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三月初三,龍抬頭。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師的護航下,緩緩靠攏了碼頭,船上拋錨放繩,校官們極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緊接著,被做成階梯模樣的跳板被擱在了碼頭與甲板之間,岸上的吏員們趕緊鋪上厚布,以免腳滑。
天邊遠遠滾過一簾春雷,迸迸作響,似乎是在歡迎欽差大人的到來,而同一時間,碼頭上也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岸塗之上備好的沖天雷也被依次點燃,炮聲大作,竟將老天爺的聲威都掩了下去。
碼頭上的官員們皺眉,卻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將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時,一位年青的官員出現在甲板之上,領著一行侍衛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兩行。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一襲紫色官服的年輕英俊官員,才微笑著走了出來,只見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鶴氅,白素的顏色頓時沖淡了官服深紫所帶來的視覺刺激,讓碼頭上眾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張溫和親切而清秀無比的面容吸引了過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紫色的官服,碼頭上眾官員心知,被己等「千呼萬喚」的欽差大人范提司。便是眼前這人,下意識裡往前擠了兩步,舉手欲揖。
范閒卻沒有急著阻止眾人行禮。反而將手往旁邊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隻小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並排站在甲板上,踏著梯子。往船下行來。
小男孩兒地身上穿著一襲淡黃色的常服袍衫,領子處露出一圈毛衫的絨毛,衫子上繡著一對可愛卻不知名地靈獸,配著那張清美的面容,靈動的雙眼,看著煞是可愛。
眾官員卻是心中一驚,知道這位便是被皇上趕到范提司身邊的三皇子,趕緊調整方向。齊齊對三皇子行禮:「江南路眾官員,見過殿下。」
三皇子笑著點了點頭,用雛音未去地聲音說道:「天氣寒冷,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隨老師前來學習,不需多禮。
被老師二字提醒的眾官員們趕緊又對范閒行禮,連道大人遠來辛苦。如何云云。
行禮之餘,幾十位官員偷瞄著從船上走下來的這兩個男子。發現對方年齡雖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卻是極為相似,站在岸邊,江風將這兩名男子的衣衫下擺吹動,在清貴之氣顯露十足之餘,更是透著股難得的和諧與脫塵之意。
眾人不免開始在肚子裡猜疑。看來那個關於范提司的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開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禮,會不會讓范閒心中不愉,畢竟對方才是正主兒,而且欽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論,可是要比未成年地皇子要金貴太多。
范閒哪裡有這麼多的想法,他望著碼頭上這些面目陌生的官員,臉上堆起最親切的笑容,一一含笑應過,又著力將對方的官職與官名記下來,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應有的禮數與自矜。
范提司攜皇子下江南,這是大事,所以今天來碼頭迎接的官員人數極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總督府巡撫這方地直屬官員,又有蘇杭兩州的知州各領著兩拔人,相隔較遠地幾個州知州雖不敢擅離轄境來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級的官員還是來了不少,另又有江南鹽路轉運司的官員,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師的守備參將之流,當然,如今身為范閒直屬下屬的內庫轉運司更是人員來的都極齊。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已近百人,整個江南路地父母官們只怕一大半都擠到了碼頭上,若東夷城偷了監察院三處的火藥,在這兒弄個響兒,整個慶國最富庶地江南路恐怕會在一天之內陷入癱瘓之中。
碼頭上范閒滿臉微笑與眾官員見禮,問題是只見人頭攢動,官服混雜,大冬天裡汗味十足,一張張陌生而諂媚的面容從自己的眼前晃過,哪裡還認的清到底誰是誰?而這些官員們卻是不知道他內心的感受,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減,越發覺得是自己這一路上送的禮起到了效果,大著膽子往他與三皇子的身邊擠,怎的也要寒暄兩句,套個近乎,才對得起送出去的銀子啊!
