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告辭,剛走出門房,就似乎又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隱約傳來,遙望荷池中,恍惚有一座畫船,上面閃爍著點點燈火若隱若現、、、、、、、
1
那年七月份,正值我大姑母的八十大壽。她的兒女們都說要熱鬧一番,就在附近的一家園子裡為姑母擺了宴席,請了本家的一些親戚,一起去玩兒了一天。
那座園子很大,相傳曾是一家大戶人家的宅院,裡面亭台樓閣還保留著昔日的風貌,不過前面早已為幾家餐館佔有了,都開著門面。後面好像曾是一座花園,因為在裡面,做不了生意,倒是閒置著,有時一些遊客也會進去遊玩一下。都不知道這座宅院的舊主人是誰,只因後院中有一片池塘,每到夏季都開滿了荷花,我們都將這裡俗稱「荷園」。
果然是深宅大院,雖然正值炎炎夏季,但在那依山傍水的園子裡面倒不覺酷熱難當,反而一陣清風吹來,使人倍感涼爽。大表哥笑著說:「到底是大戶人家會享受,住在這深宅大院裡的確陰涼。這亭子就在水邊,怎麼不會有涼風習習呢?」
大姑母有六個子女,都已是四、五十歲的年紀,底下的孫兒輩、重孫輩也都來了,真可謂兒孫滿堂。大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很是熱鬧,年長的就圍著打麻將。我們不會打麻將的小輩們就在園中遊玩兒,表姐說:「好大的園子啊!咱們是不是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樣子?」我們都笑了起來。
我們順著遊廊走著,整個長廊曲曲直直,錯落有致,很有韻味。臨池而建,使用木質結構。池塘裡開滿了粉紅色的荷花。有的只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兒,有的只開了兩三片花瓣,有的已經完全開放,露出了嫩黃色的小蓮蓬,群花之中有一位身穿粉紅色掐腰錦緞小褂,下身一襲百褶長裙的石雕少女,帶著荷花仙子們,在微風中翩翩起舞。
大表姐笑著推推我說:「蘭心,怎麼你這身打扮,倒像那個石雕的小姐呢?」原來我那天也穿著淺紫色上有細碎墨色蘭葉的掐腰小褂兒,一襲百褶長裙,而且我的確很喜歡將長髮盤在腦後,頗有些半古典的氣質。
二表姐也打趣道:「你和那個小姐倒真像是親姊妹呢!」大家一邊說笑著,一邊觀賞園林。
池中一群群紅色、錦色鯉魚優哉游哉,小小的荷花像一隻隻玉女的手托在水面上,一塵不染的靜靜的展露著身姿。
長廊的盡頭有一座方形的亭子,走累了,坐在亭中可以極目遠眺——整個荷園映入眼簾,遠處的一些農家田地也盡收眼底。
還有一枝枝屹立在水面上的翠綠色的荷葉,以及一朵朵綻開的荷花。池中,碧綠的荷葉一個挨著一個像一把把撐開的小綠傘,荷葉上有著一顆顆晶瑩透亮的小露珠,好似漂亮的珍珠,我真想成為一顆小露珠躺在荷葉上美美地睡上一覺。這裡的荷葉不僅茂盛,而且荷花也開得很美。
午後,幾個表姐圍在一起打撲克。我覺得有些乏了,就在池塘邊一座古香古色的涼亭中休息。隱約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我循聲而去,只見荷池中緩緩飄來一葉小舟,有三個少女正划著小舟在池中嬉戲。
