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李亨面無表情地靠在軟榻上,目光冷然地注視著窗外,一隻黑糊糊的蜘蛛正在兩根樹叉上結網,一根又一根無形的細絲拉過,漸漸地變成一張奪命的天網,嚴密而無一絲疏漏,蜘蛛則悄悄地退到一旁等待著獵物的上門。
李亨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撞進天網的小蟲,無力掙扎,而他的父親就是那只躲在一旁的蜘蛛,隨時可以要他的命,他嘴角撇出一絲冷笑,他們究竟是父子還是天敵。
李亨的手伸向茶杯,才發現茶已經變得冰涼,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低微的腳步聲,他面前出現一雙白皙而纖細的手,將一杯熱騰騰的參茶輕輕放在李亨的面前,「太子,該喝茶了!」
這雙手的主人便是太子妃韋氏,她是一個雍容端莊的女人,容貌依舊美麗,明亮的雙眸安詳地凝視著他,嘴角上掛著露而不顯的微笑,從她臉容中透出一種溫柔的氣息。
「趁熱喝吧!冷了脾胃會疼的。」
李亨的臉上顯出一絲難得的笑容,接過參茶細細地品飲,片刻便將參茶喝盡,太子妃接過空杯,猶豫一下,卻沒有走。
「還有事嗎?」
太子妃笑了笑道:「今早收到一份喜帖,就是你常說起的李清,他三天後便要成婚,我在想咱們應該出一份厚禮。」
「哦!」李亨地眼皮抖了一下。「這事你看著辦就是了,不用問我。」
「太子還是寫幾句話吧!」
太子妃委婉勸道:「他們都沒有長輩,太子就算不能出席,寫幾句祝賀話也是對下屬的一種關心。」
「這事你看著辦就是了。」還是重複同一句話,彷彿李清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干之人。
太子妃暗暗歎了口氣,轉身走了。
過了半天,李靜忠悄悄進來。垂手站立在台階下,「殿下找我嗎?」
李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去告訴李清,他以後就不用來當值了,專心做他的舍人吧!」
一顆不信任的種子在李亨心中發芽,無論李清是否投靠了李林甫。都已經不重要了。
「是!」李靜忠悄悄退下,剛要離去,卻又被李亨叫住,「你再去告訴他,那套宅子我還有它用,給他三天時間,讓他另外找個住處!」.
陽光和熙,青草到處生長,牆頭、石板縫裡,凡是青草沒有鋤盡的地方。都是一片翠綠,生機盎然。寒鴉、麻雀和鴿子感到春天已經來臨,都在歡快的築巢。就連蒼蠅都被陽光照暖,在厚厚的牆角下嚶嚶嗡嗡地騷動。
這裡是長安的西市,和東市專供皇室貴族不同,西市則是全國的工商業中心,既有珠寶、絲織品、瓷器、香料等奢侈品,又有衣、燭、餅、藥等日常生活品,這裡商賈雲集,邸店林立。物品琳琅滿目,貿易極為繁榮。胡商眾多,胡姬酒肆比比皆是,故李白詩云:『五陵少年金市東,笑入胡姬酒肆中。』
在布帛市場的一角,聚集著十幾家錦繡彩帛行,可別小瞧了它們,它們控制了全國七成以上綢緞貨源,每一家的倉庫裡各種錦綾、羅彀、綢絹堆積如山,每月的資金往來高達萬貫,和成都一樣,每一家商行都有自己地後台和背景,相處幾十年,雖然不明說,可對方的老底彼此都清清楚楚。
這一溜綢緞行的東面,有兩家為最大,一家叫揚蘇行,一家叫巴蜀行,此刻在巴蜀行的門口,新東主李清坐在一把高椅上,翹著腿笑咪咪地望著忙碌的夥計,他現在已經沒有上班的必要,從前他掛一個太子舍人的虛銜,做的卻是太子的侍衛長,而現在他連侍衛長也不是,甚至連進出內宮的腰牌都被取走,也就是說,他還是東宮地官,但已經不是東宮的人了,李清也沒有什麼遺憾,反有一種解脫地輕鬆。
巴蜀行原是李琳的最大地一處產業,已經慷慨地贈給了李清,主要經營蜀錦,控制長安近八成的蜀錦貨源,裡面的夥計除了原有掌櫃僱員外,另外新增了十幾名彪壯的護院,這些都是李清在義賓縣的手下。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今日是中和節,休朝一日,西市裡隨處可見穿著便服的官員在偷偷巡視自己投資的店舖。
這時,揚蘇行的東主杜有鄰笑吟吟地走來,說也巧,他也是東官屬官,官拜贊善大夫,女兒卻是李亨地偏妃,封良,雖低於太子正妃韋氏,但最為受寵,杜有鄰約六十歲,其貌不揚,和所有的官員一樣,雖靠商舖地收入發財,卻又十分鄙視它,總覺得有失身份,難得在西市露一次面,平時都交子侄經營,他雖是太子的岳丈,但並沒有變得妄自尊大,恰好相反,他把所有人都放在眼裡,他生性寬厚,熱心快腸,最大的特點便是有一句口頭禪,「太子常跟我說.
