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朱雀大街上的人流終年不息,新年將至,朱雀大鬧,忙於備貨的商賈、採辦年貨的市民,年年歲歲,一樣無聊的寒暄、一般的步履匆匆,可今年卻多了許多陌生的胡人臉孔,他們衣著華貴,帶著大批僕從,幾乎每一個初來之人都對恢弘的長安城充滿了讚歎和景仰,這些胡人大都是各西域小國派往長安的使者,挾羅斯之戰的餘威,李清給所有國家都定下了法度,每年必須遣使到長安向天可汗朝貢,令出即行,諸國不敢不從。
就在朱雀門之外一棵百年老柳樹下,蹲著一名滿臉憂鬱的中年人,此人姓王名滔,原任安西軍判官,一直是高仙芝的勾判之權,但羅斯一戰後,被節度使李清以文書鉤稽混亂為由,貶為龜茲鎮倉曹參軍事,將他從軍隊系統中剔除,安西軍判官一職由張巡接任,眼看新年將至,王滔請了探親假返回長安,但他的真實目的卻是想尋到老上司在長安謀一份新差,不巧,高仙芝到太原整頓北都禁軍去了,王滔撲了空,無奈之下他只得日日守在朱雀門前,看看能不能碰上運氣,被某個權貴賞識。
再過三天便是天寶十一年的新年,時近休日,百官心已散漫,從早到現在進朱雀門的朝官寥寥無幾,王滔眼望穿了也不見一個大官模樣的人過來,他的腿蹲得委實有些酸了,便扶著老柳站起來,嘴裡還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一幫王八羔子,老子在前線流血流汗,現在幾時了,還在被窩裡摟著女人睡覺。」
剛罵完,一輛寬大華貴的馬車迎面駛來。四匹馬清一色為純白色。行姿矯健,王滔是個識貨的行家,一看這馬便知道車內絕非尋常官員,他不顧腿酸,兩步衝上去招手呼喚,「大人,請聽我一言!」
可惜那馬聽不懂人話,並不睬他,擦著他的衣襟便衝了過去。『他娘.車停了下來,車簾慢慢拉開,露出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卻是當朝貴人楊國忠。
楊國忠在一個月前剛從益州結束了半年的長史任期返回。在益州期間,他依然兼任吏部侍郎、太府寺卿一職,這就儼如後世掛職到基層鍛煉一樣,鍍了一層金後又回到長安。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但他卻嫌尚書清閒,便握著吏部侍郎地實權不肯放手。
官漸漸做大,楊國忠待人也開始平易可親起來,臉上也時常掛起李林甫式地招牌笑容,一改往日做事惰怠的形象。日日勤於政務,這不,眾人皆醉唯他獨醒,他入朝處理公務來了,適才王滔叫他時,他正與周公弈棋,無暇分身,好容易周公告辭。他才及時叫停了馬車,險些失去一個禮賢下士的機會。
「你是何人?找本相何事?」
楊國忠上下打量王滔。長相粗黑、品階低鄙,他心中不喜,但臉上依然笑呵呵開玩笑道:「莫不是手中拮据,無錢過年,來打本相的秋風不成?」
王滔鼻子一酸,儼如一把生薑粉被吹入眼中,他幾時見過這等平易近人的高官,好在腦子沒有跟著情緒化,聽對方自稱本相,又從淚眼摩挲中見他馬車上刻個『楊』字,腦筋立刻便轉過彎來,『難道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楊國舅不成?』
在機會面前,最重要的便是出手,抓住它,王滔立刻從懷裡掏出個錦盒,彈開,雙手捧上頭頂,謙卑道:「這是卑職獻給楊相的心意。」
錦盒裡面是一個大小如雞卵的明珠,明珠通體呈淡綠色,幽幽閃著一層青光,這是高仙芝率軍洗劫拓折城時,王滔從石國地寶庫中得來,用作進身之階。
正如公雞升天做了日星官也改不了打鳴一樣,楊國忠從少年時養成的一些習慣到現在也改不了,他的眼睛裡立刻冒出光來,倒與這顆明珠相映生輝,生輝之餘,周圍的環境早已瞭然於胸,無人,幾十個守門士兵臉對著臉,目不斜視,就算斜視也看不見,有馬車擋著呢!
