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母親來飯店參觀一場名為「愛情」的金飾展覽,雲晰站定在大電視牆前方,看著一幕又一幕的金飾廣告。拍得很唯美、很動人,但她看完後卻只有更深的困惑。
「我不懂愛情……」
抵死纏綿的意境,如膠似漆的凝眸,黏膩膩的廝磨,放不開的手,分不開的唇,大呼:「你是我的巧克力!」同時也可以將巧克力替換為保時捷、寶石、華屋巨廈等等。就是愛情了嗎?是什麼磁的刺激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生物距離?
因為相愛嗎?
若追逐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必定是源自於某種匱乏的感覺,那她為什麼從來不曾感到匱乏呢?
「我真的不懂愛情……」她再度低歎。
「嗨,美麗的小妹妹,你在自言自語嗎?」飽含善意的年輕男子聲音在她身畔響起。
雲晰側過面孔,覺得眼前這個黑人牙膏有點眼熟。
「啊!你是廣告裡的男模特兒。」她伸手指著電視,然後接著道:「不過你看起來像是曬黑了準備要競選黑人牙膏先生。」
「我剛從泰國回來,曬成了黑炭也氣昏了我的經紀人,因為我沒乖乖地聽他的話每天務必喝SK—II入睡,所以白不回來。」他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汪宇。」
「我叫雲晰。」她伸出手,好奇地看著他的臉。
這樣算是被帥哥搭訕嗎?
她偷看了下四周,發現她站定的這一方位置已成了眾目光聚集的焦點,那麼是否可以用來證明,眼前這位男士是位帥哥呢?
汪宇早已習慣成為目光的中心點,輕握了下她的小手,好奇地問;
「你似乎在自言自語對不對?」
雲晰有些尷尬地退了一小步。
「我……我又沒有妨礙到別人。」
「別緊張,我只是想知道你幹嘛對著我的畫面自言自語,如果我本人根本就在現場,直接告白不是更棒嗎?來吧!什麼小禮物、小情書都奉上來吧,我就在你眼前,請你相信這是真的。」汪宇耍寶地擺出白馬王子的姿態直對雲晰拋媚眼。
雲晰捂著嘴,笑不可抑。噴道:
「才不是!我沒有對著你自言自語。你她自戀。」
「哦——你傷了一名帥哥的玻璃心。」
他捧胸控訴。不知為何,就是對這位初識的小妹妹有說不盡的好感,很想一直伴著她,看她笑靨如花……
讓她展顏,對他似乎是很重要的事。
「不可以亂丟垃圾的。」雲晰一本正經地道。
「哈?」
「玻璃呀,趕快拿掃把掃一掃,不然扎到別人就不好了。」她指著他腳邊「無形」的玻璃心碎片指示著。
「嗚呀!我欲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還叫我要把地板掃乾淨,我好歹命哪……」
「汪——宇!」一聲氣急敗壞的低吼遠遠傳來:「你還在給我混!樓上的展示會要開始了,天哪!你還沒化妝、還沒換衣服、還沒搭配……」
不由分說,汪宇連掙扎的機會也沒有就被經紀人老陳拖著直奔電梯,汪宇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向雲晰揮手,無言大呼:後會有期,請待續……
雲晰笑得直不趣腰,索性蹲在地上笑飽了再說。那個人真寶!與廣告裡那個又酷又冷的形象完全的南轅北轍,雖然還看不出他是不是長得俊俏,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人挺好玩的,令她深深感到親切,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受。
「小晰,有沒有看喜歡的?」雲母選購了幾樣中意的金飾,走過來詢問女兒。
「沒有。它們都設計得很好看,擺在展示台裡是最恰當的去處,我們沒有必要把它們買回去不是嗎?」她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頑皮地道。
雲母微笑地勾換著女兒的手臂往門口走。
「你打小就不愛這些叮叮咚咚的東西,幸好我一直有替你留意,否則以後嫁人時,沒半樣首飾傍身,豈不讓人以為咱們家不重視女兒。」
「全身掛得金光閃閃多可怕呀,又不是拜拜用的大豬公,真是讓人不敢領教。」
兩人走出飯店,雲母交代女兒道:
「我去把車子開過來,你可別亂跑,站在原地就可以了,明白了嗎?」
「實在不是她嘮叨,她這寶貝女兒常常會在這種時刻「失蹤」到某處支幫忙那些落難之人,天曉得女兒為何總是輕易碰上這種事。他們夫妻倆的心臟已被嚇得無比強壯了,
雲晰行了個童子軍禮。
