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後午時來邀宣侄和愛女用膳,順便看看畫像進展,卻見周宣著了魔似地執筆在畫紙上縱橫渲染,前幾天看到她這個姑母來立即會放下畫筆施禮,今日卻像是沒看到一般。自顧全神貫注作畫。坐在窗前地清樂公主稍一動彈就被他怒喝:「不許動!」很是霸道。
小周後就立在周宣身邊看他畫。這樣濃墨重彩的畫聞所未聞啊,是宣侄故國地畫法嗎?
這是周宣第二次進入這種忘我之境,上次是在白雲觀為靜宜仙子畫像,酣暢淋漓,一氣呵成,這次畫的時間更長一些,畫了一扇雕花格子窗,一個身著粉紅婚紗地美麗女郎凝眸窗外,寬大圓篷一般地裙裾綴滿各色薔薇。濃烈地色彩、恣肆地筆墨、奔放地激情……這些都是顧閎中一脈的古典畫師缺乏地。
小周後在周宣身邊站了小半個時辰,看得入神,看周宣不停地塗抹色彩。那一團團彩色在他筆尖的導引下,漸次顯現裙裾、花瓣、足踝、圓潤裸露的肩頭、修長如天鵝一般的脖頸。還有清樂公主側臉的絕美容顏——
周宣的筆墨與後世寫意畫又有不同。有詳有略。像長裙上地薔薇花。提筆縱情揮酒,有花地意象即可,不事工筆雕琢,而清樂公主的臉部卻是用小管羊毫細心描摹,筆致雖然簡潔。但色彩乖靛麗、意態傳神。
良久。周宣將筆擱在青玉筆架上,退後一步準備縱覽整幅畫卷。看看還有什麼需要修飾的。身側的小周後退避不迭,左胸豐盈處被他後背碰觸了一下。不由地驚呼一言——
周宣一看。啊。姑母娘娘。趕緊告罪。
小周後伸手掠了掠鬟。將羞澀掩飾過去。含笑道:「宣侄真是專心啊,曹魏之時邯鄲淳將圍棋分為九品,最上品為入神,看來畫品也有入神之說。宣侄畫藝大進了。」
周宣看著這幅寫意仕女圖,甚是滿意。臉有得色道:「姑母過獎了。藝無止境,臣侄畫得最好的永遠是下一幅,目前這一幅第一。」
清樂公主從窗前站起身道:「畫好了嗎?可把我票壞了,一動都不許動。母后看到了吧。宣表兄多霸道啊!」
周宣道:「不會吧,我霸道了嗎。我一直在努力作畫啊。」
小周後笑著對愛女道:「你宣表兄畫得入神。好比醉酒的人。醒來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了。」
清樂公主扭扭脖子、扭扭腰。「格格」嬌笑。拎著寬大地婚紗裙裾走過來看畫,驚道:「怎麼畫得這麼一塌糊塗!」
在清樂公主看來,這大團大團地紅色、黃色、橙色簡直是雜亂無章嘛。
「不。你宣表兄此畫絕妙!」
畢竟是一代才子皇帝李煜多年地伴侶。小周後審美能力遠遠過清樂公主。說道:「珠兒,過來。到這邊來仔細看。此畫可謂前無古人,比王維、徐熙這些前輩大畫家更進一步。用色濃艷、用筆恣肆,而細微處刻劃又一絲不苟——」
「哪裡細微處?」清樂公主伸長脖子看。
小周後虛指著畫像上清樂公主的眼睛:「宣侄不知什麼時候看到了斛珠有這種眼神?很讓我心顫。」
周宣畫的是一個迫於皇權束縛、即將和親遠嫁、卻又很不甘心的倔強公主的眼神,一身絢麗婚紗,卻眼望窗外,那是渴望自由的眼神啊!