那些離大江稍遠的州縣官員卻一直沒有尋到機會送禮,所以心氣兒也不是那麼足,帶著兩絲艷羨,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側看著裡面的同僚不堪地拍著馬屁。
一時間碼頭上馬屁臭不堪聞,范閒被剃的乾乾淨淨的下頜也被著力摸了無數下,好不熱鬧,漸漸官員們說的話愈發不堪起來,尤其是蘇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員,乃是從太學出來的系統中人,非要依著范閒如今兼任太學司業的緣故,口口聲聲喊著……范老師!
范閒強抑心頭厭煩,堅不肯受,開玩笑,自己年不過二十,就要當一任知州的老師……傳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牽著小手,忍著身邊無恥的話語,心裡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師,你們這些老頭子居然敢和我搶?小孩子終於忍受不了,冷著臉咳了兩聲。
咳聲一出,場間頓時冷場,杭州知州是個見機極快的老奸滑,暗喜蘇州知州吃癟,卻正色說道:「今日天寒,我看諸位大人還是趕緊請欽差大人還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范閒與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時間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杭州知州被這目光一掃,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參一般。
……
……
歇息?沒那麼容易,就算諸位官員稍微退開之後,相關地儀仗依然耗了許多時間,范閒與殿下才被眾位官員拱繞著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
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樣還挺新,估計沒搭幾天,是專門為了范閒下江南準備地。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經有兩位身著紫色官服的大官,肅然等候在外,范閒一見這二人,便拉著三皇子的手往那處趕了幾步。以示尊敬。
這兩位官員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總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撫戴思成戴大人。
在慶國的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一宮,二省,三院,七路。一宮自然是皇宮,二省便是如今並作一處辦理政務地門下中書省。三院便是監察院、樞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慶歷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為太學、同文閣、禮部三處職司。
而這句話最後的七路。指的便是慶國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總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慶國路州之間郡一級的管理職能已經逐漸淡化,一路總督在軍務之外,更開始直接控制轄下州縣,權力極大。是實實在在的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當然要挑選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擔任這個要緊職務,而且總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頂尖的強悍。
與總督地權力氣焰相比。巡撫偏重文治,但份量卻要輕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論,總督是正二品,巡撫是從二品,不算特別高的級別,但是慶國皇室為了方便這七路的總督專心政務,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來的規矩都會讓一路總督兼協辦大學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書銜,這便是從一品的大員了,面對著朝中宰相中書,也不至於沒有說話的份量。
而江南乃是慶國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總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地殿閣大學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級大員!
以薛清地身份地位,就算是范閒與三皇子也不敢有絲毫輕慢,所以加快了腳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范閒只是用溫和的眼光看了薛清一眼,並沒有先開口講話。這是規矩,薛清與戴思成明白,對方乃是欽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權高位重,也要先向對方行禮,這不是敬范閒,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擺香案,請聖旨,亮明劍,竹棚之內官員跪了一地,行完一應儀式之後,范閒趕緊將面前的江南總督薛清扶了起來,又轉身扶起了巡撫大人,這才領著三皇子極恭謹地對薛清行禮。