「遵命,Sir!我會用力祈禱附近沒有肇事的車輛,被撞的路人甲,跌倒的
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會隨便撿路邊的皮包或手袋。」她又不是天天會碰上這種事,
媽媽也真是多慮了。
得到女兒再三的保證後,雲母才走向停車場。
雲晰乖乖地站在飯店大門口的騎樓處,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與人。
飯店服務生殷勒地替每一輛停在門口的車輛開車門。財大氣粗的人會塞上豐厚的小費、不道謝、鼻孔高高朝天的人種。她大眼眨眨地觀察著這些人。當然,車種的不同也彰顯出其身份尊貴的程度的不同。
賓士、BMW、保時捷、法拉利、勞斯萊斯……一日之內同時「瞻仰」到這些高貴車種,可以說是幸運無比呢。畢竟這些車子向來只會出現在小說裡以及連續劇裡所表彰的寶貴氣派。
今日得以親眼目睹,實在該說眼福不淺。
大概是飯店裡同時有多場盛大的活動在舉辦,所以才會有這麼多人前來擠成冠蓋去集的場面。有幾個人似乎在電視上見過呢。
手中把玩著佛珠手練,甩著甩著,竟一時握不住地筆直飛了出去……
「呀!」雲晰低叫了聲,忙要撿回掉落的車道邊的佛珠。這一串不起眼的檀木佛珠可不能丟,是外婆特地親手製作送她保平安的,要是丟,怎麼對得起外婆的好意。
正當她蹲下身要拾起佛珠時,一輛晶亮的黑色賓士也停在車道上,隨著服務生打開車門,一雙長腿跨出,就杵在她身側三十公分處……
好亮的一雙皮鞋,她都可以由鞋面上看到自己狼狽的映影了。
很自然的,她眸光愣愣的往上移,一時忘了她蹲在這裡的目的是為了撿那串仍躺在車道上的佛珠,
在筆挺的西裝褲之上,是一件昂貴的西裝外套,外套包裹著一具挺拔的身軀,還來不及看到男子的長相,那人已彎下腰來,一手扶起她,一手代她撿起佛珠。開口輕問:
「還好吧?」
「呃,謝謝,我沒事……」她的注意力放在那串由修長手指拈著的佛珠,正在她眼前晃動。雙手並擾,等待他放下佛珠。
「別又掉了,在車道邊玩耍很危險。」佛珠輕輕落在等待的雙手上,男子悅耳的聲音低低交代完,便已跨步離去;忍下搓揉小女生一頭青絲的衝動,隔開了屬於陌生人的長距,不帶一絲沾染。即使心下莫名的有所輕悸……
雲晰將佛珠戴回手上後,才想到要回應陌生人好心的叮嚀。但當她回過身子在找那位西裝先生時,卻只看到飯店玻璃門早已合上,只剩兩名服務生筆挺地站在兩側,哪還有其他人影?
「香香的……」
她嗅了嗅周圍,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男性香味,卻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聞過這種味道了。剛才也沒從人來人往裡嗅到這種奇特的味道,怎麼在空無一人的此刻卻濃烈了起來?
好怪呀……
「小晰,上車了。」
「哦,來了。」
看到母親的車子停在不遠處,她忙迎了上去,將所有的無解全拋到腦後去了。
反正也不是重要的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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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相親宴。即使它是以參加慈善義賣會為名日,仍掩飾不了它用來相親的絕大目的。
楊遲今年三十歲了,除了在事業上衝刺之外,家族也關注起他的終身大事。父母希望他早日成婚生子,切莫像父母那般老來得子,在家族內輪在起跑點上並且危及繼承地位。而其他人注意的自然是他如何從姻親裡找到最大的利益加以締結,並輔助他在集團內得到更多籌碼。
今天的對象是「元政企業」的千金,元華鈴,今年二十九,高學歷、能力強,已在自己家族內打下江山,深受其父元力塘的倚重。雖然容貌稍顯平凡但,元配不需要外表,比外表更重要的是手腕、能力,以及其背景附帶的雄厚助力;至於美色上的缺乏……大企業家哪個不三妻四妾的?只要別鬧上門,打發得掉,這是被默許的。
楊遲並非不好女色,但也極端自制。如果情勢逼得他非要以聯姻來壯大自己的地位,那他也會冷酷地精打細算去取得他所有該得的一切,一分也不少。這一個月以來,他已見過七位名門淑嬡,每一位都有勵益於他;而他也輕易地得到那些淑嬡的好感。
唇邊抿著溫溫的笑,但也只有他知道那笑裡含了多少的輕蔑。他有好家世、好學歷、好外表,她們也都知道他將會是巨陽未來的掌舵人;他圖她們的助力,她們傾心於他的條件,婚姻在稱斤論兩下,顯得輕易又廉價。貨銀兩訖之後,會是幸福快樂的遠景嗎?
