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仙樓,樓聚仙,聚仙仙樓。聚客留,留聚客,聚客留客。
江寧府鼓樓東角的聚仙樓內,一個俏齡藝人彈唱著蘇曲,綿軟之音只引的酒桌旁偶有男人色mimi的把視線投給那唱曲的女子。
與旁人的迷色不同,仁和當的吳仁和蹺著二郎腿,輕哼著鼓詞,臉上儘是得意模樣,不過眼睛卻盯著聚仙樓的入口。
見一人進來,他趕忙起身,拱手說。
「哎呀,閻老掌櫃的真是金身yu體,這麼難請,我這壺酒溫了又溫,再不喝酒味兒可就全散了,這可是我特意吩咐陳掌櫃備下的三十年的紹興黃。」
這語間雖帶著刺,可閻文遠卻是一撩長衫坐下,客氣道。
「吳老闆的請酒哪敢怠慢?櫃上正好接了筆生意,一時沒脫開身,還請您老兄見諒。」
吳仁和這倒擺擺手。
「不不不,閻老掌櫃面前,我可那敢有怪罪的意思,就是久等不至有些著急罷了。來,喝酒,也就要了幾個小菜,不成席面。」
「這就挺好,挺好。這幾個小菜多好,顏色鮮靈,一看就鉤出了饞蟲。不錯,尤其是這盤紅燒肉,這江寧府裡,怕沒有那家的紅燒肉比聚仙樓燒的更好了的。」
邊讚著,閻文遠邊心下尋思著這吳仁和請自個來的用意。
「就知道閻老掌櫃的您好這口,我特意吩咐陳掌櫃的親自掌勺燒的這道紅燒肉!」
話時功夫,兩人已經坐下端起杯子喝酒,眼睛卻都在偷偷地打量對方。
這商場如戰場,誠不假,差不多小十年,這江寧府裡當鋪的買賣,幾就是仁和當和文當在那明爭暗鬥著,雖說這若大的江寧府,單是當鋪便有數百家之多,可卻沒幾家能跟仁和、文當相比。
去年年關前,吳仁和知道閻文遠一時走了眼,進了他人的套兒,他就是那個樂啊!樂時還不忘在行裡頭傳著話,這文當大東家閻老頭當真人老了,眼力勁也沒了。
雖說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可是偏偏這當鋪行裡講究的恰是一個眼力,而那件事,卻恰又是閻文遠所嫉,讓吳仁和這麼一傳,後來年時行會上,又被他一諷,兩人也就這樣成了對頭。
一著綢衫像是公子模樣的人進了酒店來,覓了個安靜角落坐下,吩咐了酒館夥計幾句。夥計上一碟花生豆,一壺酒。那人伸指捏起酒盅,揪揪起小口兒慢慢滋飲,看那模樣喝得倒是極雅,顯是生於大戶人家。
這人的一舉一動閻文遠盡收眼底,雖說這人頭上戴著帽子,可憑他的眼力也能看出那辮子是沿後腦續編的。
這世道……徹底個亂了!全沒了個王法!
打從年前被那瘸子騙後,對這些個假洋鬼子、剪下辮子的人,閻文遠可就沒了好感,幾乎到了眼見煩的地步。
哎!
想到自己精明一世,糊塗一時竟落得讓人寒顫的地步,閻文遠心裡就是那個煩啊!那瘸子果如當初自己猜測一般,得手之後便沒個蹤影。心中一歎,也沒了和眼前這人打哈哈的意思了。
「吳老闆的,今個怕您請我來不是為了在這閒聊吧!有什麼話不妨請講當面吧!」
吳仁和一笑。
「閻老掌櫃的就是精明,什麼也瞞不了您。那我就說了?」
「說吧,誰也沒堵著您的嘴。」
吳仁和尷尬的笑了下,年關時自己是把這閻老掌櫃的得罪個透。
「閻老掌櫃,先前仁致一時糊塗罪了閻老掌櫃,還請您大人大量,別記在心上,這,仁致給您賠禮了!」
話時功夫,吳仁和便一起身賠了一禮。
「吳老闆,你這是做什麼!」
他這一賠禮、認了軟,反倒讓閻文遠一驚,這吳仁和今個怎麼轉了性了!
