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元性不二,方便有多門。」
葉相僧微笑著念出這句話,取下頭頂的帽子,摘下墨鏡,抬步入了歸元寺,心裡想著,雖說方便法門各異,但末了真能做到萬法歸一嗎?
「大師兄。」
歸元寺門口的知客僧們低身向他行禮。葉相僧抬頭看了一眼,山門正上方的黑匾裡寫的黃金體大字,知為何歎了一口氣,輕輕揮手,阻了對方的行禮,也揮去了匾上落著的幾枚黃葉。
入得寺中,一路上都有遇見的僧人對他恭謹行禮。在塵俗之中,葉相乃是歸元寺住持斌苦大師的首徒,如今的斌苦大師早已不問塵事,只在廂房裡靜修。眾弟子都知道葉相將來一定是接任歸元寺掌門的不二人選,所以格外恭謹。而且大家知道如今地大師兄常年住在山門護法的小書店裡,今日見他回來了,自然是無比親熱。
好容易微笑與眾位師弟師叔們見過面。勸退了眾人,葉相走到後圓的那個小石拱門處,想了想,眉頭一皺,卻是沒有去草舍那邊,而是轉了個彎,來到了翠薇旁的方丈。
輕輕推開木門,只見斌苦大師正盤膝坐在蒲團之上,右手捏著那串檀香珠輕輕撥著,左手擱在身前。微干地唇輕輕翕動,在念著佛經。
葉相取過一個淡黃色的舊蒲團。擱在斌苦大師正前方,盤腿坐了下去,行禮道:「師傅,我回來了。」
斌苦大師緩緩睜開雙眼,眼中一片白霧,看上去十分恐怖。這是年前張果老下凡之後,草芒殺的慘重後果。當時草屑如劍刺入斌苦的眼中,讓他瞎了。
斌苦微微一笑,眨了眨不能視物的雙眼,說道:「既已醒了,又如何稱我師傅?菩薩當前,恕我目不能視,罪過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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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後,葉相僧亦是微微一笑,說道:「今世大師為我師。」他頓了頓後。輕聲說道:「可要我將你這雙眼治好?」從這句話開始,葉相便再稱呼他為師傅,也便是重新確立了二人之間的關係。
斌苦微微一笑道:「菩薩神通。自然會將這凡塵疾苦放在眼中,只是貧僧不想治。」
「為何不想治?」葉相僧清美的容顏上似乎多了一絲安慰。
「貧僧自幼修行佛法,年幼時得觀音大士親自點化,從此佛心堅謹,未曾稍移,然則人間有紅塵萬丈,孰知佛界亦有紅塵無數。我睜眼看這人間,依大士法旨行事,收養你,教誨你,又挑動護法去梅嶺,殺我老友。」斌苦大師緊緊鎖眉,似乎心頭不得安樂,「我以為此為惡業,只道是護法金剛亦是此般,自瞎了之後,眼前常見黑暗,然則黑暗卻是一片寧然,似乎隱約間明白了許多事情。佛重修心,我的心思太過玲瓏,所以雖然拜在大士門下數十年,卻依舊未成菩提,如今眼瞎,卻是看的更明白了些,似乎也離那條路近了些。」
葉相聽明白他的話,低頭一合什,知道這位面相忠厚迂腐,實則巧手弄風雲地大和尚,終於看透了某些事情。想到二人在俗世裡的情份,葉相也不由為他歡喜。
後圓小茅舍旁地那一泓湖水輕輕蕩漾,葉相僧坐在湖畔,輕輕捧起一抱掬湖水,灑在臉上。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大成,那身隱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菩薩神通,也從葉相的軀殼裡緩緩滲了出來,引動得歸元寺的天袈裟起了感應,緩緩離開寺頂簷角,化作一道素青的半透明大袈裟,飄了起來,一股渾厚的氣息由天壓至。
後圓裡地每一草一木都感應著這股壓力,顫慄著跪伏在地表。
而葉相僧卻似乎沒什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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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極快意的尖笑聲從茅舍裡傳了出來,老祖宗嗡嗡的聲音也響了起來:「你這和尚,做事真的好笑。」
