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十分平靜。
以「靖遠」號為首的鎮洋艦隊第一艦隊,此時踏上了歸路,此時,笑聲、歡呼聲,都隨著海上的炮聲、硝煙散去之後結束了。
身為參謀官的蘇躍揚卻沒有和長官們、同僚們在軍官餐廳慶幸,反而一個人靜靜的在甲板上散著步。
平靜的海面使他感到內心裡空蕩蕩的。
在蘇躍揚看來,這場戰爭原本應該是,敵我炮彈飛來飛去,它們撕扯著空氣,那一瞬間,一瞬間所製造出來的真空環境中會不斷的傳來異樣的巨響。整個海面都被掉下來的炮彈所沸騰,從東奔西竄的各艦發瘋似地冒出火光。
在炮火之中,敵我雙方的官兵角逐著技術與意志,當這一切全部成為了過去之後,大海的表情也恢復了風平浪靜,所有的軍艦都緩慢的航行著。那些原本是深灰色的艦體,在炮彈和火焰下油漆多少有點脫落,而後百戰餘生的、得勝返航的軍官和水兵們,歡呼著勝利,為自己的倖存而高興,同樣也為戰友的逝去而傷心。
可是,在這場戰爭中,卻變了味道。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開炮」
站在上甲板上的蘇躍揚,無唸經如何也無法理解司令官為什麼下令開炮,甚至到最後炮擊停止之後,還命令「停車」,在遠處觀望了近三個小時之後,他才下令戰艦駛去,下令營救落水的日本海軍官兵。
此時,他的腦海中忍不住再次浮現出了那一幕,在海面上,一具具飄浮著的屍體,斷臂殘肢浮於海面上,隨著海浪起伏著,海水似乎成為了紅色。
想起那一幕,蘇躍揚的情緒突然發生了變化,他的兩眼流出了淚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作為一名軍人,他認為自己可以接受戰鬥場面中的悲慘景象給自己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在他看來,那是軍人所必須面對的。
但是,那一幕是軍人必須面對的嗎?
不是
那是一場屠殺
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大屠殺
這不僅違背了軍人的道德,同樣也違背了海軍軍人的信條。
可蘇躍揚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阻止這一切,甚至於周圍其它人都認同這一切。
「從此之後,在東亞的海洋上,再也不會再有日本海軍的身影了」
從同僚們的談論聲中,他隱隱明白了長官的意思,人,人才是最寶貴的,戰艦需要人去駕操,再先進的戰艦,也必須要依靠人,需要最優秀的水兵和軍官,才能發揮他的優點,而現在呢?
曾經領先於中國的那支聯合艦隊不復存在了,不僅是在建制的意義上,更重要的是在人員的意義上,日本海軍數十年精華,毀於一日。
「還沒有辦法接受嗎?」
一個聲音從蘇躍揚的身後傳了過來,聽著那濃濃的福建口音,蘇躍揚轉身行了一個注目禮。
「閣下」
說罷,蘇躍揚就欲離開,他實在是沒辦法面對這位長官。
「我知道,」
劉冠雄無奈的歎口氣,神情中帶著一絲悲意,這是第一次他流露出這種神情。
「你們都無法接受我的決心,但是……」
他望著身後的艦隊,這支完好無損的艦隊,從今以後,這支艦隊將是東洋海面上唯一的力量了,未來它會更強大,而且會去主宰東洋的大海。
「如果我們那麼做的話,十年之後,我們還會和日本再打一仗」
「不可能」
正欲離開的蘇躍揚斷然說道。
「不可能?」
似笑非笑的盯著這個年青人,劉冠雄卻搖搖頭說道。
「世間沒有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就是半年前,我們都不可能知道,會有今天的這個結果,日本人更不曾想像,半年都是如此,更何況是十年?」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怎麼樣,長官的話讓蘇躍揚一陣沉默,可不過是一兩秒後,他又在為自己的看法爭辯著。
「可,可即便是那樣,我們也不能,也不能去,現在,我們能打敗他們,十年後,我們,我們一定還能打敗他們」
「除惡務盡既然今天有機會,為什麼還要等到十年以後呢?」
一聲反問之後,劉冠雄又繼續說著。
「這一戰之後,中國將會真正成為一個取人矚目的國家,我們甚至可能成為國際間的一個重要力量,當然,如果西洋人不願意面對的話,不排除我們選擇用……」
雖未說出全句,可蘇躍揚還是明白長官的意思,現在的中國,已經有能力用武力去謀求自己的利益。
「我們將會因為這場戰爭得到很多東西,同樣也會失去很多,作為軍人,或許我們不應該考慮這一切,但是我們必須要考慮到,未來十年,帝國會發生很多變化,國際地位上、國際間的合作上,甚至於我們的敵人,在這場戰爭中,英國表現出他們咱們的敵意,所以,我們必須要考慮到這一點,這意味著一種轉變」