「你我只是商場上一時意氣之爭,談不上什麼賠禮不賠禮的!」
閻文遠邊說著,邊看著坐下吳仁和,這人今天唱的是那齣戲?這會吳仁和只是一歎。
「唉,上番沒聽您的話,去年跟您抬價收生絲栽了個大跟頭,到現在一直沒緩過勁來,幹什麼都不敢幹了。這不,手裡有兩個閒錢兒攥得緊緊的,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我聽說您準備辦一家錢莊,錢上也不太湊手,正在四處拉股。我也尋思了,誠向您老說的那樣,我們自己家裡人斗有什麼出息,還不是讓洋人落了便宜!所以,便考量著不如把錢投到您那兒入個股,不知道閻老掌櫃的肯不肯賞臉。」
吳仁和說的倒是實話,雖說隱隱的心裡想在當鋪和其它生意上,與他閻文遠爭個高低,可老這麼爭著也不是個事兒,畢竟閻文遠可是這金陵城裡當鋪行闖蕩了三十多年,又在生絲行裡打拼了二十餘年,雖說吳仁和憑著家裡的錢子還有路子,打下仁和的基業,但若真與他一爭長短,只怕最後只落得兩敗俱傷。
尤其是這閻文遠現在竟尋思著要開一家錢莊,更是讓他感覺怕真這麼爭下去、鬥下去,早晚非得落了下著,與其這般爭鬥,不同合成一股繩兒,更何況,他心裡頭還有旁的打算。
他這般模樣,難道只是為了參股自己的錢莊?以這吳仁和的財力,若是說去年生絲傷了他的元氣,閻文遠卻是不信,便是自己也不至因那傷到元氣,難不成他真正入股錢莊?
雖心裡有些猶豫,但打量的吳仁和的閻文遠卻輕道一句。
「好啊,有錢大伙掙,您入股那是抬舉我,能不歡迎嗎?」
「那咱今天就把話敲定了?」
愣神的功夫吳仁和還有些不敢相信,顯然沒想到竟然這麼容易,原本他尋思著這閻文遠肯定會刁難一番。
「程公,我要入的可是!」
吳仁和幾不可置信的伸出兩個手指頭來。
看了那兩手指頭,閻文遠卻輕點下頭,淺嘗了一口黃酒。更新最手打]
「敲定了,來喝酒。」
一舉杯,閻文遠笑說道,心裡雖猶豫,對吳仁和的變化有些疑惑,可心裡的對眼前的吳仁和,他卻沒任何懼意,論他百般精明也不可能翻過自己的掌心,雖說現在金陵城裡當鋪行中,都知道自己的眼力不行了,可走了眼卻不味著自己這腦子糊塗了,他吳仁和便是參了股,也別想撈得便宜,若是真玩起來,到那時怕不光他的參的股,便是他的肉,閻文遠都相信自己有能耐挖出幾塊來。
接下來兩人閒聊幾句,各自散去。朝文當總當走去的路上,心情不錯面露得意之色的閻文遠的甚至哼起了小曲來,這幾個月來堵在心頭的火氣,倒隨著吳仁和的一服軟心情卻好了些,這幾個月來,他可從未像現在這般的得意,更準確的來說應該是——舒坦!
有些飄飄然的在路邊走著,邊走邊哼著小調的閻文遠,昂頭看著這路上,內心一股豪氣,把眼光收轉回來,卻見一輛馬車,原本正是得意的臉色卻是猛的一變,調沒了,曲盡了,有的或只是驚訝,甚至還有一絲驚怒。
「……」
他驚訝的看著遠處那輛朝著自己駛來的馬車,那輛洋式敞篷馬車上坐著兩個人,馬車後面還站著兩個人,但他眼中卻只有那個坐在馬車上,不時和身旁人說著的話的人。
是他!
是那個瘸子!