眼前的元家千金在精明的眸光深處,似乎隱約閃著美麗的期許。為什麼不呢?有財有貌的白馬王子豈不是被童話毒大的女子們一致的幻想?縱使年紀大了被社會的現實面澆醒了大半,她們仍是期待著被呵憐的幸福……
很無知,但她們有做夢的自由;而他即使輕視,亦無權當個劊子手戳破她們虛榮的美夢吧?
「楊先生平常做什麼消遺呢?」
元華鈴今晚的聲音分外嬌柔,完全不復平日利落冷漠的口吻。在見到楊遲英姿煥發的相貌與氣勢之後,她相信她二十九歲來的等待沒有白費,眼前這男人是生來匹配她的。她一定要抓住他,他們將會是天生一對!
楊遲輕啜了口紅酒,目光由陳列的拍賣品上轉到元小姐身上,淡道:
「我無趣得緊,除了公事,就上健身房。保有健康的身體才有本錢在事業上衝刺。」
「認真的男人最英俊。我最瞧不起那些只會吃喝玩樂的紈挎子弟了。像你這麼用心於事業上的企業家第三代,還真上不多見,可以說是模範後呢。」她眼底有濃濃的欣賞,加強了要嫁給他的決心。
楊遲仍是以淺笑應對。這種沒啥重點的應酬話,吸引不了他的心思專注。不由自主的,他回想起剛才在飯店門口的一小段插曲,那個蹲在車道旁的少女……
那一頭如水絲滑的秀髮,不知是生在怎樣女子身上?記憶中,他沒這麼注意過女子的秀髮,但心底深處,卻是有疊合的熟稔感,為什麼呢?
現下倒是可惜起剛才為何沒看清那小女娃的長眉。此刻兀自胡猜臆想,也沒個準確的所以然。淡淡的悵然,竟無端地打心底浮上。下次,他會看清楚的。
但,還有下次嗎?在兩千兩百萬人口裡偶遇的機會等於零,更別說沒有一張面孔可茲對照了,哪來的下次呢?自己真是糊塗了。
「喲!這不是堂弟嗎?原來正在和元家千金相親呀!」尖刻的笑聲突兀介入他們兩人的閒談中。來者是楊天康,今年四十歲,是楊遲大叔父的次子。中等身量,有著縱情聲色多年的鬆垮身材,與楊遲的挺拔正好是殘酷的對比。不識趣的笑聲接著道:「元小姐想押寶也要看清對象,只看外表是不行的呀、呵呵呵……」
元華鈴倒抽一口氣,冰冷的聲音立即如冰珠一般疾射而出:「楊天康,多謝你提醒。我知道只看外表是不行的,所以我才沒有在六年前挑中你,因為我同時知道一個連外表也沒有的大草包更不可取。千萬不要相信人不可貌相這一句話。我絕難想像自己的丈夫禿頭肥肚的噁心樣。」
楊天康當下氣紅了肥肉滿佈的臉孔,指著冷淡的楊遲道:「我倒要看看他坐不坐得上掌舵人的位子;我更要看看你這個醜女嫁不嫁得了這個小白臉!你八成不知道我大伯手中還有一串相親名單,其中就屬你最老最醜——」
「二堂哥,你失態了。」楊遲平淡的提醒。雖沒有抬高聲調,但一股不容忽視的威厲之氣當下鎮住了存心來鬧事的楊天康,也讓急欲爭回口舌勝利的元華鈴住了口。
楊遲又道:
「你應該還有別的事要忙,我們這邊就不勞你費心了。」
「什……什麼東西!少神氣了!」
楊天康討了個沒趣,充滿惡意的濁眸惡狠狠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找相熟的人聊天去了。
元華鈴心底暗咒楊天康的壞事。居然來鬧他們!可惡透了!她絕不會讓那傢伙好過,居然將她辛苦經營的漫雅氣質破壞殆盡。可惡!
