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有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優點,就是非常善於閱讀,也擁有極好的記憶力。b111.net想當初他在幾年裡就牢牢記住了整部道藏,不說別的,單單六丁六甲術便分上下冊,裡面記錄著近千道法訣、手印和符菉,與道藏相比,這間秘密圖書室中的書籍,要簡單得多。
而且,這裡所記載的,大多是一段段的故事,韓進可是做到一目十行,只有看到所羅門留下的評語時,他才會把閱讀的速度放慢,或者放下書思索片刻,然後再接著閱讀。
一幕幕波瀾壯闊的歷史長卷展現在韓進眼前。沒有誰可以輕視文字,只短短數百字的段落,但可以凝縮成千上萬生靈的苦怨,或者陳述著一種令人髮指的殘暴,這裡記載著從諸神世紀以來一直到今天的所有歷史。
有的時候,韓進感到窒息,有的時候,他又感覺心裡像壓著一塊千斤巨石般,發沉、發痛,有的時候,他甚至想拍案而起,強行闖入畫面,去改變悲劇。韓進看到了無數場鬥爭,忠誠與背叛,理性與野蠻,榮耀與卑劣,情義與貪婪,他終於明白所羅門的話了,沒有足夠的厚重,便背負不起歷史的滄桑。
所羅門的觀點很奇異,哪怕是面對一個極端殘暴的君主,他也不會用對與錯去評斷,而是提出了一個詞,屬性!所羅門認為,每一個生命,每一個種族,乃至每一種文明,都有自己獨特的、很難改變的、複雜的屬性。如果能掌握他們的屬性,那麼,就算做不到料事如神,至少能看清他們的走向。
所羅門還說,每一個生命降生時,都具有非常單純的屬性,他今後將變成什麼樣,完全靠環境、經歷乃至文化的熏染。比如,深淵惡魔一族一向以殘暴凶殘著稱,那是因為每一個惡魔都以屠戮為樂趣,小惡魔在生活中耳濡目染,很容易融入並認可這種氛圍。如果能毀滅惡魔之潭,切斷死神哈瑪斯與惡魔一族的紐帶,再殺光所有的深淵惡魔,只留下一個剛剛出生的小惡魔,他將變成什麼?也許,他血液裡還蘊藏著暴力因子,但完全可以通過環境與文化的誘導,讓小惡魔變成一個為正義而戰的鬥士!
所以,所羅門認為,一個君主非常殘暴,不能用對與錯去評價,如果一定要說是錯,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錯,而是環境的錯、文明的錯。
在一本《大陸這黃昏》一書中,韓進又看到了那段熟知的故事。他以前聽仙妮爾講過多次,戰爭即將獲得全面勝利的時候,矮人族的領袖山丘之王そ丹丁邀請戰神亞拉伯罕與精靈使者多琳赴宴,並在宴席上當場襲殺了亞拉伯罕與多琳,後來聖騎士哥達為了給戰友報仇,率軍攻入矮人國,殺掉丹丁之後,便不知所蹤了。
所有知道那段歷史的人都認為,丹丁是為了爭奪大陸的統治權,才向昔日的戰友舉起了屠刀,但所羅門卻說,就算丹丁是一個沒有野心的領袖,這場悲劇依然將不可避免的發生,只是時間不同、方式不同而已,一切都因為矮人族的屬性。
矮人族的屬性有些矛盾,相比較而言,他們是善良的,可性格比較粗暴。他們喜歡用極端的方式去解決不公與矛盾,卻不願去和其他生命做語言上的交流,當然,他們也不善於交流。
矮人族身材矮小粗壯,不符合審美觀,而且他們也不喜歡修飾自己,整天蓬頭垢面,讓他們本已不堪的形象又打了折扣。脾氣暴躁、沾火就著,這些,使得矮人族受到了一種廣義層面上的歧視。其實很容易理解,如果自己有一個鄰居,長相醜陋,又不講衛生,每一次從身邊經過都會嗅到臭味,脾氣暴躁,動不動跳著腳罵人,甚至要拿磚頭打人,你會不會喜歡?絕對不會!
