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掌櫃見曾達虔竟敢應戰,心裡也是一緊,聽周宣就已經狂妄地恭喜曾達虔財了,真是又驚又怒又笑:「我倒要看看你曾掌櫃到底是財還是敗財!——路先生,看你的了,謝源茶就拜託先生了。」朝路鴻漸一躬到地。
路鴻漸雙肩一塌,隨即聳起,似乎祝掌櫃將一副千斤重擔壓在他肩膀上,參加茶會十多年,斗茶無數,但一場斗茶關係到兩種茶葉的生死成敗、涉及銀子數萬兩,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沉聲道:「路某定展生平之技,不負東翁重托。」
歙州茶商盟會大管事符先生過來勸道:「祝掌櫃、曾掌櫃,如此斗茶太傷元氣,兩位還是罷鬥的好。」
大廳裡的其他茶商坐山觀虎鬥,何樂不為,紛紛道:「輸家傷元氣,贏家則大補元氣,斗吧,斗吧,入茗戰堂就是要鬥的。」
這樣的情勢下,雙方都不能退縮了,祝掌櫃和曾達虔齊聲道:「鬥!」
符大管事搖搖頭,道:「既然兩位一意要鬥,那好,在場諸位都是證人,字據也不必立了,請去年茗戰排名第五的錢先生、排名第七的吳先生來品定雙方茶色、茶湯、茶花的高下,還差一位證人,誰來品定?」
要給十大品茗師排名第九的路鴻漸品定茶藝,非得排名比他靠前、或者德高望重的茶界前輩才行。現在十大品茗師到場地除了路鴻漸自己之外只有錢、吳兩位。
有人道:「就由符大管事親自品定好了,誰敢不服你?」
符大管事擺手道:「老夫老眼昏花,做不得這品定茶藝之事了,再稍等一會,就有茗戰高手來的。」
這時又有一群人進來,為是一個鶴童顏、精神矍鑠的老者,身材瘦小,但腳步邁得很大,可以說是大步流星。
靜宜仙子還沒有書僮的覺悟。朝周宣招招手,周宣靠近聽她說:「宣弟。這位就是翟君謨先生,女道要去相認拜見嗎?」
周宣低聲道:「先不急。會後再相見不遲。」
廳裡已經是一片歡迎聲,有好事者嚷道:「好了好了,翟先生來了,他來品定,一言九鼎。」
翟君謨的品茗師第一的寶座已經連霸多年,早就想歸隱了,但湖州紫筍茶的茶商苦苦挽留,有翟群謨在,湖州紫筍茶就能保住天下第一名茶的稱號,茶價那是年年攀升。財源滾滾啊。
翟君謨朝眾人拱拱手,與符大管事寒暄,聽說謝源茶要與黃山容成茶茗戰決生死,路鴻漸他是知道的,茶藝精湛。但容成茶地品茗師卻是面生,即便是後起之秀要挑戰成名的品茗高手也不能下如此大地賭注啊,風險太大,曾達虔就這麼相信他?問:「符兄,容成茶的品茗師姓甚名誰?」
符大管事道:「還未問。」近前作揖道:「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周宣還禮道:「不敢。金陵周宣之。」
花魁夏侯流蘇私奔。使得金陵鹽商周宣之地大名傳遍宣州內外,但歙州這邊還未聽說過這個把宣州攪得滿城風雨的周宣之。
符大管事客套道:「久仰。這位是翟君謨先生,周公子應該聽過翟先生的大名。」
翟君謨教過靜宜仙子茶道,可以說是周宣的師祖了,所以周宣對翟君謨執禮甚恭。
符大管事道:「就由翟先生、錢先生、吳先生三位來品定謝源茶路先生與容成茶周公子之間茗戰的高下——」
「請稍等一下。」周宣道:「容成茶由我的書僮代我出戰。」
此言一出,滿廳嘩然。
祝掌櫃怒不可遏,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周宣笑道:「這如何是欺你,這是讓你穩操勝券嘛,你該暗自慶幸才是。」
路鴻漸拂袖道:「與一書僮茗戰,勝之不武,路某拒絕此次斗茶,這倒不是懼怕,乃不屑爾!」
林涵蘊見姐姐被輕視,惱了,脆聲道:「什麼不屑,你就是怕輸!」
周宣點頭道:「對,就是怕輸——路先生,還記得去年山**上的茗戰否?」
聽到這話,路鴻漸悚然大驚,去年四月他剛剛在歙州茶會上殺入茗戰十強,志得意滿返回家鄉越州,在山**上遇到一個騎騾的清瘦文士,二人茗戰三局,賭注是五百兩銀子,路鴻漸一勝二負,那清瘦文士嘲弄地一笑:「茗戰十強,不過如此。」也沒要路鴻漸的銀子,策騾款段而去。
路鴻漸含羞回鄉,原以為他茗戰敗給一個無名之輩的消息會不脛而走,但一年多來沒聽任何人提起過,路鴻漸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心想那清瘦文士應該是世外高人,偶戲風塵,他輸給世外高人沒什麼好羞恥的,萬萬沒想到這個周宣之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提起那次山**茗戰!
