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大帥府(每天萬字更新!求月票!!)
漢口寶順裡的巷子並不長,西頭連英租界,東頭為鬧市區,因為地勢好,一條小小的巷子卻很有氣派。麻石鋪就的路常年洗刷得乾乾淨淨,兩旁的宅第多半豪華高大,從高牆鐵門後面時常會冒出幾分洋味來:洋歌曲聲、洋香水氣,外加幾隻油光水滑的洋狗。這裡的確住了不少洋人,他們多是英國人,也有法國人、美國人。
從三號到八號一連六棟房子,這是年前時幾位從上海來的商人置下的產業。這六棟房子有兩棟已經住上了洋人,有四棟還空著。
飯晌過後,趙覺先和李鐵蘭兩人看著屋子裡正在加印的《大漢報》,抽出其中一張,看著上面「湖督令:湖省不著客軍之餉」的報道,這是謠言
實際上過去的20多天中,湖北各地的謠言源頭皆是這裡,不過謠言中卻是理正言順弄著種種佐證。
在某種程度上,謠言已經成為一種有利的武器,經過有意無意的製造,在各種真假消息的刺激之下,全國上下皆是人心惶惶,而在各地獲得清政府的密電碼後,即以當地巡撫、總督的名義向外發電,力述逆賊勢焰甚盛,此外,還在民間又有意無意的散播著某省已陷,某軍同黨等說法,更是把謠言之用推至頂點。
而始終無法瞭解南方各省的實情又不能掌握社會輿論的主動的滿清,面對這些謠言不僅無力應對,甚至還信以為真。
「到發軍餉的時候了」
抖了下手中的報紙,趙先覺笑了一下。
「市面買賣非現銀不可。」
李鐵蘭笑說一句,謠言的作用使得的人心惶恐,過去二十天中,市面上現銀緊張,現在近十萬大軍集於湖北,一個月軍餉即需數十萬兩,這軍餉……
「沒了銀子,只怕……」
想著張之洞將臨的困境,出自兩湖書院的趙先覺難免為自己的山長擔心起來。
「到時自可誘反山長,使山長迷途知歸」
相比於趙先覺的憂慮,李鐵蘭卻是覺得這樣反倒是為山長著想。
「如山長能迷途知反,豈不就可成身前、身後之名」
「但願如此吧」
趙先覺輕聲說道一句,儘管內心裡這般的盼著,可是他卻明白,以山長為人即便是天下皆是光復,其仍必為大清之忠臣。
坐在湖廣總督府的大廳裡張之洞靜靜思索著。人說武漢三鎮是長江流域三大火爐之一,真是名不虛傳。不過是剛至夏季,天氣剛交夏季,天氣便悶熱得很。
汗水卻如噴泉不停地向外湧的張之洞,在僕人端著托盤送上條用深井水浸過的毛巾後,便接過擦了手臉,頓時覺得涼爽許多,又微閉雙眼想下去。
督署擴湖廣以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建一個鐵廠。自道光、咸豐以來,洋人屢屢侵犯、欺辱中華,靠的是船堅炮利。中華要免受欺辱,就要有先進武器,這就需要建鐵廠。湖北有煤有鐵礦,正可實現這個理想。可這是一個大工程,選址、籌款、招人、設計、修建……一番苦心來謀劃,最終……
想著讓漢陽鐵廠起死回生的盛宣懷,也不得不承認盛宣懷比他有本事。但作為漢陽鐵廠、大冶鐵礦的創辦人,想著世人提及漢陽鐵廠時貶已揚盛的態度,張之洞卻是總會心感著委屈感。這種委屈感令他痛苦,也使他心灰。
不過這一切,他早已經想淡了,而此時,他看著桌面上的那張報紙時,卻是不時把眉頭皺成了一團兒。
陳大帥主張要給張之洞頒發大勳章。
一看到這內容,張之洞急忙地看著正文:
