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日,興慶宮,李隆基的御書房內,寂靜無聲,只聽見數人的鼻息在房間裡輕微起伏,太子李亨直挺挺跪在地上,低垂著頭,淚水已經沾滿衣襟,自進了經快半個時辰了,腿早已麻木,但內心的痛楚依然如錐子般一下一下猛戳他的心。
上元之夜,他約韋堅在緊靠東宮的崇仁坊景龍道觀商討王忠嗣的調動,卻被相國黨人抓個正著。
「宗室、外戚、駙馬,非至親毋得往還!」
開元初年發佈的敕命在他腦海裡嗡嗡迴響,事隔數十年,沒有人會記得這條敕命,可當政治鬥爭需要之時,它便出現了,御史中丞楊國忠的奏折第一條便是引用這句原話。
此刻,李亨已經明白,這是父皇精心設的局,自己脫套心切,反而越陷越深,悔恨和絕望在他內心肆意橫流,回想這十年的太子歷程,坎坷和挫折便一直陪伴著他,從未稍停,他像一條狗一樣夾著尾巴生活在父親的皇權之下,可就是這樣,最終還是沒有逃脫被烹宰的命運。「啪嗒!」一顆淚珠從鼻尖掉落下地,摔成數瓣,哀傷,但身子還是禁不住微微顫抖。
在李亨的上方,大唐天子李隆基略略仰著頭,他臉色陰沉,用眼角餘光掃視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兒子無聲的飲泣讓他心中黯然,下面跪的既是他的兒子,又是他的繼承人,特殊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像普通人家的父親給予他更多慈愛,在這片金碧輝煌的宮殿裡,皇位遠比眼淚重要得多。
「亨兒!」李隆基聲音沙啞,「事已至此,朕不想再說什麼了,你回去好好反省吧!」
李亨的肩膀劇烈顫抖一下,『這就是結局了嗎?叫自己回去,回東宮還是別的地方?反省,反省什麼?』李亨的大腦裡一片空白,他想站起來,可是腿早已經沒有了知覺。
高力士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太子,這個曾經被他寄予厚望的大唐繼承人,現在卻變得異常卑微,他心中忽然起了一絲憐憫,不等皇上的眼色,便主動上前一步扶起太子。
「殿下,走吧!」高力士暗暗歎一口氣,在李隆基陰冷目光的籠罩下,他小心翼翼地將一瘸一拐的李亨扶出了御書房。
一直盯著李亨離開,李隆基的目光才慢慢收回,從抽屜裡取出一份詔書,這是一個月前便已草擬好的廢太子詔書,只缺他最後的簽署和蓋上璽印。
李隆基的筆卻遲遲落不下來,『內勾朋黨、外結邊將、寵用外戚』,這是廢太子的三大罪狀,就如同男人休妻要找到『七出『的借口一樣,這三大罪狀皆偏軟弱,不足以廢除太子。
李隆基一陣心煩意亂,將硃筆向桌上重重一拍,將剛剛進屋的高力士和站在牆角的魚朝恩皆嚇了一跳,兩人垂手而立,動也不敢動。
李隆基起身來到窗前,一把推開窗子,早春寒冷的風迎面撲來,將他心中的煩悶之氣沖淡許多,煩惱來自於慶王的節外生枝,李隆基一直以為比李亨更低調更隱忍之人是永王,可現在看來也並非如此,李隆基心中彷彿吞了一隻蒼蠅般的難受。
『流水下灘非有意,白雲出岫本無心』,若不是他以為大局已定,怎可能從他家人的口中知道其本性。
『我家王爺明天是太子,後天就是皇上。』
李隆基冷笑一聲,太子之位還沒到手,他便想到了皇帝之位,他望著牆角那枝性急的迎春花,花朵已經枯萎,怒放的花瓣凋零無幾,早春的嚴寒將其摧殘得奄奄一息。
李隆基耐不住早春的寒意,他返身慢慢走回到桌前,又拾起桌上的詔書,怔怔地望了半天,忽然長歎一口氣,將它扔回了抽屜,負手大步向門外走去。
「起駕!回宮。」.
且說太子李亨離開政事堂,他並沒有離開興慶宮,他孤身坐在偏殿裡等待著末日的來臨,他的臉象紙一樣白,瞇著的眼睛象祖母綠一樣閃著光,空曠的大殿裡,他像彷彿是一隻束手待斃的孤狼,所有的思維都停止了運轉,頭腦裡像他臉色一樣白。
這不知過了多久,『皇上起駕!』太監拖長聲調的喊聲將他驚醒,他打了一個寒顫,僵死的大腦又慢慢活動起來,「難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嗎?可為何又沒有人過來向他宣旨?」
李亨心驚膽顫地走出偏殿,卻見一人影匆匆從他身邊經過,似乎是一個宦官,李亨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他,「你且給我站住!」
被李亨抓住的宦官正是大太監魚朝恩,殿內光線昏黑,他並沒有留意旁邊所站之人,直到被抓住,他才發現身旁之人竟是太子殿下。
魚朝恩嚇得一激靈,急忙跪下,「奴才未看見太子殿下,請殿下恕罪!」
「罷了,起來吧!