薛清的身份當得起他與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這位江南總督似乎沒想到傳說中的范提司,並沒有一絲年青權臣及文人的清高氣,甘願在小處上抹平,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巡撫站在一旁,趕緊半側了身子回禮。薛清也不會傻不拉嘰地任由面前這「哥倆兒」將禮行完,早已溫和扶住了兩人,說道:「范大人見外了。」
范閒一怔,再看旁邊地小三兒對著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訥悶。
薛清微笑說道:「本官來江南之前,在書閣裡做過,所謂學士倒不全是虛秩,三殿下小的時候,常在本官身邊玩耍……只是過去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三皇子苦笑一聲,又重新向薛清行了個弟子禮,輕聲說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職,父皇都令學生去府上拜禮,哪裡敢忘?」
范閒有些糊塗,心裡細細一品,越發弄不清楚京都裡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麼。正想著,又聽著薛清和聲說道:「說來我與范大人也有淵源。」
范閒在這位大官面前不好賣乖,好奇問道:「不瞞大人,晚生確實不知。」
薛清喜歡對方直爽,笑著捋鬚說道:「當初本官中舉之時,座師便是林相。論起輩份來,你倒真要稱我一聲兄了。」
范閒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對方如今已經貴為一方總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再臉厚心黑膽大,也不好意思順著這個桿兒爬,與總督稱兄道弟?自己手頭地權力是夠這個資格。可是年紀資歷……似乎差的遠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裡稍歇,范閒與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見聞,薛清眉頭微皺,又問陛下在京中身體可好,總之都是一些套話廢話,不過也稍拉近了些距離,稍熟絡了些。范閒看著這位一品大員,發現對方清瞿面容裡帶著一絲並未刻意掩飾地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麼回事。
身為江南總督,地盤裡卻忽然出現了一位要常駐的欽差大臣,這事兒輪到哪一路的總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況這位欽差大臣要接手內庫,只怕要與京裡地貴人們大打出手。總督雖然權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夾在中間,總是不好處的。
薛清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意無意間問道:「小范大人這兩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雖說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雖然繁華卻終究不是長留之地……再過兩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裡坐個釣魚翁……能多親近親近皇上。總比在江南要好些。」
范閒聽出對方話裡意思,笑著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勞苦功高。」
薛清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處?這蘇州城裡鹽商不少,他們都願意獻出宅子,供大人挑選。」
鹽商之富,天下皆知,他們雙手送上的宅子那會豪奢到什麼程度,范閒不問而知,他卻話風一轉問道:「這太過叨擾也是不好,而且傳回京裡,晚生總有些惴惴。」他說的直爽,惹得薛清搖頭直笑,心想詩家就有這椿不好,做什麼事都要遮掩,怎麼你在江上收銀子時卻不遮掩一下。
范閒很誠懇地問道:「煩請大人指教,往年地內庫轉運司正使……怎麼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要說安排,內庫擬定的官宅遠在閩
地,不過這十幾年也沒有哪位正使大人真的去住過,就那你前任黃大人來說,他就長年住在……信陽。」
說到信陽二字時,這位江南總督有意無意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微微皺眉說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的官邸?」
這話似是疑惑,似是試探。
薛清點了點頭。
