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前的幾日大雨不斷,到初六這日卻是風和日麗,上午的陽光也不甚熾烈,上饒至鉛山的官道上,周宣騎著「黑玫瑰」,未戴范陽笠,只用三尺綢巾裹頭,身穿藍色絲質圓領夏衫,足蹬皂底軟靴,身子隨著馬步有節奏地微微搖晃,心裡感覺輕鬆愜意,突然放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
打住,後面不能再唱,有這兩句表達心情足矣!
周宣笑吟吟看著眾人向他矚目,揮手道:「今晚趕到鉛山縣歇息,吃燒鵝、吃粽子、大碗喝酒,再慶端午節,這些日子大伙都辛苦了。」
府兵和車伕們歡笑聲一片,周侯爺從來都不會虧待下人。
「雲中鶴」韁繩拴在靜宜仙子那輛馬車的後欄上,跟著馬車有氣無力地前進,林涵蘊病著,連她的坐騎也沒勁。
周宣催馬靠近那輛馬車,輕叩車廂,問:「道蘊姐姐,涵蘊好些了沒有?」
車窗竹簾捲起,露出一張嬌紅的俏臉,臉形略長,眉目非常秀氣,有一種骨子裡的羞澀,說話姿態斯文優雅:「宣弟,涵蘊她就是懨懨的不想動,摸她額頭,有點低燒,她平時跳潑潑的,這樣子讓我很擔心。」
林涵蘊弱弱的聲音說:「周宣哥哥我沒事,就是渾身乏力,夜裡睡不好,常常驚醒。」
周宣問:「為什麼驚醒?夢到什麼了?」
林涵蘊道:「也沒夢到什麼,就是睡著睡著。突然毛骨悚然的樣子,就醒了,還會出冷汗。」
林涵蘊那日划龍舟落水應該是著涼感了風寒,但在信州時,醫生給她開了一劑小柴胡湯,煎服下去卻效果不大。
周宣說:「等下到鉛山時煎一碗生薑蔥湯熱熱的喝下去,汗就好了。」
林涵蘊道:「早日到江州就吧,讓雀兒嫂嫂給我治病。」
周宣笑道:「你這小毛病我就能治,殺——呃——」
林涵蘊「格格」一笑。說:「殺雞焉用牛刀是吧?嘻嘻,我又不是雞——」
周宣失笑。
林涵蘊撒嬌道:「周宣哥哥你上來陪我,講個故事給我聽。」
周宣看了靜宜仙子一眼,有點躊躇,靜宜仙子可不是象林涵蘊那麼隨便的。
靜宜仙子道:「宣弟那你上來,女道去和茗風同車。」
林涵蘊拉著靜宜仙子地手:「姐姐別走,姐姐和周宣哥哥一起陪我。」
靜宜仙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心想:「我與宣弟曾共騎一馬,肌膚相貼。這同車又算得了什麼,若刻意迴避反而著了痕跡。」便朝周宣點了一下頭。馬車停下,周宣將「黑玫瑰」韁繩繫在馬車後欄,上了車,馬車繼續駛動起來。
車廂裡有雛菊和蝴蝶蘭的香氣,還有淡淡的汗香,靜宜仙子道袍竹簪、盤腿打坐。林涵蘊歪靠在軟墊上,身上蓋著一方薄毯,見周宣上來,才坐直一些,那些小臉似乎清瘦了一些,顯得眼睛更大了。
周宣拉過林涵蘊右手,說:「待本神醫給你號號脈。」學著秦雀的手法,指按寸、關、尺,裝模作樣。
林涵蘊嘻嘻的笑,問:「醫生。小女子這病重不重啊,會不會死?」
周宣眼睛一瞪:「本神醫在此,誰敢說死!」
靜宜仙子含笑看著周宣與涵蘊玩笑的樣子,感覺很溫馨,涵蘊先前懨懨的話都不想說,周宣一來她就快活起來了。
林涵蘊道:「周宣哥哥,講個笑話給我聽,好久沒聽你講笑話了,上次講的某島國國王喫茶葉渣的笑話,我和姐姐每次說起來都要笑。」