雖說這會他穿著身洋裝,頭上還戴著禮帽,可便是他化成了灰,閻文遠也不會忘記那個人的模樣,那個讓他幾引為平生奇恥的人,他又怎麼會忘了。
「國政這小子!」
坐在馬車上感覺著襲人的涼風,陳默然在心下暗討一句,昨個晚上到了南京,在飯店裡住下時,自己就吩咐讓路國政那小子去馬車行雇輛馬車來,可未曾想今個一出飯店,卻只看到這輛敞篷的西式馬車,打這一路上偶讓人盯著,他心裡只有種自己似被人當猴兒看著的感覺。
「……若是這次能得劉大人首肯,然之,不單咱們產業公司以後就有了靠山,甚至還可以為你謀個出身!」
「出身?」
陳默然一愣,顯然沒想到這一出,這次來南京雖說目的是為了尋求兩江總督的支持,有了官府的支持,什麼事都會好辦些。可他卻未想過給自己謀個出身。
瞥了然之一眼,孫銘久又是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然之啊!這裡可是大清國,不是亞美利亞,他盛宣懷為何能做到大清國第一商,除了李大人在後面幫襯著,還有他那頭上的紅頂子,盛宣懷、胡雪巖,他們那一個不是頭上都帶著紅頂子!」
見然之依不放在心下,他還是頗為關切的說了下去。
「那天,在盛府,若不是盛大人沒說什麼,單就是然之你見官不跪,盛大人就足以把你送上衙門,有出身至少能免個禮數不是,然之,父親曾道你這人骨頭硬,不願跪人,可萬一要是真碰到個記較的,怕到時吃虧的還是你啊!」
孫銘久的話在陳默然的心裡掀起了波瀾來,他這麼說的確是為自己好,可……為什麼自己一直不續辮子,一是對那豬尾巴的反感,二卻是為了這頭短髮,似乎是一個證明,證明自己只是這個時代的看客。
正是因為自己是看客,所以才可以從容的像看歷史一樣,去看待許多事情,若是真留下那辮子,沒來由的陳默然突然害怕了,他似乎看到有朝一日,自己變得像那紐永建一般激進,年少時,自己也和他們一般,可被磨礪了近十年後,對一切早都已經麻木了。
但是那留在後腦的辮子,到那時甚至可能會變成一顆心頭刺,時時提醒著自己,提醒著自己這裡的恥辱,這裡正在承受的一切,那時怕自己想麻木,也很難做到了。
「然之,你的一條腿已經折了,到時萬一再折了另一條腿!……」
心下歎口氣,陳默然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後腦,難不成自己真要留個豬尾巴嗎?現在剪掉那豬尾巴的人不少,可若是自己真的披了身官衣,怕既是再不願意,也要繼上那豬尾巴來。
是面對現實妥協,還是……
「租界裡的地那麼貴,可為什麼大家還是削尖了腦袋朝租界裡鑽?還不是因為在租界裡,沒了官府的敲詐勒索,出了租界,這樣,那樣的問題都會接踵而來,單是有總督大人的幫持,又有何用,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有了那身官衣,一些小鬼也就避開了。」
聽到這裡陳默然的臉色急劇變化著,之所以來南京,可不就是為了藉著兩江總督對自己的賞識,讓自己的那個藍圖可以畫開,若是真畫開了那張藍圖,沒準還……
孫銘久倒也瞅見了陳默然臉色的變化,於是又自說了下去。
「然之,你是做大事的人,若是你真的不想續,我也不強求……」
這辮子便是留了又能如何,想當初自己為了榮華富貴,便是連砍頭的活計都干了,更何況只是留個辮子,想到這陳默然只覺心間湧起一陣豪氣來。
「走!去理髮店剃頭!」
一咬牙陳默然說了句!