范閒笑著說道:「不敢瞞老大人,我這個月一直住在杭州,沒有前來蘇州拜訪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過那處宅子倒真是不錯,如果可以自己選的話,我當然願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著范閒地雙眼有那麼一陣子沉默,似乎在猜想這位當紅的年輕權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總督府在蘇州,他最忌諱的當然就是范閒也留在蘇州,不說干擾政務,只說這兩頭齊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員們都會頭痛不已,對於自己處理事務,大有阻礙。
他瞧著范閒誠懇的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微笑說道:「自然無妨,范大人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來蘇州叨擾大人幾頓,聽說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齊名廚,京都人都好生羨慕,我也想有這口福。」
薛總督哈哈大笑道:「本官便是好這一口,沒想到范大人也是同道中人,何須再等以後,今天晚上諸位同僚為大人與殿下備好了接風宴,是在江南居,明天我便請大人來家中稍坐。」
得了范閒暗中不干涉他做事地承諾,這位江南總督難以自抑的放鬆起來。
這幾聲大笑馬上傳遍了竹棚內外,江南路眾官員們循著笑聲望去,只見總督大人與提司大人正言談甚歡,內心放鬆之後更是暗生佩服,心想小范大人果非常人。眾人暗自害怕地較勁局面竟是沒有發生,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讓總督大人如此開心。
只見范閒又湊到總督薛清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薛清面上微一詫異之後,頓生肅容,微怒之下點了點頭,冷哼說道:「范大人勿要多慮。也莫看本官的顏面,這些傢伙,我平日裡總記著陛下仁和之念,便暫容著,范大人此議正是至理。」
范閒得了對方點頭,知道薛清是還自己不在蘇州落腳這個人情,很誠懇地道了聲謝,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
……
范閒站起身來。繡棚裡頓時安靜了下來,此時河上天光透著竹棚,散著清亮,河風微涼,平空而生一絲肅意。
眾人都看著他,不知道這位欽差大人地就職宣言會如何開始。
「本官,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范閒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員們。笑著說道:「雖然與諸位大人往日未曾共事過,但想來我還有些名氣。大家大約也知道一點。這性情,往好了說,是每每別出機,往壞了說,我是一個有些胡鬧、不知輕重地年輕傢伙。」
眾官員呵呵笑了起來,紛紛說欽差大人說話真是風趣。真是謙虛。
范閒並不謙虛地說道:「那些虛話套話,我也不用多說了。陛下身體好著。不用諸位問安,太后老人家身子康健,京裡一片和祥之意,於是咱們也不用在這方面多加筆墨。而諸位大人既然得朝廷重托,治理江南重地,這些年賦稅進額都擺在這兒,沿路所見民生市景也不是虛假,功勞苦勞,也不用我多提……」
江南官員們都知道范閒一路暗訪而來,聞得此語大鬆了一口氣,只盼著范閒再多提兩句,最好在給陛下地密奏上面多提兩句。
不料范閒話風一轉!
「不說諸位的好處,我卻要說說諸位做地不對地地方。」范閒臉上依然微笑著,但棚子裡卻開始湧起一絲寒意,「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依然要說,為什麼?因為諸位大人似乎忘了本官的出身。」
范閒的出身是什麼?不是什麼詩仙居中郎太常寺,而是……黑糊糊、陰森森的監察院!眾官員心頭一驚,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心想銀子咱們都已經送到位了,您還想怎麼樣?監察院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我自陸路來,沿路經沙州杭州,而那艘行船,卻駛於大江之上。」范閒瞇著眼睛,「聽聞大江乃是一道銀江,諸位大人往那艘船上送了不少禮物銀兩,還勞動了不少民夫拉縴……諸位大人厚誼,本官在此心領……只是如此光明正大的行賄,倒教本官佩服……諸位好大的膽氣!」
不等眾官員發話,范閒回身向江南總督薛清一揖,微笑說道:「今日見著本官之面,總督大人大發雷霆,當面直斥本官之非,本官不免有些惶恐,不明所以,幸虧總督大人體恤本官並不知情,直言相告,本官才知道,原來諸位竟是偷偷瞞著本官……做出了這等大膽的事來。」
他的聲音漸漸高了,冷笑道:「監察院監察舉國吏治,抓地便是貪官污吏,諸位卻是大著膽子對本官行賄送禮……莫非以為我離了京都,這手中的刀……便殺不得人了嗎?」
眾官目瞪口呆,被范閒這番話震的不知如何言語,將求救的目光投向總督大人,發現總督大人卻在捋鬚沉思,擺著置身事外的做派!
官員們這才明白過來,范閒先前那段話,說這些沿江官員是瞞著自己送禮,便輕鬆將自己提了出來,更是借口總督大人震怒,將總督大人摘的乾乾淨淨,還送了總督大人一頂不畏權貴,高風亮節的大帽子!
沿江送禮?你那屬下也沒拒絕啊!監察院信息通暢,你就算身在杭州,哪有不知之理?可是范閒此時硬稱自己一無所知,這江南路地官員們當然也不可能硬頂,只好吃了這天大的一個悶虧,再看范閒地眼色便有些不對勁了———這范提司,果然如傳言中那般,一張溫和無害的清秀笑臉下。藏
著的是無恥下流與狠毒!