「別介意,他只是嫉妒我的好運。」楊遲一句話便輕易化去楊天康留下的尷尬,也讓元華鈴有了十足的顏面。
元華鈴為他的好風度更加傾心了幾分。忍不住的,她道:
「你實在是一個體貼的人呀。」
「何以見得?」曾經,他是的。但現在,他只是一個善於虛應的商人罷了。女人的容易擄獲就在這裡,只要一點點的奉承,甚至不必有虔誠的表情。
元華鈴再度滔滔不絕地讚美他,而他只須微笑以對,心神卻早已抽離得好遠好遠……
不需要用心便可以與任何一位女子「相談甚歡」,讓她們產生好感,急巴巴地奉上芳心或家財,助他登上巨陽的龍頭寶座。
人與人之間似乎只有這麼膚淺的關係,只須這麼無聊的應對。這就是他要過的生活嗎?
永無止境的權力鬥爭,利益交換後的浮面愛情與婚姻,摒棄天生的熱情與天真,戴上更多自保的面具,否則無法生存在這個爾虞我痄的世界。二十歲那年他在痛苦的教訓下,以鮮血看清了弱肉強食的事實。
從此以後,學會了冷酷,收起了熱情。甚至他以為他已殺死了自己的熱情。
但……是嗎?他已脫胎換骨了嗎?不再有一絲一毫熱情的因子了嗎?
那麼,苦苦被壓抑在心底最深處的,又是什麼呢?
對著元華鈴一張閃著愛戀的面孔,他卻沒有絲毫的悸動,應該是冷得徹底了吧?
但,又想起剛才那一束美麗的青絲,撩動著的似是某種不知名的期盼,他又不確定了起來。
腦子裡算計的是家族聯姻後的利益,心底深處呼喊的卻是莫名的渴求。
到底是怎麼了呢?為什麼會這樣呢?
在最應完心全力在巨陽集團建立自己地位的此刻,他不該有其它的遐想。多少人等著看他跌倒,等看絆他一腳,隨便一個行差踏錯,或思慮不周,都會是廢除他繼承權的大好藉口,他切切不可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他頓住思緒。
他人生走至此三十年,從未有事業上的挫敗,不曾寫下失敗的戰績供親友當話柄,哪裡的「再」呢?
甩了甩頭,覺得自己謹慎過頭了,他的人生哪來的機會失敗?若曾有過,今天哪裡回得了台灣?
他不會失敗,尤其戒慎於繼承的大事上。該他的,一分也不能少,誰也搶不走。沒人能自他手中搶走屬於他的東西。這是他今生的堅持。
所以,不會有「再」這個字眼。
巨陽的繼承人絕對是他,不會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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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這一車的厚紙板是東街那邊收來的,你今天不必過去那邊收集了。等一會我再到西街那邊向每個商家要紙板回來。」雲晰氣喘吁吁地將一捆又一捆的厚紙板以及舊報紙由板車上抱下來。
「小姑娘,這怎麼好意思呢?又要麻煩你了,咳……咳……」一名瘦小的老嫗從鐵皮屋內走出來,蒼黃的臉色顯現出正在生病的事實。
「你在生病呀,等身體養好了,我才不敢跟你搶飯碗呢。現在讓我幫一下會怎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缺少運動,不趁這個機會運動一下,消耗冬天大吃大喝囤積出的脂肪,夏天就不能穿美美的衣服現寶了。」搬完了紙板,她從板車前面拿出一個大保溫盒,摟著老婆婆往屋內走。「婆婆,我媽媽做了一些補品,你快趁熱吃了吧,還有七草粥哦,吃了對身體很好。」
年近七旬的老嫗眼中閃著感動。多年來她拒絕縣政府的清寒補助,拒絕社工的關心,孤苦伶仃一人活在世上,唯一的等待是黑白無常前來拘提她到陰間與早逝的親人相見。她是社區裡人見人避的孤僻老太婆,若好心施捨她錢財、食物,還會被她轟得灰頭土臉,但也只有這小丫頭鍥而不捨地付出源源不絕的關心,教她沒來由的無法拒絕。
