很深,我很欣慰啊。」
欣慰這兩個字兒說的無比惱火。
兩根細細的魚線依然沉穩無比地陷在溫柔水面之中,並無一絲手腕引起的顫動。海棠看了他一眼,說道:「看來你確實不需要用釣魚來磨練自己的心性。」
范閒說道:「我一向性情堅毅,心境平穩,外物難以縈懷。」
在女子面前自承優點,對於范閒來說,並不是令人尷尬地自吹自擂,而一種很良好的自我分析態度。
「你如今究竟多大了?」海棠好奇問道,怎麼也不明白,如此年輕地一個人,驟握大權在手,處理一方繁雜事務,卻依然能夠保持如此平靜的心態。
范閒回的極快,反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海棠抿著唇,雙眼明亮,讓身前的碧湖都弱了神采,卻是不肯回答這個問題。
范閒哼了一聲,說道:「我初八滿的十八歲。」
海棠搖頭嘲諷道:「看你平日行事,說你八十,也不會沒有人信。」
老人們歷過春風夏雨秋霜冬雪,早已看了世間的一切,所以才能夠用那雙顯得有些淡漠地眼,去看透這世間的一切。
唯因經歷過,方能看輕,方能用最平穩的心態,最老辣的手段,去面對那些看上去異常繁複的局面。陰謀家地一個必要基礎,就是他的**要少,如此被敵人能夠利用地空門才少,所以從古至今,但凡以陰謀籌劃知名的人物,不是老頭子老太太,就是閹人。
年輕人總是有血性的,比如二皇子,比如太子,甚至是長公主,所以他們都會在某些時候做出某些不怎麼明智的選擇。而像范閒這樣擁有兩世經驗的人,雖然被海棠批了一個八十歲的悲哀標籤,但另一面,他做起事情來,也確實像個老頭子一樣耐性十足,在用夏棲飛與明家打家產官司的同時,監察院其餘的方面一直沉默著,直到家產官司的風波正要消停的時候,監察院出手了。
一時間,江南路有許多官員被禮貌無比地請到四處駐江南路巡查司衙門喝茶。
人人都知道,監察院的茶是地道龍井,茶香四溢,但沒有哪位官員願意去飲茶。
雖然看在薛清總督大人的面子上,江南路的官員並沒有幾個人被扣押,但是在喝茶聊天的過程之中,監察院方面偶爾談及的一些經年舊事,依然讓那些官員們無比膽顫心驚,回府之後便開始頭痛無比地考慮自己的前途以前人身安全問題,與此相應的,受到提醒的官員們也注意到,對於明家的保護不可能再太多走明面上了。
另一方面,監察院也開始對明家的生意進行騷擾,雖然不可能直接拿人扣貨,但是以偵查東夷城奸細為由,一日之內,明家商舖開始被官府檢查,而明家車隊船隊在運貨的過程中,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
雖然除了一些挾帶私貨的小罪之外,監察院並沒有抓到明家什麼大的把柄,但是連番騷擾之下,成功地迫使明家寵大的產業系統運轉速度減慢了下來。
商行,講究的便是貨物運送,折成現銀的來回速度,就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大江一樣,如今監察院就像是無數的砂石緩慢地沉入江中,江水的流速一緩,泥沙也沉積下來,本是一潭活水,如今卻漸成泥濘,行動不便。
監察院此舉,用的人力最少,引起的議論最小,達成的效果卻是相當不錯,明家在付出了內庫巨額標銀之後,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到流水有些捉襟見肘之感,如今又被監察院騷擾著,流水越發有些不夠使用,開始被迫向太平錢莊調銀,同一時間,長房明青達也開始在暗中向招商錢莊簽來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