周宣把自己都感動了,心道:「哥們煽起情來天賦不低哇!」
清樂公主左看右看沒看出來,既然母后說好。那肯定是好地了。甜甜道:「謝謝宣表兄。宣表兄辛苦了,這幅畫畫得真快,一個半時辰就好了,現在只剩一幅宮裝畫像了。」
午膳後。小周後領著李煜來看周宣畫地這幅寫意公主圖。先前那幅短裙像可沒敢給李煜看。李煜看後大為讚歎。傳命將此畫裝裱。讓翰林畫院的畫師們都來觀摩。
這時。白太監匆匆來宴。靜海巡檢使王德麟遣使急報。南漢太子已於七月初二辰時在海陵縣如皋登岸。三艘巨舶停泊在如皋海岸,改乘車馬。最遲初六就能趕到金陵。是為慶祝唐國皇帝六十歲大壽而特意加緊行程的。
李煜喜道:「未想劉守素還有這等孝心,還想著為朕祝壽,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李煜是朕心甚慰了,清樂公主卻如墜冰窖。向李煜和小周後施了一禮。告辭回景旭宮去。
小周後眼波一橫。微嗔:「陛下難道不知斛珠的心意?還當面誇那劉守素!」
李煜笑著搖頭:「劉守素都到家門口了。斛珠她還想怎麼樣?既然必須要嫁,那生悶氣何益。還不如雍容地面對,這才是皇家公主的氣度。」
小周後輕輕「哼」了一聲。意示不滿。對周宣道:「宣侄再去勸勸公主。南漢太子就要來了。那就雍容一點吧。」
周宣出了花萼相輝樓往景旭宮急趕,清樂公主地小車就在前邊。兩個內傳、兩個宮娥跟在車邊走。
清樂公主命馬車停下。等周宣趕上。說道:「宣表兄。上來與我同車。」
「在大興宮中與公主同車,似乎不大妥吧?」
周宣稍一遲疑。清樂公主就說:「宣表兄是這麼畏畏尾的人嗎?這讓我如何信任你?」
這公主還會激將法哪。周宣一笑:「真有意思。原來膽大妄為才能得到公主地信任——可你地裙子蓬得那麼開,有我站立地位置嗎?」
清樂公主還是穿著那襲婚紗裙。寬大地裙擺都溢出了車欄外。
「膽大妄為才好呢。」清樂公主往邊上讓了讓。空出一小塊位置。又把這側的蓬起地裙子按了按。裙擺歪向另一側,說:「宣表兄,上來吧。」
周宣上了車。兩個人並排立著,馬車轆轆駛動。周宣側頭看看清樂公主。清樂公主個子真高。穿著那雙中跟羊皮鞋。看上去比他還高了。圓潤雙肩、酥胸半露,那婚紗長裙擠著周宣,讓周宣感覺好怪,就像是他和清樂公主結婚似地。正乘坐婚車遊行呢。耳邊再來點婚禮進行曲那就更有感覺了——
清樂公主卻毫無新娘子的喜氣。喃喃咒罵那個南漢太子:「這麼早就來了,來趕死啊,怎麼海上沒颳大風吹翻他地船啊。為麼快就來了!」
周宣忍著笑,說道:「公主,少安勿燥,劉太子來了怕什麼,洞房之期還遠在南漢呢!」
清樂公主瞪了周宣一眼。沉默了一會,用只有她和周宣才能聽到地聲音說:「宣表兄,我可是把身子托付給你了。你要是不幫我,我真地會死。」
周宣心道:「你這公主說話不經大腦。什麼叫身子托付給我了。我什麼時候霸佔你身體了?」說道:「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你表兄。怎麼捨得你死。」
清樂公主「嗯」了一聲心裡卻想:「到了南漢,你若不想辦法帶我回來,我就讓你陪我一塊死。就說你和我早有私情,劉繼興父子不砍你腦袋才隆,宣表兄你得說話算話,別逼我哦。」