「地位的轉變,導致我國外交政策上的改變」
「沒錯,所以,在這個時候,我們將會出現新的敵人,而且這個敵人會更強大,假如,這個敵人,同日本結為盟友,十年之後,我們有可能贏,但更有可能輸」
「所以……」
「所以,即便是承擔凶名,作為軍人,我們也必須要為國家解決這個問題」
在劉冠雄吐出這番話後,蘇躍揚沉默了下來,現在長官的意思非常明確,為了避免日本海軍十年後的再次崛起,他必須這麼做。
「可……」
就在蘇躍揚準備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劉冠雄卻轉身離開了,在離開的時候,他只丟下一句話。
「好了,收拾好心情,我們必須要回國慶祝勝利」
長官的話卻讓蘇躍揚不禁在心裡嘀咕一聲。
「慶祝勝利,那……日本呢?」
12月22日,雖然上午天氣晴朗,到了近中午時分卻開始多雲。東京灣這座深入陸地腹地內部很深得的海灣,自然景色之美超絕大多數海灣,而此時在雲朵的壓抑下,整個東京和海角上的那被雪染成白色的松林看上去卻都是一片黑乎乎的,灣內的大海的顏色也是鉛色的。
即便是在冬天,這也絕對是一個讓憂鬱的的天氣。
到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天空開始下起雪,這場大雪很快便厚厚地覆蓋了全市,而且看樣子還要下。前幾天,也曾下過幾場大雪,此時積雪一尺多深,這是一場十數年不遇的大雪。
儘管東京披上了銀裝,可是看上去幾乎仍然是既有西方色彩又有東方色彩。在維新之後的幾十年間,日本已經甩掉它過去的很多屬於亞洲的東西,成了亞洲一個最先進最西方化的國家,在大雪紛飛中,軌道電車不時把乘客送到各處,這甚至也是東京西化與先進的象徵之一。
而在東京城中,那邊被冰封圈圍的護城河後的皇宮內,花園間被小心翼翼掃出的石徑,這會又被雪蓋上了,而此時,儘管天空飄蕩著雪花,可是身著黑袍的明治卻正心緒煩亂地慢步踱著,這雪、這空氣中的寒意,似乎正映襯著此時這位自稱是天照大神後人心中的陰雲。
而此時這陰雲卻是越積越濃。
在過去的兩年中,這個小國,奇跡般地戰勝了露西亞,可是那場戰爭,非但沒給日本國內帶來預想的經濟收益,一切反而像一座深不見底的潭穴,吸盡了日本的軍費、兵員。甚至在戰爭勝利之後,一切在戰爭時期被掩藏的問題,像隨風而起的惡魔,猛然一下子充斥島國日本的各個角落。
通貨膨脹、紙幣貶值、金銀硬幣外流,而作為日本經濟支撐的生絲業,在這場經濟風波中,更是受創嚴重,儘管大量的生絲生出至海外,可是卻沒有給日本換來更多的外匯,甚至於金銀硬幣流入竟然底於對露國的戰爭時期。
而現在,帝國卻又在進行著一場勝負未知的戰爭,對中國的戰爭,為了轉移國內的危機,同樣也是為了獲得戰爭賠款,解決國內問題,日本必須要進行這場戰爭,可是這場戰爭的結果呢?
「聯合艦隊戰敗了」
想及昨天的匯報,明治只覺現在依然頭暈目眩,聯合艦隊敗了,四艘戰艦、四艘裝甲巡洋艦被擊沉,6艘戰艦、裝甲巡洋艦遭受重創,現在聯合艦隊正在搖搖欲墜的小心翼翼撤退,而最可怕的是,中國人的第一艦隊仍未投入戰場。
如果第一艦隊發現了聯合艦隊,會發生什麼情況
每每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明治就會發現自己完全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所籠罩著。
「我會輸掉一切」
這是第一次,明治用我來形容自己,作為至高無上的天皇,這個詞是不合適的,可是這時,他卻考慮不了那麼多問題。
如果聯合艦隊失敗了
接來會發生什麼呢?
佈置在朝鮮的近三十萬陸軍,就會成為孤軍,朝鮮無論如何都擔負不起奉養三十萬陸軍,到時,不需要中國陸軍去進攻,僅僅只需要幾個月,那支沒有任何補給的軍隊,就可能可能陷入崩潰,而且,在這個時候,整個日本的大門都向中國海軍敞開了。
一但失去聯合艦隊,日本海軍所剩下的僅只是幾十艘驅逐艦和魚雷艇罷了,到那時,只要中國海軍願意,他們便可以隨時炮擊任何一座沿海的日本城市。
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的話,那麼日本,除去千方百計尋求停戰之外,根本沒有其它的任何選擇。
「真不該那麼干啊」
明治自言自語了一句,現在他後悔起當初的選擇了,為什麼自己不能堅持一下呢?為什麼自己非要讓那些大臣們左右自己的決定呢?
在日清戰爭的時候,自己被大臣們左右著,同意向清國宣戰,而在日露戰爭時,又是在他們的左右下,同意向露西亞宣戰,兩次都贏了,可這一次呢?