昨天,陳大帥於大帥府召集兩江士紳賢達,於會上笑道:應給湖督張之洞,鑄造一枚百噸黃金的大勳章,以獎勵其為光復所作出的重大貢獻:第一,張用官費資送湖廣留日生,此中多半皆成光復民族之骨幹,第二,張創建的漢陽鐵廠以及漢陽槍炮廠,他日將為光復軍裝備充足之的武器,他日湖北光復將接過他的漢陽製造的漢式槍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上午在報紙上看到這裡,張之洞只覺天旋地動,熟知官場內幕的他怎會不知道那陳默然笑談間,又出一殺招。
想著,張之洞閉上了眼睛,此時他仍在思考著陳默然的這番話後,他將會面對什麼。
在心裡,他並不恨那陳默然不顧往昔照撫之情,行此殺招,一官一為賊,不兩立自各出殺招。
「大人,今個的大漢報」
躬著身的大根在一旁遞過一張報紙,只是接過報紙一看,張之洞一陣暈眩,倒在鬆軟的躺椅上,昏昏沉沉中,腦中儘是那報上之語。
「湖督令:湖省不著客軍之餉」
陳默然啊陳瘸子當真是好毒的心思盯著這報紙心想著他第一次恨起那面帶謙笑的陳瘸子來,好一會方才回過神來的張之洞,突然對一旁侍候的大根,這個從南皮一直跟著他的家僕說道。
「你去通知幕友房,一個鐘頭後在鶴舞軒聚會,有要事相商。」
督署東花園的前後幾個門都被衛兵把守著,不准任何閒雜人員進來。洋歷五月底的武昌城已是暑氣瀰漫,但鶴舞軒四周樹木繁茂,並不太熱。
梁鼎芬、辜鴻銘、徐建寅、陳念扔、梁敦彥、陳衍等人面色凝重地聆聽著張之洞的話語。
「湖督令:湖省不著客軍之餉,這是謠言,諸位皆知,現湖北府庫內存銀不過兩百餘萬兩,十萬大軍集系湖北,每月僅餉銀一項即高達近六十萬兩,再則械彈補充、傷員救治皆將由湖北一省擔之,四川濟餉未至,本月雖可發餉,但餉後府庫將空,他日一但光復軍犯,可有用兵之銀,鄙人正面對著進退皆難的境地。各位先生有何良策,可以援我出困境。」
眾人聽著張之洞的話後皆面面相覷,腦子裡則都在緊張地思索著良策。這良策也真不容易出來。
一向口無遮擋的辜鴻銘首先開了腔。
「大人,這府庫裡的銀子,我覺得還是應該先發出去,甚至應該趕在月底前發出去,不僅要發實餉,還應再發恩餉以收軍隊。依我看,陳瘸子今日祭洪武陵,誓師不日北伐,實則以今日逆軍之力,卻是外強中乾,絕無北伐西犯之力,我辜某人讚成發餉以安軍心,免不知真正之軍卒為逆軍所用。」
總督明白表示不能發餉,這位辜湯生偏要唱反調,他意欲何為?眾幕友都瞪大眼睛,驚詫地看著他。張之洞的眼神也是帶著些疑惑。
「大人,不發餉,只恐謠言成真,介時諸省客軍從逆,只恐局勢瞬間即崩。今日盡府庫已安軍心,他日各省濟餉一至,即可解湖省之困還請大人明鑒」
這番話引來軒內一片驚色,而辜鴻銘很得意。他平日說話,有一半的目的是想喚取聽者的驚歎詫異;如果聽者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他就會感到失望,覺得很沒趣。
稍沉思一會後,梁鼎芬卻是開口說道。
「湯生所言詫異,香帥的的憂的是,若是湖北府庫一清,他日諸省又無解餉至,到時即以香帥之能,恐亦難挽軍心。」
語微沉梁鼎芬又補充一句。
「今日報言,各地皆現不穩之風,四川、陝西自無例外,若各省皆亂,又豈有濟餉之舉只怕那時卻還是要靠自己。」
梁敦彥鎪眉思考一會。
「節庵的擔心倒也是在理,只是不發餉的話,謠言必為軍佐所信,屆時軍心一亂,其必從逆」
眾幕的各執已見,只讓張之洞眉間的愁意更濃,發餉不是,不發餉亦不是。
在眾人說話時,陳衍一直沒有開腔,張之洞望著他說。
「石遺先生,說說你的看法。」
看了眼大人,陳衍摸了摸下巴上的幾根稀疏的鬍鬚,慢慢悠悠地說著福建腔的官話。
「香帥,發餉亦然、扣餉亦然,皆是他日之亂,眾人只言發餉他日亂,扣餉今日亂,卻未知實則天下早已大亂軍亂又豈可免之」
一句說等沒說的話,卻是敲在眾人的心頭,只讓眾人索眉微思。
