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五卷 第六十八章 最好的時機
    海棠來信的內容很簡單,用辭造句也並不古意盎然,走的乃是今文一派,范安之的清淡風格,全文抄閱如下。

    「安之可安?」

    「前封信已經收到,貴國郵路果然方便無比,一個月的行程,居然十天時間就到了。屈指往回數去,你說寫信之時京都初雪,在那日上京這裡已經下了好幾場的雪,而且竟是一直沒有停過,天氣寒寒的讓人好不厭倦。」

    「我這人有一椿怪脾氣,旁人或許在春秋二時容易犯困,我卻是在冬天喜歡犯困,不為別的,只是外面雪大,一應青綠之色全被枯燥的雪白掩蓋,沒有美景可以娛目,沒有樹枝可以折下為環,沒有小花可以親近一嗅,圓子裡雖然有幾朵梅,但今年大齊寒勝往日,那幾朵臘紅骨朵開的慘艷艷的,被冰雪一凍,完全沒有幾絲精神,我也動不起心思去賞看。」

    「你曾見過的那頭驢已經賣了,不用擔心,石磨依然有小傢伙在幫著在拉,反正沒有多少黃豆,一天也只用轉個五十轉就好。用賣驢的錢,去置了些竹炭,你說過屋中如果通風不好,會容易中毒,所以按你寄來的圖紙做了一個煙囪,還別說,屋子裡的空氣真的好多了。」

    「雞崽兒們早已經長大了,不過還是不放心它們挨凍,所以都養在屋裡的,味道自然有些不大好聞,不過你也知道,我如今有個下人,所以天天打掃清洗。還算過得去。」

    「王大人倒是來過幾次圓子,說要邀我吃飯,但你說過他飲不得酒,想了想我便拒了。畢竟你也知道,我是喜愛看人飲酒,尤其是喜愛看人飲醉的。」

    「半年前,在松居酒樓上,你喝醉後哼的那首小令我很喜歡,就是石頭記上面的那首判詞,留餘慶。前些天我將這判詞唱給老師聽了一遍,老師也很喜歡,說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其間隱有奇趣。足堪捉摸。那日屋外風雪甚大,寒意侵屋,我與老師對坐飲茶。笑談君事,也是頗為愜意。不知怎地,便想到數月前與你在上京同游的日子,同是一片清灑自然,感覺極為美好。彷彿眼見你見那輪明月,那座小廟,那道田壟。你從壟內狼狽無比地跑到壟外。」

    「對了,有個消息讓我很吃驚,聽說肖恩大人的遺骸被人在西山絕壁間發現了,如今雖然已經安葬,但想到你曾經與這位老大人同行赴北,還是告訴你一聲,以便你心安。」

    范閒看到這裡的時候,還只是覺得有些怪異地感覺,似乎那位村姑在話語裡隱著許多暗語。只是被弟弟當牛做馬的可憐生活震著了,失笑無語,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又被海棠那句話弄的驚喜起來,難道對方真的肯將天一道的心法傳給自己?

    於是乎,他此時還沒有猜到海棠想傳遞過來的真實信息,但是他又品了一品,終於從肖恩屍體被找到,苦荷談論自己,猜謎語這些字眼裡嗅出了不吉利的感覺。

    尤其是那句「巧姐這孩子身世可憐,隱有奇趣!」

    他皺眉重看了一遍,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明月小廟田壟那句之上,這句話的出現,實在是有些突兀,和前文後文都不怎麼搭。這句話講的是范閒此生最狼狽的那個鏡頭,他中了春藥之後,一番折騰,提著褲子往那個小廟外面跑,其時蛙聲陣陣,田泥濕濕。

    這……應該就是海棠要告訴自己地事情。

    「從田壟內跑到田外?」

    范閒皺著眉頭,腦中靈光一閃,將明月廟前酒後這三個無用的廢詞剔開,只看最後那一句。對於范閒來說,這種字謎似乎很簡單,從田里跑了出來,那自然是個古字。

    不,是葉字!

    ……

    ……

    蓮葉的葉,荷葉地葉……葉輕眉的葉!