旁邊的兩位是兩個小丫鬟,穿著薄薄的綢衣綢褲,腦後拖著一條大髮辮。坐在小船中間的那位小姐也頂多十四、五歲的年紀,那身打扮好熟悉,一身粉紅色掐腰錦緞羅衫,一襲百褶湘裙。瓜子臉,兩彎新月眉,活潑潑的一雙秋水,顧盼神飛。削肩長項、纖腰婀娜,金鳳釵斜插籠雲髻,髮鬢自然垂在兩隻耳邊,把她的瓜子臉襯托的恰到好處。我仔細看著,心想這女孩兒好像在那兒見過。
我正琢磨著,一個丫頭喊:「小姐,園子裡來生人啦!咱們快回去吧!」接著我聽見一個嬌潤而甜美的聲音說道:「我昨兒就知道,今天會有貴客來!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你去問問是哪家的小姐。」
一位小丫頭在船上朝我這邊喊:「請問這位小姐從何處而來?可願與我家小姐一敘?」我並不認識她們,起初還以為在叫別人呢!後來四處瞧瞧並沒有其他的人,那個小丫頭又朝我招手道:「小姐可願到咱們小船上來玩兒。」
她們說笑著,把船划了過來,船上的那個小姐鶯聲燕語般的吩咐著:「墨香!小雅!你們快把荷塘邊的這位小姐扶過來,別摔著了。」兩個小丫鬟清脆的答應著,把我扶上了船。
墨香快言快語,馬上向我介紹道:「這是我們家柳盈盈小姐,敢問您的芳名?」我笑道:「小字蘭心,」
柳盈盈拍手笑道:「真是好名字,我看著妹妹挺投緣的,可否賞光到我的『煙霞閣』中去玩兒?」我點頭笑道:「客隨主便吧!」盈盈嫣然一笑,趕緊吩咐著:「小雅!墨香!咱們把船划到岸邊去。」
2
我們一起上了岸,沿迴廊一帶,都種植著鳳尾細竹。竹林中有一條花徑,從
這裡穿過去,竹林盡處便是一個月洞門。小雅忙上前,把門兒向左一移,月洞門立刻打開了。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庭院,其中花木扶疏,除了數棵杏樹以外,又有幾簇美人蕉,正開得嬌艷動人。
墨香緊走兩步,搶先挑起門簾,柳盈盈先將我讓了進去。房裡四壁都是圖書,牆壁上糊著明光紙,潔淨如鏡。楠木天然幾兩具,一邊木几上放著古爐古瓶,一邊木几上放著詞稿畫卷。近窗安設著落霞色的彤木長案,上面罩著錦毯,一望而知是小姐的畫桌。
我們分賓主剛剛坐下,小雅就笑嘻嘻的捧上了兩杯香茗,柳盈盈微笑著說:「家父常年在外經商,門庭荒落,今日有貴客來訪,真是幸事!」
我也笑著說:「能遇見小姐這樣的『雅人』,也當是一件『幸事』。」柳盈盈說:「蘭心小姐言重了,我算得什麼『雅人』?不過偶爾心血來潮,隨便塗鴉而已。昨日閒來無事,隨手填了一闕詞,不知蘭心小姐可有雅興再續?」盈盈小姐站起身,從畫桌上拿起一張梅花箋遞給我。上面有一闋詞,字跡秀麗,寫著:
『皎皎霜月透簾櫳,寒鴉數點,始覺春空,飛花搖落舞西風。淡淡秋雲繞林梢,湘竹掩映,繡閣寂寥,偶聞玉簫閒愁送。』
我不禁一時詩思如潮,笑道:「小姐果然好才情,我只怕會『狗尾續貂』了。」盈盈小姐很高興的吩咐:「墨香!磨墨!」
我也提筆在梅花箋上寫道:『閒池微動漣漪起,菊影搖碎,殘荷憔悴,綿綿細雨處處飛。畫簾低垂鎖深閨,卻憶簷下,香巢濺淚,未卜雙燕何時歸?』盈盈小心的拿起詩稿,笑著說:「姐姐真是好才情!我怎麼不早些遇到姐姐呢?」
我將筆放回筆架上,又看見畫桌上似乎還放著一幅畫,柳盈盈笑道:「這是我剛畫成的一幅畫兒,倒教姐姐見笑了。」我說:「小姐也太過謙了,欣賞一下如何?」