「實則天下早已大亂軍亂又豈可免之」
陳衍的這兩句話引起了在座所有幕友的高度注意,他們都在心裡說: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天下已亂,即是發餉不過只是緩一時罷了。
「香帥,我等皆道「逆賊謠言之利,遠甚軍火」,可卻未曾細想,何以讓逆賊謠言為民所信」
張之洞望著這位瘦瘦精精的矮個子福建人,他知道陳衍一開口,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就絕不會停下去。
「官府之信仰賴士紳之信,可如今各地商紳賢達已大多對朝廷由失望,進而化之絕望了,更何況陳默然曉以民族大義時,又許以他日與賢達共商國事,其初定江寧,即邀各省商紳、賢達於江寧商政,雖為商政,卻使各省商紳見得他時咨議之機,這等舉措買心,豈是朝廷所能及,更何況……」
陳衍似是無奈的苦笑一下。
「我等雖為命官,但朝宮卻以滿漢之防,防牽我等,此事早已為心照之秘」
就待張之洞想開品斥責陳衍時,
「大人,漢口緊急電報。」
這會趙茂昌急急忙忙地闖了進來,遞上一封剛收到的特急電報。張之洞忙拆開看,鶴舞軒裡的所有幕友也都緊張地望著總督那張瘦削而嚴峻的長馬臉。
電報突的從張之洞手中滑落下來,雙眼變得空洞,只是呆呆的看著鶴舞軒外。
從地上拾起那份電報,陳衍的臉色一變。
「水師提督薩、葉二人,發出信號燈「我去矣以後軍事,爾等艦艇好自為之。」」
雖只是簡單一語,陳衍卻是從其中出了一些意思來,無論是葉祖珪或是薩鎮冰不想做清廷的罪人,又不願當那為後人唾罵的歷史罪人,於是兩人便選擇了一條中間的道路,選擇離開水師,水師原本就消極厭戰,心傾光復。
此時兩位水師提督卻是以離艦出走向部下暗示對起義的默許,從而解除了各艦官兵的顧慮,水師從逆只是時間問題。
一時間眾人皆是面面相覷。
好一會,回過神的張之洞才是長歎一聲。
「水師誤我」
眾皆愕然,卻只是垂首未曾言語,此時眾人的心裡憂慮著,水師從逆只是今明兩日功夫,以水師艦炮之利……
回過神來的張之洞,環視著鶴舞軒內的幕友,卻是開口說道。
「我此刻最思念著一位朋友,很想見見他,但不知他眼下在何處。你們誰猜得出,他是誰嗎?」
不知道他為何說出這番話來眾人皆猜不出此刻最讓張之洞思念的這個人是誰。只有桑治平心中有數。
「香帥,是不是吳秋衣?」
「正是。」
張之洞點頭欣慰地說道。
「還是仲子知我心。秋衣飄蕩一生,也灑脫一生,他可以想怎麼活法就怎麼活法,比起我來,要強過百倍」
「諸位幕友,且坐下吧」
張之洞指了指軒內的座椅,空洞的雙目中未見一絲神采,蒼白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了。
在眾幕友坐下後,張之同卻是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些名為幕實為友的諸人,萬千話語湧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他也無力說什麼了。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國運盡矣。」
說罷,張之洞又閉住雙眼,一臉的枯槁陰黑。眾人皆是愕然不已,從香帥的口中聽到這句話,實在是令人驚愕。
「國運盡矣」
香帥的一句話,只讓辜鴻銘心裡一驚,眼前的香帥,和一月前的香帥的確是大不相同了,這大清國難道真的氣數已盡嗎?