    范閒滿臉震驚,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顫抖,聯想到信裡那些暗語,身世之類,他馬上明白海棠要告訴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苦荷知道自己是葉家的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地雙頰,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亂了心中方寸。

    海棠信裡的意思很明確了,而且既然她是暗中向自己通風報信,那說明已經掌握了自己身世之謎地苦荷,已經有了將這消息放出來的計劃,她才會急著告訴自己,讓自己早做打算。

    此時來不及猜想那位大宗師是從何處來的神妙,可以判斷自己與葉家的關係,首要擺在范閒面前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面對接下來的局面!

    從時間上判斷,北齊方面放出自己是葉家後人的消息,流言插翅而飛,頂多比監察院的情報線路會慢上幾天,最遲十日之內,想必京都的大街小巷就會開始流傳這個消息,所有地人都會在自己的背後張大了嘴,表示著他們的震驚。

    本來按道理講,沒有人能夠拿到什麼真憑實據,沒有人能夠指實范閒是葉家的後人,北齊那邊頂多也就是放些流言罷了。但范閒自己清楚,流言這種東西的殺傷力極大,事端一出,人們會因為這個流言,刻意而極端地去挖掘自己入京後的一些蹊蹺處,從而漸漸相信這件事實。

    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事實。

    人心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在沒有人想到某件事情之前,自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將范閒與葉家聯繫起來,但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這顆猜疑的種子就會種植於心。逐漸生根發芽,佔據心房的所有,從而將一個流言變成天下公認只不過沒有人敢說出口的認知。

    而對於當年地那些人,宮裡的那些人。與自己有利益的衝突的人們……自己是葉家後人這個事實,一定會讓他們恍然大悟,生出雲開月明之感,他們才是最相信這件事情地人。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會被對方如何利用。

    ……

    ……

    范閒的嘴唇有些干,回身在桌上端起茶壺咕噥咕噥灌了兩口。茶水是史闡立後來續了一道,所以有些燙,將他燙的一哆嗦,一愣之後狠狠地將茶壺擲到地上,嘴裡罵了幾句娘。

    砰的一聲。瓷茶壺落在地上摔的粉碎,瓷片四處濺著。

    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這詭秘的身世,總有被人揭穿的那一天。而且關於葉家的這一半,他更是滿心企盼著,總有一日自己要當著全天下人的面高聲說出來——自己是葉輕眉地兒子。

    可是,不應該是這樣的局面。

    在范閒完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行動準備之前。這個驚人的消息就會傳遍京都,從而給自己帶來不可預知地危險和強烈的衝擊,沒有人能知道會發生什麼。范閒很厭憎這種被動的感覺。更有些微微恐懼於事態第一次脫離了自己的完全控制。

    所以他才會感覺到無助的憤怒。

    他地腳從碎瓷片上踩過,表情木然地走到開著的玻理窗前,看著窗外的寒雪朔風,良久沉默無語,不知道深呼吸了多少次,終於平靜了下來,開始準備面對這一次地突發狀況。

    而此時,聽著他房裡聲音的丫頭們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被他難看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害怕的不敢進屋收拾。

    范閒搖了搖頭,揮手示意丫環們退下,重新拿起那一疊信件,準備全數毀了,依往常習慣那般雙掌一合,想將信紙揉成碎粉,不料信紙被揉成了花卷,卻也沒有碎掉。

    他微微一怔,唇角浮起一絲苦笑,海棠來信給自己的震驚太大,以至於讓自己忘了體內真氣全無的可憐狀況。

    繞過迴廊,來到莊院裡最安靜的那個房間前,范閒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而入,雖無真力卻有蠻力,門柱咯登一聲脆生生地斷了。

    正在屋內小意調配著藥丸的費介抬起有些疲倦的臉頰,望著學生咳道:「……出什麼事了,這麼慌張。」

    范閒看了老師一眼,直接說道:「先生,要出大事。」

    費介一驚,心想什麼事情會讓這個小怪物也如此驚慌失措?等范閒將海棠冒險傳來地消息講了一遍後,費介也馬上驚慌失措起來,搓著滿是藥粉的雙手,雜亂的頭髮一絡一絡地絞著與自己較勁,半晌說不出什麼話。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由暗中歎息一聲,知道自己情急之下來找老師,確實不是什麼好主意,費T煉毒殺人那是宗師境界,可要說臨事決斷陰謀對敵,實在不是他的強項。