葉相僧愁眉苦臉道:「大聖因何發笑?」
「沒甚,只是俺那徒兒初進歸元寺時,心疑這湖中鐵蓮為何如此結實,使勁啃了幾口,當時俺家笑的只怕要更大聲些。」老祖宗有些驕傲說道:「你比那蠢貨聰明,自然知道這歸元寺的鐵蓮為何如此結實。」
歸元寺湖心鐵蓮的結實程度是舉世共知,想當初清朝光緒年間,那任知府便是為了搶奪歸元寺鐵蓮,而大動干戈,料滿城衙役被老祖宗一個噴嚏吹到了天上去。
葉相僧苦笑道:「這湖中蓮枝本是凡物,但大聖在此地住了五百年,排的尿水流入湖中,天生一股仙氣滋養此水,所以讓凡蓮變體,成了仙物,自然結實異常。」
老祖宗笑罵道:「既然你這和尚知道,居然還用這湖水洗臉。豈不是吃了俺家的尿水去?…………哈哈哈哈。」老猴一想到大菩薩吃了自己地尿水,笑的無比快活。
葉相卻是聳了聳眉頭,似乎根本在意這個問題。
如果是易天行聽著這事兒了,想到自己還啃過鐵蓮。只怕會在湖邊嘔吐已,然後扛著棒兒去揍那老猴尋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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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咯吱一聲,穿著身貼身保暖內衣的老猴從茅舍裡推門而出,淺色桃紅地保暖內衣套在一個毛茸茸地身子上,偏又透著股睥睨天地的雄霸感覺,那觀看,要有多彆扭便有多彆扭——毫無疑問,這種事情,肯定是鄒蕾蕾那位逆天強女做出來的。
隨著老祖宗出捨,金剛伏魔圈嗡的一聲顯出淡素色光體。將他的氣息遮在月內。
饒是如此,依然有股強悍無比的氣息滲了出來。與坐在湖邊的葉相僧氣息一融頓時震得高天之上的天袈裟大陣靈性大動,急飄不定,馬上便要運轉陣勢。
葉相僧又苦了臉,說道:「您回屋吧,不然這天袈裟再開動一次,怎麼辦?」他抬頭看著在高天之上飄浮的素色巨大袈裟。眉頭微皺,喃喃道:「這袈裟是旃檀功德佛的法衣,怎麼能困得住你?」
老祖宗回答了他地這個疑惑:「師傅這袈裟,倒是正意寧氣的好法寶,關鍵是隱在袈裟裡地那道萬丈佛光。」老祖宗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不甘,一絲陰戾說道:「佛陀的光殺不了俺,俺卻也滅不了他,好生著惱。」
葉相僧身形輕輕一飄。便飄到了那道褚紅色的飼牆之上,脫了天袈裟的範圍。天袈裟感應到下方的強大力量少了些許,飄浮的勢頭也就自然弱了少許。
老祖宗坐在茅舍裡地石階。伸出毛茸茸的手掌往後一招,平空摸出一瓶淡青色的果子酒,一口咬掉酒瓶的玻玻頸,仰頭咕嚕咕嚕喝了下去,些許酒水灑在他的唇邊,香氣四溢。
他微微瞇眼,看著頭頂那個微微漂浮的袈裟,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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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啊,你也醒得差不多了,是不是準備上去了?」老祖宗悠悠問道。
葉相僧坐在牆上,黑色的風衣,幼童般的容顏,看上去十分怪異,他應道:「大聖還是叫我葉相吧。」
老祖宗呵罵道:「文殊便是文殊,葉相也是文殊,你個蠢禿驢如此拘泥,又如何能真正放脫心頭枷鎖,回復圓滿神通。」
葉相僧微笑道:「大聖為何今日如此在乎我的境界高低?」
老猴一窒,然後嘻嘻笑罵道:「你小子既然要上天,俺家當然要指望你水準高點,不然我那可愛徒兒頑劣徒孫出了什麼事,你又幫了什麼忙,上去有個屁用。」