所羅門列舉了第一次大陸會議的議題,在戰後的利益重新分配的過程中,人類與精靈族獲得了大半利益,給矮人族留下的卻不多。亞拉伯罕雖然是人類,但和多琳真心相愛,他也喜歡精靈族,正是在他的保護下,還有多琳自己的努力,精靈族已經呈現出了欣欣向榮的局面。
也許,當時亞拉伯罕知道對矮人族有些不公,但他沒有別的辦法,蛋糕就那麼大,他要為精靈族爭取得更多,只能從矮人族那邊下手,如果要把人類的利益讓給精靈族,他將受到人類的唾罵。
所羅門還推測,亞拉伯罕與多琳去參加丹丁的宴會,也有可能是為了化解矛盾,以亞拉伯罕當時大陸領袖的地位,幾乎沒有帶護衛,這裡面有種做作的味道。為什麼做作?當然是為了表示對丹丁的親近與信賴,只可惜,他還沒有真正看透矮人這個種族。
矮人也為戰爭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他們當然不滿,在會議進行的那十多天,矮人代表經常做的事情,就是暴跳如雷,拍桌子,罵人,或者乾脆退場,他們不是據理力爭,不是去說服,而是用了一種小孩子的方式發洩憤怒。但他們越這樣,人類與精靈族的代表就越反感,反駁的口吻用辭也越來越刻薄。按照矮人族的屬性,當這種憤怒積攢到一定程度時,必然選擇一種極端的方式,所以,悲劇發生了。
談到聖騎士哥達,所羅門的文字顯得非常謹慎。他說,哥達或者是一個可敬的人,或者是一個可怕的人。也就是說,所羅門看不透。他還說,可能哥達對亞拉伯罕也有些不滿,因為亞拉伯罕過於遷就精靈族,而精靈族得到的也太多了,那些本應該是屬於人類的。事實上,哥達消失之後,大陸第二次會議,便全盤推翻了第一次會議的原則,矮人族失去資格,人類獨佔了大多數利益,也為人類成為大陸霸主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本著誰受益,誰主謀的原則,所羅門認為,哥達有一定可能故意推動了悲劇的發生。
同樣一場悲劇,聽仙妮爾講述,與看所羅門的評語,帶給了韓進截然不同的感覺。以前他只看到了亞拉伯罕的壯烈,多琳的忠貞,哥達的情義,還有丹丁的殘忍暴虐,現在他卻看到了很多很多。
日復一日,韓進始終在全身心的汲取著書籍中的營養,甚至忘記每天的修煉。困了,給自己來一個回元清神咒,餓了,旁邊就有雅琳娜親自送來的食物。實在撐不下去了,簡單先漱一下,睡上片刻,然後爬起來繼續看。
以前他也可以看、可以聽、可以思考,不過,那是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品味。他看得到樹叢卻看不到陰影,看得到人的面孔卻看不到人的背後,現在有一隻手把他拉了起來,托上高空,讓他俯視著整個世界,不論大小鉅細,全都一覽無遺。韓進很清楚,當他把所有汲取到的營養沉澱、發酵,最後變成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時,他將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他明白,所羅門真正想做的,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但這個混亂的大陸逼得所羅門別無選擇,最終走上爭霸之路。因為一個連生命都得不到保障的學者,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
雅琳娜經常來看韓進,見韓進那麼的聚精會神,她開始還是很喜悅的,但後來越來越驚訝了。她也看過這裡的書,並不覺得多麼有趣,與之相比,她更喜歡著眼未來,或者到實驗室裡探索未知的秘密。
以雅琳娜的閱歷,當然不明白,如果連過去都無法掌握,又怎麼談得上完美地迎接未來?!
幼稚的並不止一個雅琳娜,她的大哥賈裡德,二哥埃迪森同樣不明白這個道理,這與人品毫無關係。
一天一天飛快地過去了,韓進已經把所有的書看了個遍,不過,他挑出了幾十本自己暫時看不懂的,或者需要再加深理解的,都擺在了書桌上,他要再仔細閱讀一遍。
又過去了幾天,韓進面前的書越來越少,終於,最後一本書在他手中合上了尾頁。韓進沉默了許久許久,其實,他和剛進書房時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眼角有幾條血絲,但他分明感覺到,自己不一樣了。
慢慢站起身,韓進用一種朝拜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接著緩步向樓梯處走去。
沿著螺旋形樓梯走上去,暗室的門猶在敞開著,好似已經敞開了很久,等待了很久。外面陽光明媚,所羅門就坐在明淨的窗戶、斜射而入的光線中,身體上下被一層光暈籠罩著。
聽到韓進發出的腳步聲,所羅門連頭都沒有抬,只輕聲問道:「看了多少?」
「都看完了。」韓進微笑著回道。
所羅門正翻著書頁,他的動作明顯中斷了一下:「看完了?」
「是的。」韓進沉吟片刻:「不過……我還需要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
所羅門再沒有說話,他的癖好和外面的傳聞並無二致,只喜歡看書。而韓進也沒有說話,緩步走到窗前,輕輕推開了窗戶,一股發寒的空氣撲了進來。韓進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窗外。
屋中的氣氛很安靜,很多時候,語言真的是多餘的,也有些蒼白。
好半晌,韓進開口問道:「大人,已經過去多少天了?」
「四十二天了。」所羅門一笑,「你是想馬上回聖冠城還是多在這裡呆幾天?」
「多呆幾天吧,雅琳娜難得回來,這一年我和她會很忙,應該是抽不出時間了。」韓進的視線重新轉到窗外,輕聲道:「四十二天?冬天快要過去了……」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春天要到了,問題是,這個春天會屬於他麼?!
