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滿臉憔悴的范閒,第一時間內就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第一是他自己對於縫合技術都沒有太大的信心,第二,他根本捨不得一向潔淨柔弱的妹妹看到自己血糊糊的胸腹內部,更何況呆會兒還要親手去摸……
「婉兒,你也出去。」范閒用有些發乾的聲音說道:「帶妹妹出去。」
婉兒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若若堅持說道:「我的手是最穩的。」
聽到范家小姐這樣有信心地說話,包括三處頭目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些意外。
范閒看了她一眼,看著姑娘家往日平淡的眸子裡漸漸生騰起的自信,心頭微動,不知道他想了些什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淡淡微笑:「呆會兒會很噁心的,而且你是我的親人,按理講,我不應該選擇你……不過既然你堅持,那你就留下來吧。」
說了一長串話,他的精神又有些委頓,不等他開口說話,身旁的婉兒已經……又搖了搖頭,還是沒有說話。
場間一陣沉默,燭火耀著范閒的臉頰,有些明暗交錯,他勉強笑著說道:「那諸位還等什麼呢?只是個小手術而已。」
三處拿來的那幾個箱子確實是依范閒的建議做的,不過真正的原創者卻是費介,而費介又是從哪裡學會這一套?除了范閒之外,應該沒有人知道,而此時,他卻要做自己手術的醫學總監了。隨著他有些斷續的話語,留在廣信宮裡的所有人開始忙碌地動了起來。
皇宮多奢華,燭台是足夠多地,又想了些法子。讓這些燭光集中到了平床之上,照亮了范閒坦露在床單外的胸腹。
小太監們急著燒開水,煮器械,讓宮中眾人淨手,而若若則側著身子,小心而認真地聽哥哥講呆會兒的注意事項與操作手法,三處頭目毫無疑問,是一位現成最好的麻醉師,那些小太監們,就成了手腳利落地護士。
而那些看著眾人忙碌。卻不知道大家在做什麼,傻呆一旁的御醫眾,卻似乎變成了那個世界裡旁觀手術的醫學院三年級學生。
「反正不是婦科檢查。」范閒心裡這般想著。也就消了將這些御醫趕出門去的念頭,至於什麼殺菌消毒——免了吧,咱皇宮家也沒有這條件啊。
釘的一聲金屬撞擊脆響,迴盪在廣信宮安靜的宮殿裡,范若若有些緊張地點了點頭。示意哥哥自己準備好了。
林婉兒回頭擔心地看了小姑子一眼,又取了張雪白的軟棉巾擦去范閒額頭的汗。
范閒困難地笑了起來:「夫人,你應該去擦醫生額上的汗。」
三處頭目蠻不講理地便準備餵藥。不料范閒嗅著那味道。緊緊閉著雙唇示意不吃,說道:「馬錢子太狠,會昏過去。」
三處頭目訥悶問道:「你不昏怎麼辦?呆會兒痛的彈起來怎麼辦?」
范閒雖然沒有關公刮骨療傷地勇氣,但此時只有他自己最擅長這個門道,當然不能允許自己昏迷後,將性命全交給妹妹這個小丫頭,艱難說道:「用哥羅芳吧,少下些。」
三處頭目這才想到自己竟忘了那個藥,話說這藥還是自己春天時推薦給范閒的。只是後來範閒北上南下用著,監察院三處自己倒是極少使用。他回到屋角翻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欣喜地走了回來,將瓶子伸到范閒地的鼻子下。
一股微甜的味道,頓時滲入了范閒的鼻中,過了一陣子藥力開始發作了。
雖然視線並沒有模糊,但范閒的眼前景致卻開始有些怪異起來,似乎他可以同時看清楚兩個畫畫,一個畫面是妹妹正拿著一把尖口鉗子似地器械擔心地看著自己,一個畫面是……很多……很多很多年前,在一個被叫做醫院的神奇地方,一位很眼熟的漂亮小護士正在和自己說著話。
他地心神比一般世人要堅定許多,馬上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出現短暫的幻覺,真實的畫面與幻想的畫面開始交織在一起,沒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開始,快些。」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若若如果不住,師兄馬上接替。」
他的膽子很大,竟似在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若若的自信,只是在哥羅芳的作用下,他的神思總是容易飄離這個皇宮地手術室,忘記那個正在手術的病人就是自己。
范閒曾經用哥羅芳對付過肖恩,對付過言冰雲,對付過二皇子,今天終於遭報應了。
轉頭望著婉兒雪白的臉頰,微腫之後顯得格外淒美的雙眼,又看著在自己的胸口處無比小心忙碌著的妹妹,他忽然傻傻地一笑,心想如果將來讓妻子與妹妹在家中都穿上粉紅粉紅的護士服,雖然想來只能看兩眼……但那也得是多美妙的場景?