周宣見路鴻漸震驚的樣子,心中暗笑:「這人被老四嚇成了驚弓之鳥,心虛之下就更不是道蘊姐姐的對手了。」說道:「路先生,你這是代表謝源茶出戰,我這書僮代表容成茶出戰,只論茶藝高下,何必論身份地位?」
大廳上的其他茶商生怕斗不起來,慫恿道:「對,只論茶藝高下,說不定這書僮是個茗戰奇才,路先生萬萬不可輕視。」
路鴻漸定了定神,打量著周宣之及其書僮,周宣之身材高大,明顯不是去年贏他地那個清瘦文士,這書僮個子也高,比清瘦文士高,清瘦文士也沒這書僮俊美。咦,這書僮似乎是一女子,臉都紅了——
靜宜仙子被這麼多人盯著看,早已羞澀難抑,低著頭,玉頰嫣紅,睫毛顫動,天底下有這麼美地書僮嗎?
林涵蘊挺身而出,嬌叱:「看什麼看。要鬥就鬥,不敢鬥就認輸。讓出十大名茶的位子,灰溜溜退出茗戰堂就行了。」
祝掌櫃見路鴻漸臉色陰晴不定。似有懼色,忙道:「路先生,你——」
路鴻漸手一揮,沉聲道:「那就斗吧!」心想:「又不是那個清瘦文士,我有何懼!而且還是個女子,女子茶藝高的只有湖州莊夫人,但莊夫人應該是四十多歲了,這女書僮不過二十多歲吧。」
既然雙方都答應茗戰,當即便有「茗戰堂」僕役抬來兩個爐子,炭火正旺。又搬來兩個茶擔子,擔子裡各種茶具必備,除了茶葉必須是謝源茶和容成茶之外,其他茶壺、茶盞任選,天下十大名泉。「茗戰堂」都有儲備,自帶水也可以。
周宣對靜宜仙子一笑,說道:「蘊兒,看你的了。」
這一聲「蘊兒」叫得靜宜仙子芳心一顫,連脖子都紅了。遲遲疑疑站起身。
林涵蘊在後面推著她。低聲說:「姐姐,拿出你地本事來吧。十大品茗師裡一個女子都沒有,太不公平了。」
符大管事宣佈茗戰開始,除靜宜仙子和路鴻漸之外,其他人都退出一丈,靜看二人烹茶。
靜宜仙子起先羞縮,但畢竟是大家閨秀,倒不至於手足無措,而且烹茶也是她平時極熟絡之事,很快便冷靜下來,因為這是要比茶色、茶湯、茶花,既要看著好看,也要茶味醇香,當即用碾木碾碎茶葉、漉水囊濾水,麻利地忙碌起來。
靜宜仙子用地水是自帶的,就是黃山地「硃砂泉」,曾氏茶莊備有幾缸這種泉水,昨晚烹容成茶時用上了硃砂泉水,茶味更妙,今日便帶了一壺硃砂泉水來。
壺水二沸,碾碎的茶末傾入水中,稍一攪拌,便蓋上壺蓋。
一張長方案烏木案擺在兩個茶擔之間,六隻越窯青瓷盞分列兩邊。
符大管束高聲道:「傾茶入盞,品定高下。」
路鴻漸率先執壺,注茶入盞地手法頗妙,身子站立不動,由遠及近,分別將三個茶盞注滿,烏木案上半滴也不見漏出。
翟君謨、錢先生、吳先生三人緩步上前,先看茶色,青青白白,果然是上品;再看茶湯,柔而不膩,微微搖晃茶盞,茶盞內壁不見茶痕,果然好茶藝;最後看茶花,所謂茶花,其實就是烹茶時泛起泡沫和水花,以細而輕、薄而密為上,路鴻漸這三盞茶泛起的茶花細輕薄密,無可挑剔。
靜宜仙子開始注茶入盞了,右手執壺,右手攬袖,皓腕如霜,纖指如玉,注茶姿勢極美,而且手法也頗奇特,壺嘴對著茶盞微微旋轉,似乎茶水是麵條、粉絲那樣可以盤繞著疊上去。