    「我馬上下山。」

    「我馬上下山。」

    師徒二人同時開口說道,對視一眼,馬上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費介瞇著眼睛,褐色的眼眸裡殺意大作:「我去陳圓,你去找尚書大人,分頭進行。」

    是的,當局勢演變成這種情況,師徒二人同時想到在京都裡的那兩位老狐狸。范閒有些頭痛地一揖禮,便轉身吩咐屬下去安排馬車。

    便在他要離開的時候,費介忽然說道:「別怕。」

    范閒愕然回首。

    費介尖著聲音,似笑非笑陰慘慘說道:「冬傢伙別怕,十幾年前的事情不會重演,我們師徒二人毒死個幾萬人,再殺出京都去,又有誰能攔著我們?」

    范閒打了個寒顫,心想老師果然是一心朝著自己,只是自己只怕沒有他那麼狠的心。

    ……

    ……

    來不及與莊院裡的那幾位姑娘打什麼招呼,只是與正在繡繡的思思打了聲招呼,范閒與費介就分乘兩輛馬車,沿著難行的山間雪路,往蒼山下行去,一路上車輪碾碎無數寒冰,捲起幾絲寒泥。

    負責護衛的侍衛分成了兩拔,六處一半的劍手隨著這兩人下了山,而高達這批虎衛卻被范閒極為小心地留在了山上。

    傍晚時分,費介乘坐的馬車,在嚴密的防衛之下,進入了京郊那座比皇室行宮還要華麗清貴的莊圓。

    「費老?」守門的那位老僕人看著費大人滿臉寒意地下了馬車,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一會兒功夫,圓內燈火大明,費介與輪椅上的陳萍萍沉著臉出了圓門,在眾隨侍的護衛下上了馬車。

    「入宮。」陳萍萍冷聲說道,只是這句話一說完,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柔和了起來,輕聲說道:「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們老少二人如此慌張。」

    費介搓著手驚道:「這不是大事,那什麼是大事?」

    陳萍萍輕輕撫摩著光滑的輪椅把手,嘲笑道:「你這老傢伙天天泡在藥裡,一時想不明白倒也罷了。范閒卻是讓老夫大為失望,只要稍一用心,便知此事無礙……罷罷,小孩子,這事情在他心裡壓的太久,一朝被人揭穿,難免會有些惶恐。」

    馬車嗒嗒嗒嗒向京都城駛去,不一會兒功夫便入了城門,城門此時尚未關閉,當然,就算已經關了,監察院的院長大人要進京,連京都守備秦家也是不敢攔的。

    馬車將要到皇宮的時候,陳萍萍才睜開養神的雙眼,淡淡說道:「這不是壞事,是好事。」

    費介搖搖頭:「我不管了,我這就去院裡讓八處的人準備著。」

    宮門處傳來啟鑰的聲音,陳萍萍擁有不論時辰直入宮中敘事的獨權,地位超然。老人側耳聽著這耳熟的聲音,面無表情說道:「消息傳到京都後,先讓他們壓兩天,至少這種表面功夫要做出來讓人看看。至於范閒的身世……總有一天是要亮明的,如今這個時機,就是最好的時機。」

    范府書房內,慶國戶部尚書范建正一邊啜著酸漿子,一邊看著身前的范閒,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也總算看著你著急的模樣,為父往常總以為你的心腸是冰雪做的。」

    范閒苦笑道:「父親,這時節了還開什麼玩笑,等消息傳到京都,究竟該怎麼辦?」他望著父親的雙眼,沉默半晌後幽幽說道:「既然這麼多年一直瞞著天下人這事,想來一定是有人不願意我出現。」

    范建用清湛的目光注視著自己的兒子,輕聲說道:「可現實是你已經出現了,而且出現的非常漂亮。你與葉家的關係,終究不可能一直瞞下去,如果要選擇一個揭穿的時機,為父以為,當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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