難道自己忘記了那句話,忘記了「可二不可三嗎?」
就在明治整個人陷入惶恐不安與懊惱交織的情緒中的時候,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他轉身看去,一名侍從武官向他低頭行禮道。
「陛下,桂首相和寺內陸相、山本海相、兒玉參謀長來了。」
是好消息,還是……揮揮手,明治在心認底尋思的時候,又低聲咕噥道。
「朕就來。」
再露面時,明治依然穿著那身黑色的和服,他並沒有端坐在寬大、氣派的御座上,而且站在半開的窗前,看著窗前已經結起薄冰的湖面,君子好水,在大多數時候,他都喜歡看著這湖水,思考問題,但這些他卻無法平靜下來。
而在他身後,首相桂太郎、陸相寺內正毅、海相山本權兵衛、參謀次長兒玉源太郎大四人都站在那裡,不過,他們誰都沒有主動說話。
「說吧」
四人的沉默讓明治意識到,是壞消息了作為天皇,他必須要保持平靜,無論如何自己都要鎮定自若,極看重如何在自己的文臣武將、芸芸萬民面前維護聖尊的明治一遍又一遍的在心裡對自己說到。
「我已經做好接受壞消息的準備了」
無非只是遲到了一年的壞消息而已
明治在心裡如此對自己說道,遲到一年的壞消息,就,就當是一場夢吧
神情的凝重的四人互視一眼,一時間,不知道應該由誰來把那個消息告訴陛下,他們曾拍著胸脯告訴陛下,一定能贏,中國再強也不比露西亞強,可現在呢?
「陛下……」
吱嘸著,身為首相的桂太郎知道只有自己來告訴陛下了,只是吐出兩個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嗚咽,眼前的視線也蒙了。
看來時局比自己想像的更要惡劣啊
這會,明治開始懷念起了一個人,伊籐博文,他曾告訴過自己,無論如何,即便是中國再百般勒索,日本也要忍下這口氣,否則的話……伊籐啊,為什麼,哎……
想到伊籐竟然就那麼死了,明治在心裡歎了口氣,可表面上未流露出任何神情,甚至顯得有些麻木的他,把視線投給似在抽泣的桂太郎,隨後又把視線投給海相,還是由他來告訴自己那個消息吧。
「聯合艦隊……」
每一個字吐出來的時候,山本權兵衛都會生出一種窒息般的痛苦。
聯合艦隊完了
聯合艦隊不復存在了
驚雷般的消息在明治耳邊響起時,他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天地間似乎沒有了其它的聲音,只剩下了一個聲音。
聯合艦隊全軍覆沒
「為什麼,為什麼要自沉」
此時他再也不顧什麼要在大臣們面前維護什麼聖尊,他幾乎是睜大眼睛怒聲反問著。
「為了避免被中國人俘虜陛下的軍艦」
作為一名海軍軍人,山本權兵衛可以理解的前線軍官們的做法,對於他們來說,這或許是唯一的選擇了。
在那種情況下,只需要一發炮彈,那些遭受重創的軍艦就會被擊沉,軍艦是可以被擊沉,可是艦上的那些海軍官兵呢?那是日本海軍最後的精華所在了,沒有了他們,即便是買回再多的軍艦,也無法建立一支海軍。
「聯合艦隊」
一聲悲嚎之後,明治發現自己的眼光似乎有什麼東西滑過,是淚水,耗盡帝國國弩建成的聯合艦隊,竟然,竟然在最後毀於自己之後,這不能不能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我的聯合艦隊」
望著陛下,無論是桂太郎或是山本權兵衛,寺內正毅、兒玉源太郎都垂下了頭,陛下的悲嚎對於臣子來說,絕對是莫大的恥辱,足以讓他們切腹自盡的恥辱。
可是現在,卻不是為聯合艦隊痛哭的時候。
「陛下」
兒玉源太郎抬起頭,望著目中含淚的陛下。
「現在,我們必須要做好進一步的準備了」
「準備,去準備什麼?」
明治當然沒有去問,作為天皇,他甚至不需要發出任何聲音,不需要表達任何態度,大臣們會為他做出決定,過去是這樣,現在依然還是這樣。
「……如果到了那一步,恐怕只有陛下與日本億萬臣民,同心協力,共同抵禦露國入侵了,……」
曾幾何時,也是在那這一個寒冬之中,伊籐博文曾如此對自己說過,一但戰敗之後,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
「……陸軍,將會一舉成為孤軍,用不了半年就會被全殲,所以……」
此時兒太源太郎在說些什麼,明治根本就不關心,或者說根本就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他只是看著窗外,盡一切可能讓自己平靜一些,在那一個個幻想之中,他早已經明白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接下來的一切都再簡單不過了,日本必須要面臨一個選擇,準確的來說是要做出一個選擇。
是繼續戰爭下去,還是不記代價的結束戰爭
可同樣,明治也明白,現在這個選擇權,根本注不在自己,而在鄰國的那座狹小的皇宮內,現在決定權在那個人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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