官員們不知道范閒接下來會做什麼,下意識裡嚇地站了起來,傻乎乎地看著范閒。
只見他一拍手。掌聲傳出棚外,一名監察院官員手裡都捧著厚厚的禮單,從京船上走了下來——禮單已經是這麼厚了,那船上藏著的禮物只怕真地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范閒回身向總督薛清請示了幾句。薛清微笑著看著眼前這一幕,揮手示意衙門裡的差役跟著監察院地官員上了般,不久之後,那些差役下人們便辛苦萬分地拉著幾個大箱子下了船,來到了竹棚之中。
幾個箱子當眾打開,只見一片金光燦燦!裡面的珠寶貴重物品不計其數,統統都是沿江官員們送上來地禮物。
棚中風寒,所以生著火盆。范閒接過下屬遞過來的禮單,草草翻了幾頁,眉頭微挑,笑著說道:「東西還真不少啊。」
眾官員羞怒交加,心想欽差大人做事太不厚道,構織罪名,實在噁心。難道你還想治罪眾官?除非你想整個江南官場一鍋端了,總督大人到那時總不能繼續看戲!你壞了規矩。得罪了江南官員,看你日後如何收場。
誰料到范閒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官員們的眼珠子險些掉了下來,只見他隨手一拋,便將厚的禮單扔入了火盆中!
火勢頓時大了起來,記載著眾官員行賄證據的禮單迅疾化作灰燼。
范閒站在火盆旁沉默片刻之後。說道:「不要以為本官是用幼稚的伎倆收賣人心,你們沒這麼蠢。我也沒有這麼自作多情……之所以將這些燒了,是給諸位一個提醒,一個出路。」
他將雙手負至身後,清秀的臉上閃過一絲堅毅之色:「本官乃監察院提司,不需要賣你們顏面,我在江南要做地事務,也不需要諸位大人配合,所以請諸位驚醒一些,日後如果再有類似事件發生,休怪我抓人不留情。」
監察院可以審查三品以下所有官員,他敢說這個話,便是有這個魄力,至於顏面問題,他身份太過特殊,比任何一位朝官都特殊,所以確實也不需要賣,至於日後的事務配合問題……江南路官員的面子沒了,難道就敢暗中與堂堂提司頂牛?
「呆會兒接風宴後,諸位大人將這箱子裡的阿堵物都收回去。」范閒皺眉說道:「該退的都退了,至於役使的民夫,折價給工錢,那幾個窮縣如果一時拿不出來,發文到我這裡,本官這點銀子還是拿的出來地。」
眾官員無可奈何,低頭應是。
這時候,蘇州碼頭上的滑索已經開動了起來,這個始自二十餘年前地新奇玩意兒最能負重,只見滑索伸到了京船之上,緩慢地吊了一個大箱子下來,這箱子裡不知道放的是什麼東西,竟是如此沉重,拉的滑索鋼繩都在輕輕顫動。
范閒事先已經查過數據,知道蘇州港是負責內庫出貨的大碼頭,有這個吊裝能力,所以並不怎麼擔心,而那些剛被他嚇了一通的官員們,卻是又被嚇了一跳。
那個大箱子被吊到了岸上,又出動了十幾個人才千辛萬苦地推到了坡上,直接推到了竹棚之中,一位監察院官員恭敬請示道:「提司大人,箱子已經到了。」
范閒嗯了一聲,走到了箱子旁邊,箱子外裹柳條,裡卻竟似是鐵做的一般。
眾位官員心頭納悶,心想這位大人玩地又是哪一出?此時就連總督薛清與巡撫戴思成都來了興趣,紛紛走上前來,看這箱子裡藏的究竟是什麼寶貝。
范閒自懷中取出鑰匙,掀開了箱蓋。
……
與第一次見到這箱子裡內容地蘇嫵媚一樣,棚內一片銀光之後,所有的官員的眼睛都有些直了……銀子!裡面全是光彩奪目的銀子!不知道有多少的銀錠整整齊齊地碼在箱子裡!