「呵呵!最近貴妃娘娘頭上飾物尚缺,這顆明珠我就替你進獻於她。」
楊國忠笑呵呵接過,隨即將它放進馬車的一個暗箱裡,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至理名言,就如狗吃一根骨頭也要心懷感恩一樣,楊國忠語氣柔和道:「你可有什麼難處要本相幫忙?」
「下官原是安西軍判官,被新節度使報復打擊.
「等等!」楊國忠忽然打斷了他的話,他的眼中冒出另一種光來,這是發自內心地感興趣,安西新節度使不就是李清麼?恩!報復打擊,楊國忠獨有的官場頭腦裡立刻勾畫出一幅路線圖來:『下屬發現上司的把柄,舉報不成,被上司明升暗降或是直接排斥』。
他立刻拉開車門,笑咪咪道:「來!上車來,此事咱們慢慢聊。」.
如果一定要用返老還童來形容一個人的話,那這個人就是大唐皇帝李隆基,他已是近七十地老人,前幾年為天下事操勞而生的老人斑現在卻奇跡般的消失了,皮膚光潔而細嫩,頭髮烏黑油亮,這和陳希烈進獻給他的養生篇不無不關係,無思無為、順心自然,當然,更重要的還是愛情的滋潤。
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看重他地皇位,容不得任何人有半點不臣之心,太子之位到現在還空著,不說朝中大臣,就連市井百姓都看出來了,這位坐了四十一年皇帝的大唐天子,壓根就不想有後繼之人。
因楊玉環的大姐秦國夫人忽然病逝,楊玉環
她的葬禮,原計劃新年後才從溫泉宮返回的李隆基也歸來,這兩日,楊玉環忙於家事,無暇陪伴李隆基,百無聊賴之際,李隆基又踏入了數月未進的御書房。翻翻各邊關歲末報功地奏折。聽聽各州縣天下安泰的報喜。這也是他樂見樂聞之事。
今年最讓他開懷莫過羅斯大勝。足足讓他歡喜了一個月,儘管不少人都拿李清殺葛邏祿人之事發難,但李隆基還是力排眾議封李清為尚書左僕射,尤其讓他欣慰是李清洞察聖意,勒令西域諸胡年年到長安朝貢,看來讓他取代高仙芝地策略是完全正確地。
李隆基心情愉快,他隨手揀起一本奏折細細翻閱。但不知不覺中,他地臉色漸漸凝重起來。
「陛下,邊令誠昨日回來了。可要見他?」高力士一邊站在門口低聲請示,一邊偷偷掃視李隆基手中的奏折,李隆基幾個月沒到御書房來,所有奏折都是他代為批閱。關於財政拮据、民生艱難地奏折他早已處理,只撿了些喜悅之事放在案頭,但此時李隆基手中地奏折他卻有些陌生,似乎自己並沒有看過。
高力士的目光迅速向後一掃。魚朝恩的頭立刻不自然地低下。高力士心中微微冷笑,日久見人心,此話果然不假,自己稍一疏忽。便有人鑽了空子。而且還是自己刻意培養的接班人。
『砰!』一聲,桌上地茶杯驚得跳了起來,杯蓋掉在地上,卻沒有碎,滴溜溜在地上轉著***。
「高力士!」李隆基忽然厲聲喝道。
「老奴在!」折地無知。
「發生這麼大地事。你竟敢隱瞞於我。」怒不可遏地用中指關節狠狠敲著桌子:「你自己看看!你看看!」
高力士戰戰兢兢拾起奏折。首先落入眼簾是此奏折的上奏人:安祿山,他再翻一頁。看到了『李獻忠』三個字,他大腦裡『嗡!』得一聲,這幾個月最害怕之事終於被揭出來了。