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情緒,原本執意仇視世人的冷硬石心,卻被小丫頭輕易一個笑容融化成水。
雲晰七手八腳地盛好所有熱呼呼的食物,並且偷吃了一顆紅棗才笑嘻嘻的拉過老婆婆坐在椅子上。
「快吃,快吃,很好吃哦。」
老婆婆吃著入口即化的稀飯,問道:
「你今天沒課嗎?」
「下午有課,我過來這邊的圖書館找資料,順便來看看你感冒好了沒有。婆婆,你仍是不願意到安養院住嗎?住在這裡冬天那麼冷,夏天又那麼熱,你生病又不肯看醫生,這樣不好耶。」
提到這個,老嫗便沉下臉,不發一語,停下了吃粥的動作。
雲晰接過她手中的碗,添滿了稀飯餵她。
「我媽咪說這一塊台糖的土地已賣給大財團了,最近慢三個月之後將圍起來整理,以後說不准要建大樓或是什麼,已經有人來通知你必須搬走了不是嗎?」
「我不想搬。」老婆婆的固執無人可撼動。一如五年前老伴病逝在冰冷的床上,她死不肯讓社工人員協助安葬,企圖以更多棉被偎曖老伴讓他醒過來那般。
輕歎了口氣,在老婆婆再不肯張口吃食之後,雲晰將碗擱回桌子上,白嫩溫暖的雙手輕輕放在老婆婆冰冷枯乾的雙拳上。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忿怒呢?而且還這麼自暴自棄?或許我不能明白孤苦伶仃的痛苦,但我深信,活下來的人必定有他的目的和道理。」
「我不在乎,我就是不要離開這裡!」
老婆婆忿怒地低吼。依她執拗的個性,早跳起來轟人出門了,但她甚至沒有把自己枯瘦的雙手由小女生的溫暖裡抽出。在一雙柔眸的凝視下,只能硬著嘴皮說出自己的堅持。
小女生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安定氣質,源源不絕地包容著所有投射向她的悲怒愁苦,洗滌著每一顆受創的心靈。不必披著慈善人士的外衣,不必掛著受訓過的社工名牌,她以一種堅定的溫柔化解去所有敵意,在舉手投足間臣服了每一顆冷硬的心。
雲晰拍了拍老婆婆的手,輕道:
「讓別人照顧你真的有那麼痛苦嗎?」
「我不要被施捨,我不是乞丐!」
「才不是施捨呢。我們繳了那麼多稅給政府,政府自然有義務要照顧人民,這是我們的權利,怎麼反倒說成是施捨咧?胡思亂想。」她摟著老婆婆僵硬的肩膀,哄道:「不然你住到我家來好了,我家缺一個奶奶。」
老婆婆被逗出了一丁點笑意,橫了雲晰一眼。
「胡說八道!」
雲晰正要再接再厲地洗腦,但門口突然杵了數名訪客,教她們停止了輕鬆的談話。
雲晰尚不清楚來者何人,身邊的老婆婆已抄起一根竹竿跳到門口大喝:
「滾出去!不許進來!」火爆又孤僻的老太太揮動著竹竿,不許任何生人近身。尤其是這塊土地的新主人。
「李女士,我們無意對一名老太太動粗,也請你別以凶器傷人。我們很誠心誠意來補嘗你必須遷移的損失,拒絕溝通只有兩敗俱傷的下場。」三、四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之中,有一人代表發言。
「走開!走開!」老太太一副要拚命的神情,氣喘吁吁地揮著竹竿,不由分說就要打人。
「婆婆,不要這樣!」
雲晰連忙奔過去扶住快要站不直身軀的老太太。剛才一時傻眼於老太太的暴力傾向。她知道老婆婆的脾氣極硬極臭,卻不知道她這麼有「行動力」,令她有點嚇到了。但總不能真讓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去與人兇殺吧?幸好對方無意動手,否則就算手中有竹竿,阿婆哪裡敵得過對方一根手指頭呀!