離李清還有十步遠,他洪鐘一般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哈哈!李舍人,咱們同衙為官,又同店為鄰,太子常跟我說,李舍人為人謙和,可以深交,這遠親不如近鄰,咱們當好好交往才是。」
李清亦笑呵呵回禮道:「哪裡!哪裡!杜大夫是皇親國戚,就怕李清高攀不上。」
杜有鄰卻臉一板,「這是什麼話,太子常跟我說,不黨父兄,不偏富貴,正是我女兒當了皇妃,我才更要注意影響,不要壞了太子禮賢下士的名聲,其實我是最討厭人家說我是皇親,好像我這官是靠女兒得來,你說是不是,呵呵!呵呵!」
就在二人寒暄之際,巴蜀行的新任二掌櫃張奕溟興沖沖跑來嚷道:「老爺,有好事,幾個南詔人要來買咱們一萬貫的錦帛,一萬貫啊!」
他的叫嚷聲讓李清恨不得將他的一對招風耳割下來當下酒菜,說過多少次了,總是不改,也不看看旁邊是誰,便胡
,他偷眼向杜有鄰望去,果然見他兩眼漸漸放出光來一臉羨慕道:「李舍人果然是財運當頭,只接手第一天便有大買賣上門,什麼時候南詔人也來買賣我的貨,太子常跟我說,知足常樂,我不要多,三千貫就心滿意足了。」
他的話李清自然明白,便微微笑道:「既然遠親不如近鄰,有財怎能不一起發,不如咱們兩家一人一半如何?」
聽得杜有鄰大喜,暗讚李清會做人,連忙拱手謝道:「太子說得果然不錯,李舍人當真可以深交,我這就去找我的掌櫃來細談。」
說完,他生怕李清反悔,掉頭便跑,等他走遠了,李清才寒著臉對張奕溟道:「你當真是金口,嘴一張,五千貫的生意便沒了,你說說看,這回要怎麼罰你!」
此刻張奕溟的臉色就如同那濃縮過的海水一般,苦澀得讓人不忍目睹,「這、這.扣他俸料,可他還指望這個月領了錢去買兩個丫鬟,嘗嘗當老爺的滋味呢!
「李老弟看在我面上饒他一次如何?」
李清回頭,卻見一個強壯如熊一般的男子正笑望自己,不是王兵各是誰,呆了一下,兩人哈哈大笑,上前緊緊擁抱了一下,李清隨即給了他一拳笑道:「你這黑熊,到了長安卻不來看我。倒去陪什麼南詔王子。」
「那老爺,我.
李清手一揮,「看在王幫主地面上,這次且饒你一遭,快去辦貨吧!」
張奕溟喜出望外,謝了王兵各的說情,一溜煙跑了。李清搖了搖頭,又取出一張清單對高展刀道:「有件事要麻煩你,就照我單子開的物品採辦,我估計這西市裡應該都有。」
高展刀答應,喚上幾個護院便出門去了,李清又找來掌櫃交代幾句。這才拍拍王兵各的肩膀笑道:「走!咱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去。」.