李獻忠,原名阿布思,鐵勒九姓胡(不是昭武九姓)的首領,開元初年被突厥默啜可汗打敗。內附唐朝,天寶元年正式投降大唐。在李林甫地全力保舉之下,被封為朔方節度副使,天寶六年,李隆基本想升他為河東節度使,卻被安祿山擠掉,從此與安祿山結仇,二個月前,他奉命與安祿山共討契丹,但安祿山卻按兵不動,李獻忠無援大敗,因害怕朝廷責難,便歸逃漠北,其手下數萬逃散的精兵皆被安祿山收編。
李獻忠叛逃,事情雖大,但還不至於到讓高力士壓下不報的程度,關鍵此事涉及到了右相李林甫,李林甫不僅全力推薦他,而且私交甚密,李林甫兒子也在其手下為官,如果李隆基追究此案,李林甫地把柄便出來了。
高力士是深知李隆基的心思,天寶八年,李林甫在絕境中能翻盤,除了楊國忠自己處事不當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李隆基沒有被抓到他真正的把柄,但此回卻不同了,當年李適之被貶黜,不就是李林甫死抓住柳升案不放,先牽出了京兆尹韓朝宗,再利用韓朝宗扳倒了李適之嗎?當時他李林甫還在朝堂中大喊,『朝官獲罪,薦者焉能事外!』
如今,他李林甫地把柄出來了,一直冷眼旁觀的李隆基焉能放過他,尤其是現在,楊國忠從州縣歷練回來,正是李隆基想動李林甫地時候,安祿山便湊趣地送來一個枕頭。
果然,李隆基的怒氣忽然平息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眼光閃爍,慢慢地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回頭對魚朝恩吩咐道:「去!將楊國忠給朕叫來。」
停了一下,李隆基便將此事暫時放下,想起適才高力士之言,邊令誠回來了,這也是他急著想見之人,他瞥了高力士一眼,冷冷道:「去把邊令誠給我找來!」
高力士見李隆基去找楊國忠,心中暗暗歎息,此關李林甫難過了,但他已經瞞報在先,手就不能再長了,便低頭應了一聲,匆匆去了。
房間裡很靜,李隆基眉頭緊鎖,右肘支撐在龍案上,輕輕按揉著太陽穴,這一年多來他聽了太多的好消息,西域大勝、鹽稅滿庫,但今天突來地消息卻一下子將他敲醒了,天下並不太平。很多人、很多事都在隱瞞著他。甚至包括他最信任地高力士。
李隆基忽然心煩意亂。其實他也知道天下並非總是歌舞昇平。做了四十一年的皇帝,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治理江山的難,一個土地問題就困擾他幾十年,詔書不知下了多少,都淪為一紙廢文,還有軍費,這幾年自己手上批出的軍費有多少。數都數得過來。
關鍵是他沒有那麼多精力去理政,他更關心的是他地皇位,越到晚年。他地警惕性越高,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甚至自己地父皇,哪個晚年不出事?這彷彿是他李氏皇族的宿命,他大半精力在楊貴妃身上。而剩下地精力也只能全部防在如何防止宿命重演之上。
他不僅要防子嗣奪位,現在還要考慮權臣篡位,尤其是那些手握兵權之人,更要加倍防範。本以為一切在握。但今天李獻忠之事卻讓他意想不到,看來,自己是太掉以輕心了,必須得多留一些神才是。李隆基暗暗打定了主意。
至於北逃地李獻忠。罪不可恕,須派一員合適地大將將其捉回,李隆基略微想了想,便提筆在安祿山的奏折上寫下了『程千里』三個字.