無暇理會他的禮節,一擺手,盯著他低低聲道:「適旨傳出。」
魚朝恩腦筋極為活絡,他立刻便明白李亨所指,向兩邊看了看,見左右無人,便靠近李亨低聲道:「適才皇上拿出聖旨,猶豫了很久,始終沒有簽發,現在回宮去了。」
「你說的可是真?」李亨一把揪住他的胸襟,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睛裡閃爍著疑惑的目光。
「奴才不敢欺瞞殿下!」
李亨緩緩鬆開手,心中一片茫然,『為什麼?究竟出了什麼事?』
他忽然想起昨日長子對自己說的話,『父王,孩兒有六分的把握認為你能渡過此難.
本來只當他是安慰自己之語,但現在事實證明他所言竟是真的,李亨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件事的背後一定有一隻手在操縱此事,而兒子是知道真相的。
『這個小鬼頭!』李亨的心中開始明朗起來,他忽然記起昨日兒子邀自己去觀看他的訓練,倒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盤問他一番。
他看了看魚朝恩,向他點點頭笑道:「你很好,以後你要及時向我傳遞消息,將來我絕不會虧待予你。」.
從興慶宮到永興坊並不遠,穿過安興坊便是,就在回東宮的路上。吸取上元夜的教訓,李亨再不敢隨意亂走,只打算在回東宮的路上順便看看李俶的訓練。
轆轆的車輪聲在大街上迴響,太子李亨的儀仗穿過了安興坊,緩緩駛入永興坊,這是一支兩百多人的隊伍,羽林軍前後左右嚴密護衛著太子的馬車,又有專人在前面開道,街上的行人紛紛向兩邊躲閃,給太子的車仗讓無一點路來。
遠遠地已經看見小小校場的影子,小校場周圍都是大片民居,分佈得整整齊齊,清一色的白牆黑瓦,路兩旁綠樹成蔭,一條條小街小巷穿插其中,就彷彿一畦方正的菜地。
前方的路有點窄了,行人頗多,車仗的速度放慢下來,但就在車仗的百步開外,一所靠窗的民居裡,一個身材高大,手腳猶長的漢子手握一把弓箭,眼光如炬,緊緊地盯著李亨的馬車靠近,近了!已不到一百二十步,漢子從箭壺抽出一支長箭搭在弓弦上,銳利的箭尖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將長弓緩緩抬起,弓弦吱吱嘎嘎拉成滿月,箭尖筆直地指向太子馬車的車窗,但緊捏箭羽的手卻沒有鬆開,他還在等,等最後機會的來臨。
太子的馬車已經來到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忽然,一聲長長的馬嘶鳴聲傳來,從一條小巷口衝出一匹著火的驚馬,準確說,是馬尾被點燃了,直向太子的馬車衝去,急促的馬蹄聲、沙礫飛濺的聲音、馬痛苦的悲鳴聲,驚呆了太子的護衛,但只在瞬間他們便反應過來,紛紛揚起馬、拔出橫刀向衝來的驚馬刺去、砍去,驚馬最終沒有衝撞到太子,在距他一丈外倒地。
百步外,那漢子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太子馬車車窗,一眨也不眨,目光中閃著微光,就在驚馬倒下的瞬間,他看見了,陽光下,車簾上映出一個身影,隔著車簾的縫隙向外察看。
漢子緊捏箭羽的手終於鬆了,羽箭如閃電一般向那車簾上的黑影射去,略略放偏,直取他的肩臂,那漢子隨即扔掉弓箭,不再管射出的結果,轉身便離開民房,飛奔而跑,片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子遇刺,被一箭射穿左肩,消息如晴空一聲霹靂,瞬間便傳遍了長安的大街小巷,震驚了朝野,『是誰?是誰下的手?幾乎的目光都投向了十王宅方向,假若太子遇刺身亡,誰會是最大的得益者,這裡面的實在值得玩味。
一個時辰後,整個長安城便宣佈戒嚴,一隊隊的羽林軍和戍衛軍在大街上奔跑,挨家挨戶搜查,尋找可疑之人,尤其是客棧、青樓、酒店這些流動人口比較集中的地方更是搜查的重點。
但奇怪的是十王宅一帶卻安安靜靜,看不見半個士兵的影子,更沒有士兵進府搜查,彷彿他們與此事沒有半點瓜葛。
此刻,長安城所有人談論的話題都和太子有關,上元夜太子私會外戚,太子被政敵暗算,真真假假,鬧得人心不穩,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太子被刺兩個時辰後,皇上親自去東宮探望太子的傷情,使傳得沸沸揚揚的廢太子流言,也由此戲劇性地嘎然而止。
失望、竊喜、憤怒、冷漠,各種人世間的悲喜劇交替著在長安各個角落同時上演,正月十七之夜,注定將成為無數人的不眠之夜。
當天深夜,戒嚴悄悄解除,同時宗正寺傳出消息,明日各皇子、皇孫的演武比試大會正常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