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記 第六部 第四十八章 閒話江湖(下)
    「這就是我所擔心的。」真武大帝幽幽道:「有大智慧之人,往往眼光放在千年之後,萬年之後,對於眼前之事,卻少了幾分關心。」

    「佛祖寂滅了,或者說失蹤了。」他繼續說道:「玉帝驟然間失去了搏弈的對手,他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真武大帝盯著易天行的雙眼:「我始終懷疑,玉帝肯定在思考一個問題……如果佛祖都能寂滅,那他一定也有終結的那一日。不論是人是仙,如果活的久了,到末了都只會考慮一個問題……他的去路在哪裡?」

    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易天行險些噗哧笑出聲來,旋即臉色卻沉了下來,發現這位真武大帝說的有道理——論是誰,活成老妖精之後,用擔心生死,用擔心榮華富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變成狗屁哲學家。

    泰始皇喜歡吃藥,那是因為他怕死。

    漢武帝喜歡爬山,也是因為他怕死。

    康熙小兒都想再活五百年。

    玉帝沒有這個問題,誰叫他長生不死。

    如果長生不死,那將來做些什麼?老當皇帝會不會膩?

    ……

    ……

    真武大帝湊近了易天行,英俊的面容顯得有些陰惻:「玉帝為什麼修佛?因為他做皇帝做膩了,他想找到一個新的世界。他想有自己地一方淨土,他想找一條不在計劃中的去路。」

    易天行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淨土?他願意去淨土玩,阿彌陀佛一定很歡迎。」

    真武大帝搖搖頭:「你不明白,這是在參。他想參透的重點在於,去路究竟在何方,淨土?這只是他嘗試的一條道路而已,他心中地淨土,卻不是阿彌陀佛的西天淨土。」

    易天行閉目良久,緩緩說道:「我學過佛法,也學過道術,在我看來,不論是哪種功法,其實都只是工具而已。只要修練到了頂端,應該沒有太大區別。我明白玉帝為什麼捨了道門而不參。卻去參什麼淨土宗。」

    真武大帝淡淡道:「因為他習道,卻能解決他的問題……那個最後的問題。」

    他盯著易天行的雙眼:「你上天之後,沒有覺得天界很寂清嗎?」

    易天行點點頭。

    真武大帝繼續說道:「天界,究竟是什麼呢?」說完這句,他輕輕伸出自己的食指,放在了他與易天行之間的空中,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只見一些白色的仙氣從他的指尖冒了出來。

    白色如乳的醇正仙氣,離開真武大帝地指間,開始緩緩地以手指為軸,以逆時針的方向旋轉了起來。

    四周忽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到雪峰幽谷地澗老龜……只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是一道渾厚地白色仙息在幽幽旋轉著。

    易天行也看不見自身,但他並不驚慌,知道是真武大帝以強大的神通開出一個空間,開始為自己講解。天界的由來。

    他的心中一片寧靜,並不怎麼興奮,或許是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一定會有人來告訴自己。

    ……

    ……

    無邊的黑暗之中,那個發著亮的小氣團被壓縮到了極點,只是一個小點而已,飄浮在似乎沒有邊界的無垠虛空之中,顯得十分孤獨和渺小。

    真武大帝地聲音配合著逐漸變暗,逐漸消失在黑色背景中的仙氣團,幽幽地響了起來。

    「鴻蒙之初,天地元始,由無生有,有生一。」

    隨著真武大帝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的響起,本來已經是一片死寂黑暗的空間內,忽然大放光明。

    在那隨意出現的一個點上,在那空間中的一個點上,驟然大放光明,無數的光線呈放射狀,由那個點處蓬髮,比煙火更加狂野,比太陽更加耀眼,似乎世界上所有的能量都被這樣一個簡單地過程釋放了出來。

    一秒鐘的時間,由一個細微不可見的點,便驟然產生了無比強烈地能量釋放,以光與不可見光的形式,噴發著,湧動著,狂放地侵佔著本無一物的空間,甚至時間。

    ……

    ……

    易天行神遊身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他馬上明白了,這是真武大帝在演示所謂世界產生的那一幕,雖然是虛擬的空間,但印在神識中,那白熾的高溫依然讓他下意識裡瞇起了眼睛。