「丫頭,走開,我要趕走他們,別讓我打到你。」
「有話好說嘛,別生氣,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何況你還在感冒中呢。」眼下一瞄,倒也明白了這些人是這塊土地所有者派來的協談人員。
「別管我,我要拚命!」老婆婆不知哪來的神力,竟一把揮開雲晰,就要兜打向那些男子——
「哎呀!」一時站不穩的雲晰就在這股巨大的推力下往屋外跌去。
而另一邊,那群男子無意與老嫗纏鬥,只求自保,伸手輕易格開竹竿的來勢,老嫗一個收勢不及,竹竿居然轉了個方向往雲晰的嬌容上掃去——
吾命休矣……
前有竹竿,後有硬地板,還有跌到地面地去晰在千鈞一髮的思緒間只浮現那四個字,並且乖乖領死。
一隻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第一件危機;再以另一手抓住了揮來的竹竿,徹底解決了雲晰步入十九歲芳齡後可能發生的第一件血光之災。
「老婆婆,年紀大了就要認分,別學人動刀動棍的,難看。」中低音調的男聲充滿自制,也裝滿警告。
咦……這個香味?
緊閉雙眼的雲晰用力睜開眼,急忙要找尋聲音的主人,以及這個味道的主人,是誰呀?
「丫頭,我……」老嫗就不出道歉的話,但她也為剛才差點打傷小女娃而飽受驚嚇,丟開竹竿,拉住雲晰的手迭聲問:「你沒事吧?還好吧?」
雲晰還沒找到味道的主人,就得先以微笑安撫老婆婆,她知道老婆婆嚇壞了。
「我沒事,不必擔心。真的。」再三保證完,她才終於可以轉身面對身後那名救了她的好心人兼香味的主人。
她想開口道謝的,卻不知怎麼地,在迎上那一雙深幽的眸子後,竟忘了所有的語言……
揉合著陽光與青草的清新香味在週遭逸散,因著眸與眸的撞擊,一股悸動直達兩人心底深處,如漣漪般的震盪、擴散到無邊,不見盡頭。
楊遲腦子霎時抽成一片空白!在劇烈的心悸裡,他下意識鉗緊眼前女子的雙臂,像是打算捉住一生一世不放那般的牢固。不能思、不能想,只能呆呆看著她,不敢眨眼;怕一旦眨了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這雙眼……這雙眼……他似已尋覓了數百年……
有什麼東西即將破繭而出?塵封的某個寶箱似要迸裂傾出……飛快轉動的思緒拚命抓取破碎的片片段段……
再給他多一點時間!再多一點,他就要抓住互頭緒了,再多一點時間……
「好痛!」雲晰倏地閉上眼低吟,雙掌蓋上面孔,被抓得很痛,能卻遠遠不及眉心灼燙得像被烙印的痛。好痛!痛得她雙眼也睜不開了,那男子的眼光看得她好難受,卻又躲不開,直到眉心的劇疼阻斷了沒有盡頭的凝視……
痛……
「怎麼了?」楊遲一把抱扶起她軟下的身子,口氣有著急切與擔心。
為何她不睜開眼?若他再多看上幾秒,一定會想到些什麼的,但她卻摀住臉叫痛!令他滿心狂湧的亂緒再度崩潰成一片拒絕透露端倪的闋暗,只剩挫敗的心慌意亂。他更擔心著她突來的羸弱,她怎麼了呢?
「我送你去醫院。」當機立斷,楊遲抱起雲晰往他的車子走去。不知為何,他被她的痛苦模樣攫往心神,使得頭部竟也隱隱作痛了起來。
將她抱入車子後座,正要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不意一輛加長型房車大剌剌地停在他車子前方,擺明了阻擋他的去路,好來個相見歡。
楊遲星目一凝,不由主地全神戒備起來。
是他!楊遲知道。即使沒事先通知,也不該會在此時此刻出現,楊遲仍是知道車內的人是他。
加長型房車內先走出一名黑西裝、白手套的男子恭敬地打開後座車門。
幾秒後,出來一名氣勢懾人而驃悍的男子,唇邊掛著一抹邪笑,眼眸裡藏著無盡的深沉心機,對上了楊遲之後,以生硬的中文開口道:
「好久不見,楊遲同學。」
「是呀,好久不見,森田廣同學。」
楊遲以一貫淡然溫文的語氣回應。
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終止的一天。
並存於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消滅對方。
直到一人死亡,另一人才能鬆懈的舉杯慶祝。
沒有理由的敵對。或許是來自宿命,誰也無力改變。
楊遲比森田廣晚領悟到這個事實,所以得到了血淋淋的教訓,痛徹心肺地記住了勢不兩立的天命。
天生了要廝殺的兩人,再次交手的戰場已定——
就在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