在商行旁邊的胡姬酒肆裡,李清和王兵各要了幾壺酒,正慢慢講述別後之事,王兵各輕輕晃著酒碗,興奮之餘卻又帶一點遺憾道:「我本是南詔白崖城部族人,從小父親便將我帶到中原來,我此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讓我父親之靈回歸故里,正好於誠節的外公便是白崖城部酋長,他答應了我的條件,我便做了他地親隨衛隊長。只可惜這人實在有點讓人失望,比他的大哥差得太遠。」
他又想起於誠節對小雨無禮之事。歉疚道:「是我不好,帶他和兩個弟妹一起上路。真有點對不起兄弟的托付。」
李清拍拍他的手笑了笑道:「不妨事,簾兒和小雨無恙而來,還是多虧你了。」
王兵各一直歉疚此事,見李清不放在心上,他心中稍定,一口將碗中的酒喝乾了,一抹嘴道:「說說你,聽弟妹說你陞官了。可是真的?」
若李清能早幾日遇到王兵各,他一定會絞盡腦汁通過王兵各結識於誠節。可現在,去南詔之事也告吹了,於誠節對他已毫無意義,若能多買他些貨倒是好事,李清搖搖頭苦笑道:「是陞官了,卻是個閒官,什麼事都沒有,所以便來做做生意,剛才來買貨地南詔人便是你們嗎?」
「是!再過幾日我們便要走了,於誠節要送禮,便派人來採辦些錦綢之類的,採辦官不懂中原貨物,我便一起來了,正好碰見你,如何?要不要我勸他多買些,這次你們皇帝賞了不少錢,綽綽有餘。」
李清點頭謝道:「如此便多謝了。」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修長的眉尾不由浸透了喜色,「後天便是我和簾兒成親之日,你可一定要來!」
王兵各呵呵大笑,「我真是服了你,馬上成親了還在這裡做買賣,說吧!你們住在哪裡?我一准到。」
「我們現在住在安仁坊的嗣寧王府,屆時婚禮也在那裡舉行,我們認識人不多,儀式也較簡單。」.
紫宸殿的御書房內,李隆基坐在御案前在最後決定去南詔的使臣名單,他提硃筆添了添墨,先在陳希烈的名字上畫了個圈,批上一個正字,隨後又在韋堅的名字上同樣畫了個圈,卻批上一個副字,緊接著他在名單上一個一個仔細尋找,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最後他翻到護送軍隊的一頁,在李嗣業的下面寫下了『昭武校尉李清重劃上一橫。
李隆基輕輕將筆放下,凝重地眉頭慢慢舒開來,他似想起一事,抬頭對高力士笑道:「帶他進來吧!」
片刻,幾個皇宮侍衛帶著一名黑衣人進來,他像影子一般悄然飄在李隆基面前跪下。
「他現在怎麼樣了?」
那影子壓低聲音道:「回陛下的話,臣與李清一家昨日搬到了嗣寧王府,今天李清去西市,他在那裡遇到了從前地故人,是個南詔人,原是成都岷幫幫主,現在隨南詔使團,名叫王兵各,臣調查下來,他是於誠節的貼身護衛長。」
李隆基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還有什麼?」
「還有就是李清後日要成親了。」
「哦!」李隆基忽然有了幾分興趣.「是和誰成親?崔翹之女嗎?」
「不是,是一直跟隨李清地一個普通女子,臣這幾天替他們送請柬,看情形至少有一大半都不會去,都是懼怕太子和李相國。」
「你做得不錯,這幾年在成都辛苦你了,待南詔事完以後你就回安西吧!你們父子倆至少也有五年未見面了,現在你先回去,幫他將喜事辦好。」
「謝陛下!」那黑影輕輕叩了個頭,隨即飄然而去,迅捷無比,儼如鬼魅一般。
李隆基望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小子要成親了,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