柳盈盈含笑點頭,起身把那幅畫兒遞給我。我拿起一看,畫的是幾朵蓮花,清雅秀麗,含苞待放。我不禁想到了周敦頤的那篇『愛蓮說』,不覺喃喃念道:「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偶爾抬頭,卻發現柳盈盈眼眶兒發紅,泫然欲泣。我不禁有些驚訝,生怕自己哪兒冒犯了主人。盈盈似有所覺,趕緊回顏展笑:「蘭心姐姐勿疑,我一時聯想舊事,有些傷感而已,與姐姐不相干的。」一面說著,一面起身走到窗前,注視著滿池的荷花:「我就喜歡這些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做人也該如此!」
看著盈盈衣袂翩然的站在窗前,我不禁脫口而出:「小姐就如同那蓮花仙子一般美好!」
盈盈似乎很感動的看著我,正想說什麼,墨香和小雅忽然很驚慌的跑進來:「小姐,小姐不好了,日本人闖進院子裡來了。」
盈盈忽的一縱身,從窗口跳入荷塘裡,而後墨香和小雅也跟著跳進去了。我大吃一驚,慌忙呼救:「救人啊!救人啊!」
我發現有人推我,回頭一看,卻是表姐站在我旁邊。表姐笑道:「在這兒睡覺挺涼爽的吧?」我此時才發現,自己坐在長廊邊看魚,不知不覺得靠在欄杆上睡著了。
「走吧!他們都坐在席上吃酒了,咱們快去吧!」表姐拉著我來到席上。
3
此後,我對那座『荷園』多了幾分親切。一日煙雨濛濛,我閒著無事又獨自來到『荷園』。正往裡走,迎面遇到從裡面走出的一位老園丁。中等身材,古銅色的臉上,深深地刻著一道道皺紋;淡淡的眉毛下,一雙慈善的眼睛炯炯有神。頭上戴著一頂草帽,露在帽沿外邊的頭髮已經斑白了。老園丁看到我,很溫和的說:「姑娘!現在天色不早了,又在下雨,你一個人不要太往裡面走了,就在這兒轉轉吧!酒家商舖也都在門面上,想吃什麼、玩兒什麼外面都有,裡面荒涼的很!」
「裡面有好景致呢?好漂亮的荷花,是您在侍弄吧?您把花兒培育的真好看!」
老人家笑道:「我年輕時就喜歡這些花花草草的,就在這兒打理這座園子。你如果喜歡逛,等天氣好的時候再到這兒來玩兒吧!」老人家一面絮絮叨叨的說著,一面查看著植物,漸漸走遠了。
我沿著小路繼續往裡走,在細雨中可見那不遠處有些朦朦朧朧的色彩,粉的,黃的,白的,像有一大片。是路邊的桃、杏、海棠樹上的花的色彩。那些花在枝頭爭芳鬥艷,在枝頭爭相綻放,花枝上面的水點像是花淚。那些花色彩繽紛,鮮艷極了,給人以心曠神怡的感覺,好像還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夾雜著水汽在空中瀰漫。在那空靈、飄渺的煙雨中一片片花瓣悄然落下,在空中旋轉著,飛舞著。
我正信步走著,忽然發現前面人影一晃,一個麗影裊裊娜娜的走入竹林深處去了。我心中一動,看那身形,彷彿是墨香。我也跟了過去,忽而聽到竹林裡傳來一陣優雅的古琴的聲音,聲音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閃著靈動的翅膀,清清亮亮的流淌著,又好像塞外悠遠的天空,沉澱著清澄的光、、、、、、、
接著一個清越的女子的聲音唱到:「生逢亂世兮遭荼毒,誓不辱志兮赴清流。盼我爹爹兮早歸來,一家團聚兮享吉祥。」
那聲音好熟悉,好像在哪兒聽過。我又恍惚聽見另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說道:「小姐!我才採了一束花兒來,您瞧著放哪兒好?」
小姐?我不覺心中一動,該不會是盈盈小姐吧?我正欲走進竹林,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喊我:「姑娘快回來!快回來!」
我回過頭,原來是那個老園丁站在不遠處向我招手:「姑娘!別再往裡走了,快回來!快回來!」我有些洩氣,怎麼還是被他『逮著』了呢?