    ……

    ……

    能量的粒子噴發著,向四處侵佔,以一種近似均勻的方式鋪開,溫度在數十秒內急劇降低,卻依然維持著數十億的溫度,幻化成不同的光線濃淡,像極高溫的稀飯一樣吞噬著空間。

    這樣的高溫,足以焚化神仙,焚化靈體,焚化核彈,焚化人間,焚化天界,焚化地府,焚化一切的一切。

    只是……在此時此刻,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產生。

    漸漸地,這個在虛似空間裡的宇宙模型平靜了下來,熾熱的粒子團成了一處,變作了高溫的雲煙,再變得更冷,原子開始產生,物質開始凝結,旋轉平衡的雲煙開始坍縮成星雲。

    宇宙不停地擴張,溫度不停地降低,各種形狀的宇宙物質開始出現在易天行眼前。

    他覺得有些感動,能夠親眼目睹這種從無至有。「創造」的過程。

    ……

    ……

    就像任何一個初中電化教室裡都能看到地幻燈片一樣。

    宇宙開始以一種可以預期的方式冷卻,開始變成現在這個世界的模樣,星系,星雲。恆星,行星……物質開始以不同的形式存在,開始按部就步地彼此吸引、纏繞、旋轉。

    有一顆行星冷了下來,旁邊有一塊怪模怪樣地大石頭。

    有雲霧,有電,有水。

    有了藍色。

    有了綠色。

    有了生命。

    霏了人……然後有了仙人。仙人離開那個藍色的星球,破開了空間,尋找到一個奇異的區域,在這片區域裡,物質的構成形式與那個藍色星球所在的空間物質構成形式完全一樣。

    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這些空間就應該是天界。它是怎麼存在的?」易天行雙手輕輕合在身前,輕聲問道。

    面空虛幻的空間消失。二人回到龜背之上,真武大帝的食指周邊仍然是無數個淡淡的仙氣小球在高速旋轉著,看著很漂亮。

    「就像是泡沫。」真武大帝微笑著,手指上地仙氣小球頓時變作了無數個互相依偎著,有如肥皂泡一樣的泡泡群,「這個世界產生地時候,便自然而然升成了無數的泡沫。每一個泡沫就是一個空間,它們彼此獨立著,甚至根本無法接觸。而人類修仙,便是擺脫了肉體物質的限制,找到了進入另一個空間的方法。」

    易天行安靜地將十根手指疊在一起,擱在膝上,心道這種說法,和人類世界如今正流行的「反物質世界」倒有幾分相像。

    「這些像泡沫一樣依偎在一起的空間,並不是按照人間那些物理規則依附在一起。而是有無數的通道貫穿其中,你要明白這個,必須完全扭轉你在人間學地那些內容。不要用空間的概念去思考。」真武大帝緩緩解釋道:「但五百年前,東方世界的大多數通道一朝盡毀,而你說的那些洋教之神,與我東方世界向來毫無瓜葛,故而不知那邊如今又是何等模樣。」

    「嗯,我好像可以穿行於這些空間,而且似乎挺順利的。」易天行想起天界仙人下界需要散去肉身,只憑元神注體,納悶道:「為什麼我沒有這個問題。」

    「知道。」真武大帝搖頭道:「你能從冰河裡過來,雖然險些身死,但已經太過驚駭,那冰河本來便是兩層天界之間的天然屏障,你竟然蠻橫闖了過來,肉身強度太可怕了。」

    易天行此時回思,當初從下層天界入雲層時的想法,不免有些後怕,那條冰河裡的罡風,威辦實在驚人。

    真武大帝繼續說道:「肉身成聖不是那麼容易的。天界這麼久,其實也就大聖、二郎神、和你算是正宗貨,李家父子是另走蹊徑,而雷震子和韋護純屬湊數,只是當初天庭不想讓大聖和二郎神顯得高出太多地宣傳伎倆。」

    「噢噢。」易天行聳聳肩,半天沒有說話,「原來神仙果然是無所不能,如果他們要下界,要脫體重生,確實是件挺麻煩的事,難怪陳狗狗在九江當了那麼多年老師,才回復神通。」

    他忽然問道:「那到什麼境界的仙人,才能夠在這些空間裡輕鬆來去自如?」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歎道:「佛家七位大菩薩,自然是有這本事地,天庭裡有這本事的仙人倒也不少,只是這些人都在清修。」