「對了,告訴你一個消息,龍域的長老夏佐在半個月前經過哈馬拉平原,他的目標應該是冷影城,不過……他遲早會回來的,用不用我想辦法讓你和他見一面?」所羅門緩緩說道。
「龍域?」韓進愣了一下,笑著搖頭道:「不用了,現在和他見面,我付出的太多,還是讓他們主動來找我吧。」
「你的事情應該由你自己做主,我不干涉。」所羅門談談地說道:「但我要提醒你一句,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你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您是……故意誘導我?想讓我犯錯?」
所羅門抬起頭,從韓進走出暗門之後,他是第一次看韓進,不過他的眼睛裡充滿了笑意:「真的不後悔?」
「反正他們會來找我的,不是麼?」
所羅門沉默片刻,笑道:「是啊,他們會來找你,但這不是由你決定的,也不是由我決定的,在龍城和龍域決裂的那一天,便已經決定一切了。」
「我知道。」韓進輕聲應道。
「你已經有了自己的主見和判斷,這很好。」所羅門突然放下書,緩緩站了起來:「別的事情,我不會給你建議的,應該由你自己去領悟,但是……有一個人,我建議你在發現他的的第一時間,立即出手除掉他。」
「誰?」韓進驚訝地問道。
「他叫阿道夫,如果不出意外,他應該在這一年趕到聖冠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回答你的話,有些難度。」所羅門輕聲道:「角度不同,感覺當然也不會一樣。在很多人眼裡,他是一個正直的、擁有堅定信仰的信徒,不過對我們來說,他非常非常危險。呵呵……拉斐爾,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在質疑他的品行,實際上在這方面他是無可挑剔的,關鍵在於,他的出現,必然會破壞聖冠城的穩定。」
「信徒?他是……」
「不錯,他是教廷的人。」所羅門想了想,「他的身份有些特殊,雖然從不干涉教廷的政務,但他擁有極大的權柄,甚至可以罷黜教皇。」
「我從來沒聽傑狄斯談起過有這樣一個人。」韓進訝然道。
「阿道夫離開教廷的時候,傑狄斯也許還沒生呢,而且他已經有幾十年沒有公開出現了,一直在大陸各個地方遊歷,因為巧合,我在十多年前見到了他。」所羅門緩緩說道:「他是一個苦修士,你知道……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加堅韌,他用什麼方法磨煉自己嗎?」
「什麼辦法?」
「痛苦!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痛苦!」所羅門瞇起眼睛,好似回想著什麼:「自從他成為苦修士以後,從來沒有吃過煙火食,從來不會躲避風雨飛雪,甚至從來沒有躺下休息過。你知道麼,你連睡覺的時候都是站著的,並且始終把自己的脊樑挺得筆直。」
韓進靜靜聽著,並沒有插話。對這類人,他並不陌生,以前聽師父說起過印度存在著一群苦修者,他們通過一種近乎自殘的辦法來喚醒身體的潛能,當然,在師父口中,那種修行近乎魔道。
「那一次……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可以說,他給了我一些啟迪,呵呵……他的眼睛非常年輕,雖然經過數不清的磨難,但沒有消泯他對生命的熱情,我很欣賞他,可惜……我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完全不同。」所羅門的視線緩緩轉了過來,凝視著韓進:「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那你說說看,我們與他的區別在哪裡?」
「您的信仰,是過自己的生活,建立屬於自己的法則。」韓進的語速很慢,一邊說一邊思索著:「舉個例子吧,像您那時候說的,我們面前有一盤棋,您想做的,是乾脆把棋盤打翻,誰都別玩了!而您所說的阿道夫,他的一生只是想做一枚完美的棋子,所以,他一定會阻止您,或者……來阻止我,沒有了棋盤,他的存在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所羅門眼中閃過一抹精光,接著他把視線從韓進身上移開,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阿道夫對教廷有著舉足輕得的影響力,如果他出現在聖冠城,會顛覆你和傑狄斯辛辛苦苦營造出的局面,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以所羅門的才智,已從韓進的話中聽出了很多東西,韓進說阿道夫會阻止自己,代表著韓進不止接受了他所羅門的理念,而且,還是一種繼承。
「我想……」韓進微微皺了皺眉:「是尼古拉毀掉了教廷,如果這個叫阿道夫的苦修士還活著,他第一個目標應該是去找尼古拉復仇,不應該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我身上。」
「你能馬上想到尼古拉,不錯……很不錯。」所羅門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會去的,但他首先要保證教廷能按照他認同的方向走下去,然後才是去找尼古拉。以阿道夫的閱歷,他完全能分得清哪件事件更重要。」
「我有些不甘心……」
「不甘心?」
「這個麻煩本應是屬於尼古拉的。」
「看起來……你很反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