其實先前那幾個箱子裡的禮物,貴重程度並不見得比這一大箱銀錠要低,只是千古以降人們都習慣了用銀子,陡然間這麼多銀錠出現在眾人的面前,這種視覺上的衝擊力。實在是太刺激了!
許久之後,眾人有些戀戀不捨地將目光收箱子裡收回來,都看著范閒。準備看他下一步地表演。
「這箱銀子隨著我從京都來到江南,日後我不論在何處為官,都會帶著這箱銀子。」范閒和聲說道:「為什麼?就是為了告訴各路官員,本人……有的是銀子。不怕諸位笑話,我范安之乃是含著金匙出生的人物,任何想以銀錢為利器買通我地人,都趕緊死了這份心。」
他接著冷冷說道:「此下江南,本官查的便是諸位的銀子事項,一應政事,我都不會插手,不過如果有誰還敢行賄受賄。貪污欺民,可不要怪我手狠。」
「有位前賢深知吏治敗壞的可怕後果,所以他帶了幾百口棺材,號稱哪怕殺盡貪官,也要止住這股歪風。」范閒幽幽說道:「本官並不是一個喜歡殺人地人,所以我不帶棺材,我只帶銀子。」
眾官員沉默悚然。
「箱中有銀十三萬八千八百八十兩整。我在此當著諸位官員與來迎接的父老們說句話,江南富庶。本官不能保證這些銀子有多少會用在民生之上,但我保證,當我離開江南的時候,箱子裡的銀子……不會多出一兩來!」
范閒掃過諸位官員的雙眼,說道:「望諸位大人以此為念。」
演完這齣戲碼之後,碼頭上的接風暫時告一段落。范閒坐回椅中,感覺袖子裡的雙臂已經開始起雞皮疙瘩。心中暗自慶幸先前沒有一時嘴快說出什麼萬丈深淵,地雷陣之類的豪言壯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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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地下午,總督府的書房裡一片安靜。
一品大員,江南總督薛清坐在當中的太
師椅上,臉上浮著一絲笑容,他的身邊分坐著兩位跟了他許多年的師爺,其中一位師爺搖頭歎息道:「沒想到這位欽差大人……果然是個胡鬧的主兒。」
另一位師爺皺眉道:「殊為不智,小范大人這一下將江南官員的臉面都掃光了,雖然依他地身份自然不懼此事,但總顯得不夠成熟。」
薛清微笑說道:「二位也覺得他這一番賣弄有些做作?」
二位師爺互視一眼,點了點頭。
薛總督歎息道:「年輕人嘛,總是比較有表演**的。」
師爺小意問道:「大人以為這位小范大人如何?」
薛清微微一怔,沉忖半晌後開口說道:「聰明人,極其聰明之人,可以結交……可以深交。」
師爺有些詫異,心想怎麼和前面地結論不符?
薛清自嘲地笑了笑:「做作又如何?這天下百姓又有幾個人能看見當時情景?京都的那些書閣大臣們又怎麼知道這月裡的真實情況?傳言終究是傳言,人人口口相傳裡,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由自己對事實進行一些符合自己傾向的修正。」
「小范大人在民間口碑極佳,百姓們傳播起此事自然是不遺餘力,因為對他的喜愛,就算此事當中小范大人有些什麼不妥之處,也會被那些口語抹去,忽視,而對於不畏官場積弊、當面呵斥一路官員的場景,自然會大加筆墨……」
「哈哈哈哈。」這位總督大人快意笑道:「箱藏十萬兩,坐船下蘇州,過不多久,只怕又是咱大慶朝地一段佳話了,這監察院出來的人,果然有些鬼機靈。」
另一位師爺百思不得其解說道:「既是聰明人,今日之事明明有更多好地辦法解決,為什麼小范大人非要選擇這麼激烈而荒唐的方法?」
總督薛清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
他閉上嘴,不再繼續講解,有些事情是連自己最親密的師爺們都不應該知道的。范閒今日亮明刀劍得罪了整路官員,何嘗不是在向自己這個總督表示誠意?對方搶先言明要住在杭州,就說明對方深明官場三味,而將這些官員唬了一通後,今後欽差在江南,官員們也不會去圍著欽差,自己這個總督依然是頭一號人物。
薛清忽然想到另一椿事情,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對於范閒的評價更高了一籌——這名年輕權臣今日如此賣弄,只怕不止是向自己表示誠意那麼簡單——由春闈至江南,這范閒看來是恨不得要將天下的官員都得罪光啊,這兩年朝中大員們看的清楚,范閒連他老丈人當年的關係也不肯用心打理,這……這……這是要做孤臣?