我只好往回走,那個老園丁依舊和氣的說:「姑娘!我是為你好,看你小小年紀,有許多事兒你都還不知道。你要逛園子,天氣好的時候隨你怎麼逛。現在這煙雨濛濛的,我怕你遇到些古怪。」
古怪?我不禁大吃一驚:「會有什麼古怪呢?」老園丁把我引進旁邊一座亭子裡休息,從肩膀上取下一條乾毛巾讓我擦擦頭髮上的雨珠兒。慈愛的笑道:「到底是孩子家!沒事還跑出來淋雨,不過你再怎樣淘氣,有些事兒還是避開點好!」
我很好奇的問:「那您說我該避開什麼事兒呢?」
「最好不要一個人的時候到這園子裡來,特別是是這樣的陰雨天氣,不要到園子後面去。」
「為什麼呢?」我繼續問,
於是,那個老園丁長歎了一聲,就向我講起了一段往事、、、、、、
4
老園丁說:「我原本是這家荷園的下人,園子的舊主人姓柳,是一位商人,常年在外經商。家裡只有夫人帶著一個小姐生活,原本也過得逍遙自在。
後來日本人打進來了,老爺在外地,一年沒有音訊。夫人就派大丫頭墨香出去打聽老爺的消息,結果一出巷子就被日本人殺了,夫人就再不敢出去了。
夫人吩咐我將墨香的遺體送回鄉下老家安葬。三天後我再回來時,就發現夫人死在前花廳裡,還有幾個下人死在廚房裡。聽別人說,日本人進園後大開殺戒。將園子裡的人都用刺刀挑死了,小姐在後院的窗戶中看見了這一幕慘劇,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就從後窗戶跳進了荷池中。我回來後到處找不著小姐,七天後,才看見小姐飄在荷花中,我趕緊把她打撈上來。一看小姐容貌依舊,還是如生前一般秀麗端莊。
我把夫人和小雅、盈盈小姐,還有幾個下人的遺體都埋在了後花園中。埋葬的當晚,我就夢見夫人和盈盈小姐淚流滿面的站在我面前說:『李伯,你別走!陪我們在這兒等老爺回來,向老爺稟告實情。讓老爺知道我們已慘死,只有你能告知老爺我們的所有遭遇,我們一家人也有團圓的那一天。』連續三個夜晚我都作著同樣的夢。所以我就不能再回老家了,再說我也無兒無女。心想我不能侍候她們活著的時候,就只有照料她們的亡魂。
逢年過節時我給她們燒幾張紙,打掃墳墓,清明時節給墳填填土,平常時在這兒打掃庭院。
說也奇怪,後來經常出些怪事。園子裡的荷花開得特別好,花園的花兒也開得特別嬌艷。一些花花公子哥兒們聽說後,就非要闖進院子裡賞玩,但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渾身濕淋淋的,像落湯雞似的連滾帶爬的跑出來。嘴裡亂喊:『有鬼啊!有鬼啊!好嚇人的惡鬼!青面獠牙,渾身血淋淋的!好嚇人!好嚇人!』
說來好笑,也有一些讀書人彬彬有禮的與我打招呼,說要進園去遊玩、觀賞荷花,我便讓他們進去。他們有時進去觀賞大半天,出來後還說『真是個才貌雙全的小姐,有才!有才!花美,景美,人更美』。
我在這裡守園子已有四十多年了,有幾次煙雨濛濛的時候,我隱隱約約的見到小姐坐著花船在荷塘中時隱時現,我還能聽見小姐和丫頭們的嬉笑聲。我感覺到她們很開心,我也不便打擾她們。靜靜的聽著她們的歡笑聲,我也覺得很欣慰。
這麼多年過去了,至今都沒有老爺的消息,我也有八十多歲了,是個快入土的人了,我想只有在我死後到陰間裡再去打聽老爺的消息。」
老園丁說完,拿起桌上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壺啐了一口茶。對我說:「不過我瞧著你倒是不俗,不像一些人打扮的花裡胡哨的。你這身打扮倒和當年我家小姐穿戴有幾分相似,我家小姐若在世,也會喜歡你的。」我那天的確穿著藍色立領碎花小褂兒,同色的百褶長裙,頗有些舊式氣質。
我笑了笑:「不瞞您說,我姑母過生那天曾在這園中遊玩兒,一時在涼亭中睡著了。夢中就曾見到您家的盈盈小姐在划船,她還將我邀入畫室中去玩兒。剛才我還聽見竹林中有小姐的聲音在吟詩呢!我正想走進去,就聽見你在喊我了。」
老園丁慈愛的說:「如此說來,你和我家小姐倒也真是投緣的很。她當年的確是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可是生逢亂世,也只有獨自躲在家中,還不能倖免遇難。哪像現在的女孩子們可以隨意的上學、交友。哎!我家小姐若在世,一定能和你成為『閨中知己』的。不過而今畢竟是仙凡有別,人鬼殊途,就是孔子也有一句話怎麼說來著?我過去好像聽小姐說過的、、、、、、、」老人家一時沉思起來。
我不禁抿嘴一笑:「可是『敬鬼神而遠之』麼?」
老園丁點點頭:「正是、正是,姑娘果真好才情,如今像你這樣隨口答得出『論語』上的語句的小姑娘也不多了。難怪小姐會在你的夢中現身呢!」
看看天色將晚,我起身告辭,剛走出門房,就似乎又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隱約傳來,遙望荷池中,恍惚有一座畫船,上面閃爍著點點燈火若隱若現,好像還有一絲隱隱的歌聲飄來:「雲淡風輕月半明,微風縷縷捲簾輕。深思總似丁香結,難展芭蕉一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