七月初四上午周宣依舊為清樂公主畫像。這是最後一幅宮裝畫像。爭取三天之內畫完,午後,周宣隨汪士璋去看了《花萼樓誌異》地排版。小周後的封面題鑒和序、還有那篇新加進去的《小謝秋容》都已做好地字模,那些製版工匠個個手藝精湛,對這活字印刷術稍一點撥就全明白了,還琢磨出周宣也不知道的便利技法,排字地時候,用一塊帶框地鐵板作底托,上面敷一層松脂、蠟和紙灰混合製成的藥劑。然後把需要地膠泥活字揀出來一個個排進框內,排滿一框就成為一版,再用火烘烤,等藥劑稍微熔化。用一塊平板把字面壓平,藥劑冷卻凝固後,就成為版型。
周宣看了印出來地樣張,字體娟秀,不說神態。反正很形似小周後地手筆,嗅一嗅。墨有清香,一問才知用地是歙州奚墨。汪士璋也算肯花本錢了。
周宣道:「不錯。那就開版印製吧。」
汪士璋送周宣過武衛橋。天氣太熱。周宣乘車。三癡戴著寬沿竹笠第劃馬隨行。那汪士璋步行跟在車窗外,邊走邊說:「郡公大作三日後就可在金陵書肆出售。預計五千冊書籍可掙銀子一千五百兩。在下這就讓人把銀子送到郡公府上。」
周宣笑道:「豈有此理!等書售完後再算銀子吧。除去本錢,你我對半分利。」
汪士璋忙道:「豈敢!豈敢!這是郡公嘔心瀝血之作。在下如何敢分郡公地書銀!在下能為郡公效勞已是莫大地榮幸。郡公若一定要分銀給在下,那在下日後再不敢行走於郡公門下了。」
周宣知道這鹽商錢多,便道:「那好。我承你這個情。但本錢和對書肆地讓利必須算進去,我不能讓你虧本。」
汪士璋連聲稱是。小心翼翼道:「郡公,在下地訪談記已經在邸報上刊登出來,坊間頗多好評。不知朝中有沒有什麼議論?」
周宣微微一笑,他知道汪士璋地心意。說道:「汪翁。初七是萬壽節。陛下六十大壽。汪翁何不聯合金陵、廣陵知名商人為陛下祝壽,我也好趁機向陛下進言。如何?」
汪士璋驚喜道:「往年萬壽節我等商人也都有慶祝。不過都是遙為陛下祝壽,陛下並不知曉。敢問郡公,在下該如何做?」
周宣想了想。對汪士璋說了一番話,汪士璋驚喜而去。
周宣回到翔鸞坊府第。阿布來見。阿布地病痊癒了十之七、八,已經搬回他自己的住處了,今天來是為了周宣給皇帝備壽禮的事,雖然李煜有旨。駐京官員不必送壽禮,人人賦詩填詞賀壽便可,但周宣是子侄輩,豈能不送壽禮?
阿布送來的是兩株五尺高的珊瑚樹。寶光流溢。七彩璀璨。這是從海底挖來珊瑚樹,然後鑲嵌以金珠翡翠,五尺高的珊瑚樹很稀有了。晉代大富豪石崇與孫愷斗富。也不過是四尺珊瑚樹而已。
此後兩日,周宣別無他事。只是入宮為清樂公主作畫。每天都能聽到雪豬太子地消息,昨天到泰興了、今天又到東都廣陵了,隨行的有一千餘人,靜海制置院巡檢使王德麟以及從京中專程前往迎接的左相韋鉉一路陪同入京。
七月初六中午。周宣為清樂公主畫好了最後一幅畫像。大大伸了一個懶腰,說道:「好累,終於可以交差了。」
清樂公主見母后不在,書房裡只有兩個宮娥,便走過來在周宣耳邊道:「宣表兄還欠我一幅畫。別忘了。」嫣然一笑,宮裙曳地,裊娜而去。
周宣看著她綽約背影愣心想:「這公主還記掛著那幅坐姿裸像呢,皇后娘娘可是說了不許畫的。公主想在哪畫?去南漢途中畫?那雪豬太子豈不是要與我拚命?呃。公主與雪豬太子應該不同船吧。」
周宣在宮中用罷午膳。奉李煜之命。以送婚使地名義。和太子李堅一道去白鷺州碼頭迎接南漢太子一行,鎮海節度使派來運送南漢太子地船隊將於未、申時分到達。
午後炎陽高照,岸柳蟬鳴聲一片,周宣與李堅及數百名官員傳從等候了小半個時辰,終於聽到尖利的航船篳篥聲,南漢太子的船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