剃刀在頭頂掠過時,沙沙作著響,冰冷的刀刃與剃頭師傅的手指在腦袋上轉動著,本不算長的頭髮落於眼前,這會陳默然的心裡可謂是五味雜陳,全不見數分鐘前的那股豪氣。
利落的幾刀,那前額便剃光了,剃頭師傅一手剃刀,在旁彎著身子賠起了笑來。
「爺,您稍候,愣子,還不會麻利給爺把辮子續上!」
「爺,您候著,愣子的人是愣了點,可這手腳卻還麻利!」
在後面那青年麻利的給自己接著辮子時,陳默然看著那盆架上境子裡,光潔的額頭,隱約的他似乎可以體會到二百五十六年前,那些寧殺頭不剃頭的祖先們的感受了。
這是一種莫名的屈辱,幾如被剝了皮般的那種痛苦,先前那每一刀雖是在頭皮上掠著,可卻又是劃於心間。沒剃過頭的人,或不知道剃出這幾意味著奴隸的發勢意味著什麼,這幾乎意味著,從人變成了奴才!
突的,陳默然猛的站起身來,原本剛續了小一半的辮子頓時散開了!
「爺,您做……」
「滾!」
面色鐵青的陳默然低吼一聲,後面那青年被他的這怒吼嚇了一跳。
「瞅你這個沒眼勁的東西,爺,您消氣,您消氣……犯不著和愣子見識!」
剃頭鋪的師傅一見客人動了怒,還道是自己的夥計手重了,先罵一句又踢一腳,然後便在旁邊賠起了不是來。
「然之,你這是……」
孫銘久也被陳默然這突然的驚怒嚇了一跳,張仁奎和路國政二人更是忙從外面跑進店裡,那模樣,全是一副準備開打的架勢。
「爺,您老消消氣,都……」
被這陣勢嚇到的大師傅在賠著不是時,雙腿一軟差沒跪下來,這些人的衣著打扮那是他一剃頭的能招惹得起的。
重新坐回椅上,陳默然朝著鏡中的自己看了一眼,光潔的額頭泛著青光,那青光刺目而扎眼。
「沒你的事,把後面的辮子給我續好了!老張,國政,退出去,別嚇著人家!」
腰桿一挺,臉色一正,陳默然便是端坐在那,眼中瞅著鏡裡的自己仍還帶著些火氣,這會,別說是那剃頭師傅,便是那孫銘久雖覺莫名其秒,但卻也驚的不敢插起話來,任誰都能看得出,現在他這是壓著火那。
「爺……爺,您……您候著!」
剃頭的師傅說話時,話結巴著,雙腿甚至還打著顫,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給我續好,爺虧不得你!」
陳默然一閉眼不再看了,但雙手卻握著了拳頭,壓在雙膝上,呼吸有些沉重。
一直跟在馬車後,在馬車停在這剃頭鋪旁後,看著那瘸子進了鋪裡剃頭,閻文遠便直接做到了鋪子對面的茶攤上,初時閻文遠還為他那幾個月都沒蓄辮子而生出些好奇,這會鋪子裡事卻全落到了他眼裡。
「這人……一次是拿著我的銀子在這裡充大爺那!!」
瞅著那瘸子危坐正襟的模樣,閻文遠便知道這瘸子定是第一次剃頭,真虧得自己那次還以為他是那四九城裡溜鳥的,這眼力……在心下暗惱的時候,心頭對這個的惱怒到更加深了幾分來。
若是換做旁人,怕此時已經衝上去了,可他閻文遠豈是一般人,他不僅忍著,甚至還笑著,甚至還要了一壺茶在那喝著,邊喝著他邊在心裡尋思著,這面子總是要找回來的不是。
終於,差不多一個小時後,陳默然的那辮子終於給續好了,面中依帶著些怒意,心頭依壓著些不甘的陳默然起身時冷哼了一聲,旁邊的剃頭師傅倒被他這聲冷哼嚇的一顫。
「國政,把錢付了!」
話一出口,陳默然便走出了剃頭鋪,留這辮子著實讓人心裡不舒坦,但他還是忍了下來,除了他自己之外,這辮子留在頭上時,給他造成的影響或沒人知道,但他臉上的怒意卻是瞞不住人的。
「喲,我說今天這一出門,怎麼就聽著那喜鵲叫那,未曾想在這竟碰到陳爺了!」
原本心頭正不高興的陳默然正想說是那個不開眼的來著,一扭頭眼睛頓時瞪大了,是他!那隻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