    易天行第一時間想到那位每移一分,月光六動,天地大動的清俊殺手大菩薩,大勢至菩薩,臉色便漸漸的陰黯了下去。

    ……

    ……

    「那這個世界又是由誰創造的呢?」

    「你問我?我問誰?」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手指上的仙氣泡沫輕輕炸開,化作了無數的幽藍色的星點,籠罩在二人地身邊。就像是人間界永亙不變的宇宙星辰。

    易天行挑挑眉頭:「也對,我總覺得耶和華這傢伙太敢吹。」

    真武大帝抬頭看著這冰天雪地裡的風景,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道門在意誰創造這個世界,無中生有。何能生無?強行猜忖,反而不合清靜無為之意。」

    「佛家不一樣,他們一直相信有若干個並行存在著的世界,相信其間單一世界地起終只是一個大劫。」他轉首望向易天行,微笑著,「其實究到根處,我先前給你看的泡沫,說不定就是佛家所以為的三千世界。過劫也只是傳說,或許佛祖真的歷過劫,但他沒有和誰說過。那些佛家典籍,想來你也不會全信。」

    「全信宣傳材料?我沒那麼蠢。」易天行冷冷道:「三清那三位老爺子當初怎麼教你的?」

    真武大帝搖搖頭。歎息道:「或者,他們正在清靜妙境裡思考這個問題。」

    「知從何處來,侈談往何處去?」易天行也搖搖頭,先前說到此處,由頭便是二人在探討玉帝有可能走火入魔,陷入了「我往何處去」的究極亂問。

    「從去處來,往去處去。」真武大帝歎息道:「話雖說的漂亮。卻是與不說一般。任何有智慧的生命,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去思考,都不免會思考到這一步。而像玉帝這樣有大智慧的人物,深陷於此,也不是什麼很出人意料地事情。你先前已經看到這個世界是如何產生的,生命是如何產生地,難道不想知道世界的盡頭是何處?」

    「世界無盡頭。」易天行揪著頭髮應道,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要抓到什麼東西,但那東西表面總是蒙著一層灰。看的不甚清楚。

    「如果世界無盡頭……」真武大帝幽幽看著他的雙眼:「那生命存在,是為了什麼?一草一木一楊柳,一禽一獸一道士。專心史歌,於今求德,不停地修煉,修煉的目的又是什麼?」

    大帝微笑著,像一個剛舔食了桔子味水果硬糖的中年攝影師。

    ……

    ……

    易天行哭了,心想哲學課上又不教這個,您老逼著問,自己答不出來,很丟面子地。

    真武大帝癡了,似乎很陶醉於這個問題,又想去閉關清修。

    易天行知道這些修了無數年的神仙,都有點兒科學家的偏執狂症,趕緊喊醒他:「別管這些破事兒,先說玉帝吧。好,我們就當他荒廢政事,只好清談,那你準備怎麼做?」

    他面上嘻嘻笑著,其實心裡很疑慮,如果面前這位準備當曹操,那漢獻帝吸鴉片,應該遂他心願才是。

    真武大帝皺起了眉頭:「唉,天界本無事,千年易磋砣,仙家們幽居一方,無事煩心,自然而然便會多想些事情,想的多了,便容易想的癡了,那些道行高深的神仙們都躲在自己的洞府裡,數百年也不見得出來一次,清靜無為之下,仙人們更加淡泊,你不覺得這個天界,現在已經變得死氣沉沉了嗎?」

    易天行瞳孔微縮,心想確實如此,自從自己上了天界,便發現這乾淨的染纖塵的世界,毫無一絲生氣,安靜地令人髮指。

    「境界越高,越容易萬事羈心懷,也就越容易……,真武大帝咳了兩聲:「死氣沉沉。」

    易天行撓撓腦袋,心想這和自己沒關係,天界就算變成一潭死水,那又如何?只要自己一家人快快活活,就算這些神仙全自殺了,也是件幸福事兒。

    真武大帝下句話打破了他的美好幻想:「好在這只是一個趨勢,而不是現實,畢竟能修練到無喜無憎無憂境界的,沒兩個人。」

    「那你在這說了半天廢話。」

    真武大帝望著他,搖搖頭:「我就擔心玉帝修練到那種境界,他畢竟是天界帝王,統領著天庭諸仙,如果他還是像這些年一樣不視政事,只怕天庭會大亂。如今二郎神也叛了,五公主又破壞三界秩序,在人間私組上三天,還私開斬龍台,讓仙人下界斬殺凡人。」