葉相僧應道:「我準備上去……至少,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
老祖宗吼道:「俺家上不去,你不上去,那搞俅?易天行那個蠢貨,肯定又要被觀音菩薩騙去做苦力,你得上去攔著這事兒」
葉相僧愁眉苦臉道:「大士行事自然有深意,我須彌山受她恩惠頗多,豈能胡亂猜疑。」
「嘖嘖。」老猴怒極,反而讚歎道:「真愧是佛陀那個王八蛋地大徒弟,號稱七大菩薩裡智慧第一的文殊,在人間被人殺了幾十次,重生幾十次,重修幾十次,居然修成了這等不疑不問的蠢石頭!」
老祖宗越說越火,哼哼著罵個不停。
葉相僧苦笑應道:「可是小僧畢竟不是文殊。」
「今世從頭修。」老祖宗地聲音有些陰慘慘的,「可你如今已然醒了,為何還不認帳?」
……
……半晌之後,一道歎息從葉相僧的唇裡滑了出來,他坐在高高的褚紅色院牆上,幽幽道:「自從西藏之行,見著普賢菩薩,我便時常在回思這過去的數百年時光,人人皆道,文殊菩薩乃是大智慧菩薩,為何我依然看事不明,行事不定,毫無一絲智慧味道?佛祖究竟去了何處?我為何始終想不出來?」
旋即有一絲微笑浮上他的臉龐:「有時候甚至在想,之所以普賢大德能在扎什倫布寺裡以殘酷傷勢,綿綿不盡之苦,依然苦守數百年,只到童子出世。而我的數十世卻只在這中原繁華地周旋,生而復死,復生,復被大勢至菩薩殺……或許?……或許……世人一直錯了,我只是有些小聰明的菩薩,並無持法毅力,對於世命流途,根本生起一絲抵抗的心思,反正修成大菩薩位了,死又無法真的死去,只是歷無數劫,度無數生。」
老祖宗幽幽的聲音又在石階上響起:「想佛陀一生收過無數弟子,但你一直排在老大的位置,連我那師傅在未晉佛位之前,見著你也要稱你一聲師兄,想來你總得有點兒憑恃才是。論打架,你當年便如我,論謀劃,你不如觀音菩薩,論行門,你不如普賢,論願力,你比地藏王菩薩差了無數層級。佛祖當年一直認為你是有大智慧之人,我總是想不明白。」他歎了口氣,又道:「只是你和普賢,都被佛祖教傻了,須彌山如今這般破落,滿山的人死的死、囚得囚得,你還能微笑以待,真是迂腐啊。」
葉相僧應道:「普賢大德能忍能受,臨去之時,卻讓我替他看那人如何。」他苦笑道:「只是若真的看見那人如何,又能如何?」
那人,說的自然是一直隱於暗處,以雷霆手段,殘酷手法狙殺著須彌山眾的大勢至菩薩。
……
……
最後葉相給自己下了結論:「看到普賢之後,然後又回憶起了很多世的事情,我很慚愧,或許我真的只是以為自己看破,所以萬事為。」
老祖宗沉默少許後,忽然厲聲說道:「如果這事情的最末,根本沒有一個真實的結果,說不定菩薩你萬事不為,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這是極高的讚譽,而老祖宗無意間的這句話,說不定卻是最接近事物真理的說法——看那天上人間,陰謀,戰爭,算計,無所為,無所作,若到最末,只是那白莽莽一片乾淨,誰又能說,文殊菩薩的選擇,不是一種最大的智慧呢?
葉相僧微笑著合什,搖了搖頭。
「任何事情想的多了,便容易想迂。」老祖宗冷笑道:「普賢也是個窩囊貨,被大勢至逼得躲了幾百年,若換作俺家,至不濟也要先打上一場再說。」
葉相僧苦笑道:「菩薩肉身也會被毀的。」
「扯臊!」老祖宗罵道:「打死了還會從頭活過,到時再重新打過,一次打不贏,便打兩次,活個幾千幾萬世,便打個幾千幾萬世,總有打贏的那日,哪有不戰而先怯的道理。」
似這般刺天蔑地的戰鬥口號,這股沖天的氣勢,也只有這位樂與天斗的天生造反派才說得出來。
老祖宗總結陳辭:「總而言之一句話,佛祖這廝太小家子氣,教了你和普賢出來,卻藏私肯教你們打架的法子,居然被區區一個大勢至菩薩打的如此狼狽,可悲啊,可悲。」
原來,這猴兒說了半天話,只是為了證明一件他耿耿於懷很久的事情:佛祖,是一個很陰險,很小子氣的無恥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