一直站在父親身後的張仁權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精神安慰。
「爹,現在各省只是人心浮動而已,當年長毛之亂,幾逼京師,可最後還不是被剿平了,當,以爹之通能,自可剿平賊患」
兒子的話,卻是讓張之洞的搖了搖頭,他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
「今日不比往昔,他日發匪毀孔廟、焚聖書,商紳無不恥與邪教為伍,庚子禍起,朝廷信用邪教,後量盡中華之國力,更毀於朝廷於民紳之信,陳默然起兵突然,但卻是蓄謀已久,……可惜」
再次閉上眼睛,張之洞面上卻是顯出一些苦色。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這一歎,將世上一切英雄都歎得心灰意冷了。陳默然年不過三十,正值壯時,豈是我這老朽所能抗之」
睜開眼睛,張之洞看著桑治平等人。
「國運將盡。」
桑治平平靜心歎一句,看著面前的張之洞。
「不知道香帥決然以何。」
張之洞盯著桑治平,彷彿望著一個陌生人似的,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後卻是發出一聲長歎,站起了身來,隨後行了一鞠。
「諸位幕友,從幕短則數年,久則數十年,諸位雖名為之洞之幕,卻為之洞之摯友,原本的或能為諸位謀得一出身,只可惜……」
「香帥」
眾人聽著張之洞的話,連忙起身鞠躬,雖說入幕系為出仕,但這時……
「或許的……老夫一路皆錯,誤諸幕友大好時光,香濤實是心愧至極」
看著而前的諸幕友,張之洞眼中儘是遺憾,好久,才囁嚅著。
「香濤與陳然之到有些許思惠,若是諸位願意,香濤自會手信與陳然之,薦諸位入幕帥府」
在說出這番話時,張之洞心中的絕望豈是他人所能預料,水師從逆,武昌必不得守,武昌一失,湖北之地必隨之陷逆,這些幕友隨他數十年,是時候為他們謀個將來出身了。
「香帥」
眾人連忙跪拜下去,卻是無人說出任何言語來,他們隱聽出這話或許香帥之遺言。對於大清,隨站水師從逆之舉,張之洞算是徹底失望了,他微微地閉上眼睛,未再理睬諸幕友。
此時香帥的言語神情,只讓桑治平的心緒越發的沉重起來。他抬起頭來,猛然發現在張之洞身後的牆上,高高地懸掛著《古北口長城圖》。
這幅由桑治平精心構思繪製的名畫,自從光緒七年走出古北口後,一直隨著張之洞從太原到廣州,從廣州到武昌。二十五年來,它歷經時光消磨、歲月侵蝕,卻依舊完好無損,色彩如新。畫面上的長城還是那樣蜿蜒蒼挺,城樓還是那樣高聳雄奇。
然而,最為可歎的是,當年對著古北口立下宏誓的疆吏初膺者,為著自己的人生目標,在努力奮鬥二十五個春秋後,卻是如此心灰意冷。
「大帥,」
正待桑治平開口準備說什麼的時候,張之洞卻是擺了擺了。
「我這一生的心血都白費了」
說罷,張之洞便搖顫顫的朝著內廳走去,而鶴舞軒內幕僚們的心頭全都像壓上一塊厚重的石板,一時間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一位事功熱中者失望後的激憤之辭呢,還是一位睿智老人對亂世人生的冷峻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