    他再次搖搖頭。輕輕摁了一下脖頸,似乎頭顱很沉重:「我能忍受這樣地趨勢繼續開展下去。」

    「你準備怎麼做?」易天行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我準備打仗。我準備篡位,我準備給玉帝足夠地壓力,讓他從目前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擺脫出來。」

    ……

    ……

    易天行很艱難地從這種震驚中擺脫出來,他不是震驚於真武大帝赤裸裸的謀反宣言,只是震驚於對方竟然會因為這樣一個在自己看來很荒謬的事情謀反。

    是我瘋了,還是神仙瘋了?看來神仙當久了,都有點兒頭腦不清楚。

    「戰爭,永遠都是推動世界進步地無二法寶,如果想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天界重新煥發活力,除了戰爭。我找不到更好的辦法。」真武大帝的雙眼炯炯泛光,「玉帝是有大智慧之人。一旦他感覺到自己的權位受到了極大的威脅,那他一定能從目前這種渙散的精神狀態中擺脫出來,把那些淨土的和尚趕出宮殿。」

    易天行吸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搖著頭:「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忠,還是奸。」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從龜殼上的茅舍中召出那杯淡景色的水。微微啜了一口,沒有回答。

    ……

    ……

    「啊,今天天氣不錯啊。」

    易天行坐在緩緩行走地龜殼之上,雙手往後撐著身體,強顏笑著,打著哈哈。

    真武大帝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仍然沒有說話。

    易天行被他的眼光看得心裡有點兒發毛,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問道:「大帝。你與我那兒子是老相識,咱們也算是筆友,得虧你幫我治傷。我也感激,今兒地龍門陣擺的也是蠻盡性,聽了蠻多八卦的,噢,太陽也不錯……我只是奇怪,我上天也有很久了,淨土宗的菩薩羅漢們,明知道我們家與他們有解不開的仇怨,怎麼就沒人來找我麻煩?」

    真武大帝微笑解釋道:「玉帝與阿彌陀佛交好,這是在玉帝轄下,自然不會讓淨土放肆,大勢至菩薩雖然木然冷冽,卻也不會到此處要人。」緊接著他話風一轉,悠悠道:「不過你在天界這麼一鬧,殺了不少神將,甚至連五公主也殺了,玉帝只怕不會放你,你最好還是與我一處安全些。」

    易天行眼珠一轉,嗅出一絲威脅和陰謀的味道。

    與你一處?……當大忠臣忍辱負重用謀反來激勵玉帝發奮圖強?

    這麼變態的事情,易天行是打死也不會做地,丫有病。

    「再說吧。」易天行擺擺手,就像是在菜場買菜,胡蘿蔔家裡還有,明兒再說。

    真武大帝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您給我講講西遊那事兒,我對師傅老人家的八卦比較感興趣。」易天行嘻嘻笑著。

    「沒有了。」真武大帝淡淡道:「每一椿事情的背後總是隱藏著許多陰謀,這一點我並否認,包括當初的取經途中,發生的那麼多事情。但你要記住,並是每個陰謀,都有完整結局,有很多正在發生,有很多已經無聲無息的湮滅,一個構織巧妙的陰謀,甚至有可能根本還沒有來得及發揮作用,便因為一些極湊巧的事情而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終結。」

    「我看地書多,歷史上這種事兒常見。」易天行鄭重地點點頭。

    不是每個陰謀,都有完整結局。

    不是每個戀曲,都有美好回憶。

    一樣的道理。

    西行之時,血族之箐,猴子……或許是當初佛祖靈機一動,手掌一翻,構織的宇宙大陰謀,但如今佛祖已經那樣,陰謀已經沒有了執行者,自然嘎然而止。

    ……

    ……

    「告訴你一個八卦彌補一下損失。」真武大帝忽然笑了起來,「泰梓兒是玉帝地小公主。這些年玉帝雖然不理政事,但五公主還是稟持了她父親一向的作事方法,知道觀音大士扔你下界,所以做了兩手準備,一手準備用哮天犬殺你,一手……仍然準備按千年之前一樣,打親情牌……」

    他皺皺眉:「這應該算是美人計?只是可惜還是失敗了,難怪小五對你如此恨之入骨。」

    易天行的嘴大張著,裡面的白白牙齒無聲地驚歎著,像是一個剛生嚥下壁虎的孩子,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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