人之將迷,本性漸顯。
廣信宮外的人們還在焦急等待著,他們都知道范閒已經醒了過來,並且強悍地按照自己的安排著手醫治自己的嚴重傷勢。慶國的人們雖然早已經習慣了范閒所帶來的驚喜,比如詩三千,比如戲海棠,比如春闈,比如一處,比如嫩豆腐……但大家想著,他自己身受重傷,卻要治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在御書房裡稍事休息的陛下,似乎格外緊張這位年輕臣子,竟是又坐著御輦回到了廣信宮前。他看著一片安靜的殿前眾人,聽著殿內隱隱傳來的話語與某些金屬碰撞之聲,不由皺起了眉頭,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北方艱難的戰場之上,自己似乎也見過類似地場景。
「怎麼樣了?」
靖王爺向陛下行了一禮,擔憂說道:「御醫們幫不上忙,三處那些傢伙……解毒應該沒問題。但是那刀傷……太深了些。」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有她留下來的那些寶貝,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靖王一怔,沉默著沒有回答,站到了陛下的身後,低下的雙眸中一絲憤火與哀傷一現即逝,化作古井無波。
……
……
不知道過了多久,廣信宮地門終於被推開了,宜貴嬪顧不得自己的主子身份,拉著三皇子探頭往那邊望去。焦急問道:「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極無禮的嘔吐聲——哇!
出來的是一位小太監,先前在殿中負責遞器械。此時第一個出宮,當然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但聽著宜貴嬪的問話,他竟是根本答不出來什麼,面色慘白著。似乎受了什麼刺激,扶著廊柱不停地嘔吐著。
姚公公罵道:「你個小兔崽子,吐……」
還沒有罵完。又有一位臉色蒼白的年輕御醫走出宮門,竟是和小太監一道蹲著吐了起來。
當今世界本屬太平,小太監又自幼在宮中長大,杖責倒是看過,卻也沒有看過此時殿中那等陰森場景,那些紅的青的白地是什麼東西?難道人肚子裡就是那種可怕的血糊糊的肉團?范家小姐真厲害,居然還能用手去摸!
而那位年輕御醫,習醫多年,也不過是望聞問切四字。最噁心地也就是看看舌苔和東宮胯下的花柳,今天夜裡卻是頭一遭看見有人……居然用針縫皮,用剪子剪肉……那可是人肉人皮啊!
又過了陣,今夜當醫學院學生的御醫們都悄無聲息的退出廣信宮,只是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大多數人還能保持表面地鎮定,但內心深處也是受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一看他們臉色,便知道范閒應該無礙,但依然問道:「怎麼樣?」
被靖王打了一記耳光的太醫正,先前也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地去旁觀,此時聽著陛下問話,面色一陣青紅間夾,無比震驚說道:「陛下……真是神乎其技。」
靖王一聽這調調,忍不住痛罵道:「問你范閒……不是讓你在這兒發感歎。」
太醫正卻是站直了身子,依然發著感歎,鬍子微抖不止:「陛下,王爺,下臣從醫數十年,倒也曾聽聞過這神乎其神地針刀之法,不料今日這真的看見了……請陛下放心,小范大人內腑已合,定無大礙,只是失血過多,一時不得清醒。」
他卻不敢說,小范大人在手術結束之後,終於沒有挺過哥羅芳的藥力,開始躺在「手術台」上說起了胡言亂語,事涉貴族之家的荒唐事,荒唐不堪。這件事情是斷然不敢此時稟給陛下知曉,好在那時候手術台邊,除了自己這位頭號觀摩學生之外,就只剩下小范大人最親近的那兩位女子,應該無礙。
此時留在廣信宮外面的人,都是真心希望范閒能夠活過來的人,聽到太醫正擲地有聲的保證,齊齊鬆了一口氣。
大皇子面露解脫的笑容,向陛下行了一禮,便再也不在廣信宮外候著,直接出宮回府。他不想讓眾人以為自己是在對范閒示好,也不想人們以為自己是在揣摩聖意,只是純粹地不想范閒死了,此時聽著對方安全,走地倒也瀟灑。
皇帝揮揮手,示意宜貴嬪領著已經困的不行了的三皇子先行回宮,便抬步準備往廣信宮裡去看看,靖王爺自然也跟在他身後。
不料太醫正卻攔在了兩位貴人身前,苦笑說道:「剛范大人昏迷前說了,最好不要有人進去,免得……」他皺眉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個新鮮詞:……自感染?」
范閒這句交代,其實想求個清靜而已。皇帝與靖王愣了愣,允了此議,不料又看著太醫正面露狂熱之意說道:「陛下。臣以為,小范大人醫術了得,應該入太醫院任職……一可為宮中各位貴人治病,二來也可傳授學生。造福慶國百姓,正所謂澤延千世……」
這話實在是大善之請,又沒有什麼私心,但此時情勢緊張,陛下終於忍不住搶在靖王之前發火了,大怒罵道:「人還沒醒來,你搶什麼搶!范閒何等才幹,怎麼可能拘困在這些事務之中!」