很快,三盞茶注滿,這時奇景出現,只見茶水熱氣先是繞茶盞邊沿一圈,漩渦一般轉到茶盞中心部位,然後冉冉升起,高達一尺有餘,形成峰巒起伏地模樣,三隻茶盞三座霧峰,呼吸之間,三座霧峰消失於空中,氤氳成白霧一片——
大廳中鴉雀無聲,茶商祝掌櫃和品茗師路鴻漸面如死灰。
符大管事歎道:「真沒想到這世間除了翟君謨之外,還有人會這幻茶術!」
矮小精神的老者翟君謨目不轉睛注視靜宜仙子,剛才他沒細看這個女書僮,這時越看越面熟,心道:「這女書僮好似奉化軍林都護之女公子,但林都護地女兒怎會在這此拋頭露面,還扮作這個周宣之的書僮,不大可能吧。」
翟君謨傳授靜宜仙子茶道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時的靜宜仙子還是個純真活潑的髫齡少女,閨名林道蘊,不知世間有苦難之事,一心愛茶道,翟君謨喜其聰慧穎悟,遂將將畢生茶藝傾囊相授,江州一別,師徒二人再未相見過,十二年間靜宜仙子面貌變化不小,由小姑娘長成了大小姐,而且因為迭遭婚變、望門三寡,氣質與少女時已然大不相同,眉目之間總是帶著一縷哀愁,是個美麗與哀愁的絕色女子啊!
所以翟君謨雖有疑心,卻不敢詢問相認。
周宣驚喜不已,他跟靜宜仙子學習茶道大半年,從沒看到茶氣凝峰的奇景,走近前在靜宜仙子耳邊道:「姐姐還留了一手不肯教我啊!」
周宣嘴裡呼出的氣讓靜宜仙子耳根癢癢的,含羞道:「宣弟,不是的,回去再與你說。」
錢先生與吳先生見女書僮露了這一手,這是他們也達不到地境界——幻茶術,此間只有翟先生有這技法,當即眼望翟君謨。
翟君謨道:「看看茶色、茶湯和茶花吧。」
三人細細品鑒,女書僮烹出來的黃山容成茶無論茶色、茶湯還是茶花,毫不遜色於路鴻漸的謝源茶,而那霧峰奇景更是路鴻漸不能比的。
三位評判一致認定,茗戰容成茶勝出。
祝掌櫃一張臉完全失去了血色,張口結舌良久,他不甘心這樣的失敗,明年暫且不說,單單今年就要損失三、四千兩銀子,大叫道:「我不服,這是曾達虔設下地圈套,故意陷害我謝源茶,這書僮是什麼人?她是個女子,她為什麼要女扮男裝,這裡有陰謀!」
符大管事不悅道:「祝掌櫃,斗茶開賭是雙方情願的事,你這樣就落了下乘了,這裡這麼多人都看著的,你抵賴不過去,周公子的書僮是不是女子,與斗茶無關,你不要東拉西扯,讓人笑話。」
祝掌櫃自知理虧,現在抵賴也沒用,悠悠眾口堵不住,說了一聲:「輸了就輸了吧,路先生,我們走。」與路鴻漸及幾個僕從匆匆出「茗戰堂」去了。
祝掌櫃很有心計,知道敗局無法挽回了,趁斗茶輸給黃山茶的消息還沒有傳播開來,他要盡快把茶葉傾銷出去,稍微降一點價也可以,把損失減到最小,熬過今年再說,明年捲土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