周宣想了想。說:「好,這次講個糊塗縣官地故事——有一天,一個農夫擊鼓含冤,縣官升堂問案:你因何喊冤?農夫說:我明天會丟一頭牛,今天特來報告。糊塗縣官一聽。驚堂木一拍:呔!大膽刁民!你明天丟牛為何昨天不來申冤?兩邊的衙役一聽哄堂大笑。縣官一看衙役笑了,又拍了一下驚堂木:嘟!膽大的衙役。你們笑什麼?牛一定是讓你二人偷去了。」當差的一聽驚慌失措,急忙把衣服扣解開說:大老爺不信請搜。」
林涵蘊笑得身子亂扭,說:「原來一群傻子,笑死我了!」
靜宜仙子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用手遮了一下唇,那一笑之媚,好比幽蘭綻放,蕩人心魄。
林涵蘊道:「周宣哥哥,你講的這個糊塗縣官是不是李燾啊,那他可要把你家鄉治理得一團糟了。」
周宣道:「難得糊塗。」
閒話了一會,林涵蘊精神不濟,昏昏睡去。
靜宜仙子摸了摸林涵蘊額頭,說:「還是有點低燒,到江州還有十多天路程呢,女道心下不安。」
周宣安慰道:「姐姐不用擔心,涵蘊體質一向不錯,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靜宜仙子點點頭,心道:「女道以前就是這樣的嬌小姐,看來宣弟不喜歡嬌小姐,喜歡涵蘊這樣活潑好動的,嗯,宣弟與涵蘊也算是天生一對,這次回江州,宣弟應該會向爹爹提親讓涵蘊嫁給他了吧?然後宣弟會舉家遷往金陵,江州是不會再來了,涵蘊既有了好夫婿,女道也該歸白雲觀了。」這日傍晚,信州侯車隊到達鉛山縣城,鉛山縣令在東門等候多時了,上饒縣鄒、謝兩家地大案早已轟傳四方,隔了數十里的鉛山縣令豈能不知。小心翼翼接待,迎入縣衙住下。
周宣免不了要參加鉛山官吏與名流歡迎他的夜宴,小飲了幾杯,誇獎了當地官吏幾句,辭以旅途疲憊,便回縣衙客房,卻見小茴香迎上來說:「姑爺,涵蘊小姐薑湯喝下去全吐了,好像燒更熱了。林大小姐都哭了。」
周宣趕緊過去看,見林涵蘊躺在床上,半睡半醒,臉頰通紅,摸她額頭,熱度是比日間高。
靜宜仙子眼淚盈盈道:「涵蘊這幾天都這樣,白天還好,晚上病情就加重,這會好像更嚴重了。宣弟,怎麼辦呀?」
周宣道:「姐姐別急,我立即找當地名醫去。」轉身出來,正遇到前來問安地范判官,兩個人便一起去找鉛山縣令。
鉛山縣令趕緊命差役去把縣城幾個有名的醫生都找來,一邊詢問林二小姐病情,聽周宣說林涵蘊是溺水受驚致病。而且夜裡常常驚醒,便對周宣道:「侯爺,林二小姐會不會是失魂啊?」
「失魂?」周宣詫異地問:「什麼意思?」
鉛山縣令道:「人有三魂六魄,驟然受驚,有時便會失魂落魄,魂魄不歸體,病就不會好。」
「啊!」周宣知道小孩子會受驚致病,要請巫婆招魂,他以前也見識過,說來也奇怪。吃藥治不好,招魂卻好了,說道:「涵蘊又不是小孩子,她已經成人了啊。」
鉛山縣令道:「成年人也偶爾會有失魂之象。」
范判官道:「二小姐畢竟才及笄未久嘛。」
周宣問:「如此說是要回上饒招魂才行?」
鉛山縣令道:「成人不比小兒,若無道術,招魂也無用,侯爺不需焦急,離縣城三十里,有一座葛仙山,山上有個思遠道長。不僅道法精深,醫術亦極精湛,慣治疑難雜症,下官絕無虛言,本地百姓受思遠道長救治的甚眾。」
後世葛仙子也很有名。葛玄、葛洪都是道教傳說中白日飛昇的人物。葛洪尤善醫術,有《抱朴子》、《肘後備急方》傳世。
周宣道:「那趕緊把思遠道長請來。連夜去請。」