薛清身為皇帝親信,在朝中耳目眾多,當然知道關於范閒的身世流言確是實事,一想到范閒的身份,便頓時明白了對方為何要一意孤行去做個孤臣。
這是防著忌諱。
薛清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大家都是勞心勞力人,看來日後在江南應該與這位年輕的范提司好好走動走動才是。
……
……
下午的暖陽稍許驅散了些初春的寒意,蘇州城的人們在茶樓裡喝著茶、聊著天,蘇州人太富,富到閒暇的時間太多,便喜歡在茶樓裡消磨時光,尤其是今天城裡又出了這麼大一件事情,更是口水與茶水同在樓中沸騰著。
人們都在議論剛剛到達的欽差大人,那位天下聞名的范提司。
「聽說了嗎?那些官員的臉都被嚇青了。」一位中年商人嘿嘿笑著,對於官員們吃癟,民間人士總是樂意看到的。
另一人搖頭歎道:「可惜還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欽差大人若真的憐惜百姓,就該將那些貪官污吏盡數捉進牢去。」
「蠢話!」頭前那中年商人鄙夷嘲笑道:「官員都下了獄,誰來審案?誰來理事?小范大人天縱其才,深謀遠慮,哪會像我們這些百姓一般不識輕重?這招叫敲山震虎,你瞧著吧,好戲還在後頭,我看江南路的官員,這次是真的要嘗嘗監察院的厲害了。」
那人點頭應道:「這倒確實,幸虧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派來了江南。」
商人壓低聲音笑道:「應該是陛下英明,將提司大人生出來了。」
茶桌上頓時安靜了下來,片刻後,爆出一陣心照不宣的輕笑。最後那名商人說道:「先前我店裡那夥計去碼頭上看了……提司大人下手是真狠,那些坐著大船下江的手下,硬是被打了三十大鞭。」
對面那人回的理所當然至極:「這才是正理,雖說是下屬瞞著小范大人收銀子,但罪過已經擺在那裡,如今銀子退了,禮單燒了,不好治罪,但如果不對下屬加以嚴懲,江南路的官員怎麼會心服?先前我也去看了,嘖嘖……那鞭子下的真狠,一鞭下去,都似要帶起幾塊皮肉來,血糊糊的好不可怕。」
而在欽差大人暫時借居的一處鹽商莊園裡,一處偏廂裡此起彼伏響起慘嚎之聲。
范閒看著被依次排開的幾個親信,看著對方後背上的道道鞭痕,將手中的傷藥擱到桌上,笑罵道:「不給你們抹了,小爺我體恤下屬,你們卻在這兒嚎喪……挨鞭子的時候,怎麼不叫慘點兒?也不怕別人疑心。」
蘇文茂慘兮兮地回頭說道:「要給大人掙臉面,挨幾鞭子當然不好叫的……不過大人,你這傷藥是不是有問題?怎麼越抹越痛。」
范閒笑了起來,說道:「鞭子打的那麼輕,這時節當然要讓你們吃些苦頭!」
他起身離開,一路走一路搖頭,心想萬里說的話有時候是正確的,自己不是一個好官,也不好意思要求手下都是清吏,這上梁下梁的,還真不好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