「皇上,老奴在!」
輕柔的應答聲打
隆基的思路,他抬起頭,眼前出現一張又黑又瘦地臉乾裂。彷彿被風乾的茄子,李隆基霍然一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從此人臉上看出一點邊令誠從前的影子。
數年未見,他竟成了這副模樣,原本對他的滿腔怒火,一時煙消雲散,畢竟是自己的家奴,對自己忠心耿耿才是最重要的,至於貪財怕死這些小節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李隆基默默地看著他,半天才和顏悅色地問道:「朕來問你,你對高仙芝與李清怎麼看?」
邊令誠一愣,他原以為皇上會因為自己兩次大戰都躲在後方不前而大發雷霆,心中緊張而焦慮,不料皇上似乎並不打算追究自己地責任,他心中異常感動,慢慢跪倒在地,低聲泣道:「老奴有負聖恩,特來領罪!」
李隆基擺了擺手,略有些不耐煩道:「你有沒有罪朕很清楚,先回答問題。」
「是!」邊令誠抹去眼淚,他想了一想道:「在老奴看來,這二人在行事手段上並無區別,高仙芝屠拓折城、李清殺盡葛邏祿人,皆是一般的果斷狠辣,對待下屬也是恩威並施,以收其心,但二人在兩個方面確實又大不相同。」
「哪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對西域諸國與大食的態度,高仙芝對西域諸國是以主待僕,以征服者的姿態向下俯視,而從不考慮他們地感受,老奴與他呆了多年,瞭解他甚深,他從來都蔑視大食,在他眼裡大食不過是另一個康國或石國罷了。」
說到此,邊令誠的眼中閃出一絲敬佩,他道:「李清的眼光卻比他看得遠,從一開始他便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和一個什麼樣的對手作戰,他似乎很清楚大食的底細,老奴幾個月前曾在他的大帳裡見過一個沙盤,大食地諸多城市,與羅斯的距離,大食現在的主要目標或是對手是誰?大食軍作戰的特點,皆在沙盤上標注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備戰非常充分,僅箭矢就打造了五十萬支,知己知彼,老奴以為這是李清能以少擊多,最後戰勝大食人的最重要原因。」
李隆基微微點了點頭笑道:「說得不錯,看來你還是有點眼光,那他們的另一個不同是什麼?」
「另一個不同.
邊令誠忽然有些遲疑,他眼角餘光向兩邊一掃,除高力士坐在下首研墨,再無他人,他一咬牙,湊近李隆基低聲道:「此二人另一個不同便是在對皇上的態度。」
「哦!」李隆基忽然有了十分的興趣,他微微瞥了一眼高力士,忽然想起剛才那本奏折,便對他道:「你去給貴妃說一聲,就說朕中午不回去用膳,晚上再陪她。」
「是!老奴這就去。」房間。
「你說吧!他們二人對朕地態度怎麼不同?」
邊令誠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從表面看,高仙芝囂張跋扈,擅自在龜茲接受小國朝貢,而李清卻事事克制,並勒令西域小國每年來長安向陛下朝貢,誰忠誰奸似乎一目瞭然,但老奴與他二人相交皆深,卻有自己不同的看法。」
「說下去!」李隆基地眼睛漸漸冷了起來。
「老奴以為此二人表現迥異的原因,其實是他們各自的經歷不同,高仙芝長期駐守邊陲,從未在朝中為官,官場上那一套他知之不多,所以很多小節上不注意,率性而為,讓人詬病;而李清則不同,從太子舍人到戶部侍郎,他是在官場上打滾的人,怎會不懂得可為可不為,所以老奴以為,高仙芝是什麼人其實已經一目瞭然,但李清心中的真實想法,老奴至今也看不透,這才是可怕之處。」
「你是說,李清心口不一嗎?」李隆基有點不相信地追問道,畢竟李清在他身邊多年,他還是對其瞭解一、二,否則也不會讓他做安西節度使。
「老奴倒不是那個意思!」邊令誠敏感地察覺到了李隆基口氣有些不善,急忙進一步說明道:「皇上只讓我對比李清與高仙芝,所以只是將兩人相比較罷了,兩人其實都不錯,但如果一定要將他二人對朝廷、對陛下的忠心程度比個高下,老奴個人還是更傾向於高仙芝。」
邊令誠的話使李隆基心中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他並不完全贊同邊令誠對李清與高仙芝孰忠孰奸的評價,但今天和邊令誠的一席談話卻從另一個角度提醒了他,那就是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他想起了李獻忠的叛逃,之前根本就沒有半點徵兆,卻突然發生了。
李隆基慢慢走到窗前,凝望著遠空,他想到了那些手握重軍的大將:安祿山、哥舒翰、安思順、李清、封常清,他們會不會也像李獻忠一樣,突然做出讓他完全預想不到之事呢?
過了良久,他低低地問邊令誠道:「你在邊疆多年,有沒有想到過什麼辦法,可以防止邊關大將的造反。」
「老奴不好說。」
「說!」李隆基霍然轉身,眼睛緊緊盯著邊令誠厲聲令道:「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邊令誠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其實老奴以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實行輪換制,邊關大將三年換一個地方任職,千萬不能讓他在某一個地方做得太久了。」
李隆基一呆,他忽然想起了安祿山,他做范陽節度使竟不知不覺已經十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