鉛山縣令面有難色道:「好教侯爺得知,這思遠道長五年前曾立誓終身不踏出葛仙山一步,要治病地還得登山求見才是。」一邊說一邊偷看周宣臉色,生怕這個信州侯年少氣盛、勃然大怒起來,怪罪到他頭上。
周宣一笑:「高人總有怪癖嘛!方縣令,趕緊讓人準備繩輿軟轎,我要帶涵蘊連夜去葛仙山求醫。」
說話間,三位鉛山名醫匆匆趕到,既然來了,周宣便領著他們去給林涵蘊診治,三位醫生望、聞、問、切之後,互相商議了一番,開出的還是一劑小柴胡湯。
辭了三位名醫,周宣對靜宜仙子說了去葛仙山求醫的事,靜宜仙子秀美的眸子一亮,說道:「女道也久聞思遠道長的大名,很好,那就去吧。」
周宣當即與靜宜仙子、林涵蘊準備準備葛仙山,讓茗風隨行服侍,范判官和三癡要跟去,其他人都留在這裡。
半夜子時,六輛馬車和十幾名腳夫出了鉛山縣城西門,往葛仙山而去,鉛山方縣令與縣尉親自陪同,幾個衙役舉著火把照路,一路顛簸。
周宣不願乘車,這道路不平整,坐車不舒服,還是騎馬自在些,行出六、七里,突然聽林涵蘊驚叫一聲,隨即大哭起來。
靜宜仙子急叫:「宣弟,宣弟,你上來,涵蘊她很害怕。」
靜宜仙子地馬車停下,茗風下車讓周宣上去。
周宣摸黑上了馬車,車裡沒有***,黑乎乎的,周宣手一按就摸到一隻纖細的腳踝,那隻腳很快縮回去,肯定是靜宜仙子的。
周宣探頭出車窗道:「老三,舉個火把過來照著。」
三癡便從一個差役手裡接過一支火把,下馬過來在車窗外照著。
周宣見林涵蘊這時又睡著了,呼吸比平常快,雙手縮在胸前,一副懼怕的樣子,不禁憐惜,過去握著林涵蘊小手,低聲道:「涵蘊妹妹,別怕,有我在呢。」
林涵蘊緊顰地眉頭有些舒展開來,雙手緊緊抓住周宣的手,抵在她下巴上,睡得似乎安穩一些了。
周宣對窗外道:「老三,不用照了,繼續趕路吧。」
馬車搖晃顛簸著又駛動起來,周宣坐在林氏姐妹中間,雙手讓林涵蘊抓著,身子隨著馬車的搖晃而一俯一仰,忽然與靜宜仙子的頭撞到一起,靜宜仙子「啊」地輕呼一聲。
「姐姐,我撞痛你了?」
「沒事沒事。」
「姐姐也躺著歇息一會吧,涵蘊由我照顧。」
「不用不用,女道慣於打坐。」
正說著,馬車一顛,兩個人又碰到一起,這回是一片香膩,應該是周宣的嘴巴觸到靜宜仙子的額角,還好周宣不是暴牙,不然靜宜仙子要頭破血流。
靜宜仙子大氣不敢出,尷尬到了極點,雙手緊緊抓著左邊車窗,免得身子再歪倒。
林涵蘊突然身子一顫,又是一聲驚叫,周宣趕緊躺到她身邊,將她摟在懷裡安慰道:「別怕別怕。」
林涵蘊就伏在周宣懷裡昏昏睡去。
也許是周宣的懷抱格外溫暖安全,這以後林涵蘊再沒有驚叫,呼吸依然急促,但睡得還好。
夜深人靜,只有車輪轆轆、馬蹄得得,還有腳夫用方言在低聲說著什麼,馬車又高低顛簸,像個大搖籃,周宣也昏昏欲睡,強自支撐著和靜宜仙子說話,靜宜仙子卻只是「嗯嗯」的作答,沒兩下,周宣睡著了。
黑暗裡呆久了,車窗外也有火光照進來,靜宜仙子能看清車廂裡的每個角落,宣弟與涵蘊就那樣摟著睡著了,很香甜地樣子。
靜宜仙子心裡既歡喜又酸楚:「涵蘊是有福地,有宣弟疼愛,一輩子會快快活活的,而我這次回到江州,就絕足不再出門了,青燈黃卷是我的歸宿。」
靜宜仙子這樣想著,獨自在黑暗裡含淚微笑,默誦了一回《黃庭經》,也抵不住倦意,不知不覺就在周宣身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