靖王卻偏偏不生氣了,嘿嘿笑著咕噥了一句:「當醫生總比當病人強。」
三處的官吏此時終於也退了出來,恭敬地向陛下行禮。得了陛下的幾句勸勉之後,便有些精力憔悴地離開了皇宮。此時廣信宮中,除了服侍的那幾位太監宮女之外。就只剩下了范閒及婉兒、若若三個人。
林婉兒心疼地看了范閒一眼,又心疼地看了面色蒼白地小姑子一眼,柔柔地擦去她額上的汗珠,這是范閒先前說過的。范若若一直穩定到現在的手,終於開始顫抖了起來。知道自己終於在哥哥地指揮下,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哥哥的性命應該保住了。她的心神卻是無來由的一鬆,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林婉兒扶住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依然沒有說話,這笑容裡的意思很明顯,雞腿姑娘覺得……身邊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幫到范閒什麼,而只有自己,似乎永遠只能旁觀。不能起到任何的作用。
「嫂子。」范若若終於發現了林婉兒異常的沉默,關切問道:「身子沒事吧?」
林婉兒被小姑子盯了半天,沒有辦法,旋即微笑說道:「沒事。」
沒事這兩個字說的有些含糊不清,范若若定晴一看,才發現嫂子地唇邊竟是隱有血跡,不由唬了一跳,便準備喚御醫進來看。
林婉兒趕緊捂著她的嘴巴,生怕驚醒了沉醉於哥羅芳之中的范閒,有些口齒不清解釋道:「木……事,剛凱咬著舌頭了。」
范若若微微一愣,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中不由一暖,對這位年紀輕輕地嫂子更添一絲敬愛——先前給范閒餵藥的時候,婉兒心急如焚,只顧著將藥丸嚼散,卻是情急之下咬傷了自己的舌頭,但心繫相公安危,卻是一直忍到了現在。
廣信宮裡的白幔早已除去,此時月兒穿出晚雲,向人間灑來片片清暉,與當年這宮裡的白幔倒有些相似。宮外地人們漸漸散了,只留下了足夠的侍衛與傳信的太監,宮內地宮女太監們將腦袋擱在椅子上小憩著,時刻準備著小范大人的傷勢有什麼變化,又有值夜的宮女安靜地移走了多餘的宮燭。
那姑嫂二人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昏暗燭光裡安詳睡著的范閒,臉上同時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笑意。
層層皇城宮牆之外,一身粗布衣裳的五竹,冷漠地看著宮內某個方向,確認了某人的安全後,悄無聲息地遁入了黑夜的小樹林中。
過了數日,仍然是在皇宮之中,一處往日清靜,今日卻是佈防森嚴地梅圓深處,那位京都如今最出名的病人,正躺在軟榻之上發著感慨。
「什麼時候能回家?」
范閒蓋著薄被,躺在軟榻之上,看著梅圓裡提前出世來孝敬自己的小不點初梅,面色有些惱火。
皇宮裡的物資自然是極豐富的,各種名貴藥材經由太醫院的用心整治,不停往他的肚子裡灌,想不回復的快都很難,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在服侍人方面,自然也比范府要強很多。就連這梅圓的景致都比范家後圓要強不少,加上妻子與妹妹得了特,可以天天陪在自己身邊——這小秋陽曬著,小棉被蓋著,小美人兒陪著,似乎與自己在家裡的生活沒什麼兩樣——除了沒有鞦韆。
但他依然很想回范府,因為他總覺得那裡才是自己在京都真正的家。
在經歷了慶國皇宮第一次手術之後,仗著這近二十年勤修苦練打下的身體基礎,他的恢復極快,胸腹處依然未曾痊癒,但總算可以平躺著看看風景了。只是體內的真氣散離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他的心裡有些微寒和恐懼。
若若吹了吹碗中的清粥,用調羹餵了他一口。另一側,林婉兒伸手進他的寬袍之中,小心地調了一下雙層布帶裡谷袋的位置,這是范閒的要求,用布帶束住傷口,加上重袋壓著,對於傷口的癒合極有好處。
范閒有些困難地嚥下清粥,埋怨道:「天天喝粥,嘴裡都淡出鳥來了……我想回家……不說吃抱月樓的菜,喝喝柳姨娘調的果漿子,也比這個強不少。」
林婉兒嗔道:「剛剛醒了沒兩天,話倒是多了不少,陛下既然恩允你在宮中養傷,你怕什麼閒言閒語……不過……口裡淡出鳥來是什麼意思?」
范若若也很不解:「什麼鳥?」
范閒面色不變,轉移話題:「我不是怕閒言閒語……只是有些想家。」
如今他身處皇宮,無法與啟年小組聯絡,陛下又下旨不讓他操心,婉兒與若若乾脆沒有出過宮,別的太監宮女更不可能說,懸空廟的刺殺案件已經過去了幾天的時間,他竟不知道任何相關的信息,更無法去當面質問老跛子有關影子的事情,實在很是不爽,很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