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店在墨水湖邊上,那裡民居中間隱著許多游動攤販,還有十數家火鍋鋪子,易傢伙食一向開的不錯,所以秦琪兒這兩年裡經常去書店混吃混喝。當然,這種福利葉相僧一向是不屑享受的。
今天在歸元寺,伙食裡沒有什麼油腥,秦琪兒自然也不是來混飯吃的。
易天行接過知客僧遞過來的茶水,啜了一口,看著秦琪兒頹然無力的馬尾辮,看著她略有些蒼白憔悴的臉,關心問道:「出什麼事了?看著這麼狼狽。」
秦琪兒瞪了他一眼:「出什麼事情你難道不知道?天上在下彈殼雨,辟哩啪啦,砸到地上很可怕,我們整整幾百個職員忙了一個通宵。」
易天行噗哧一口吐出嘴裡的茶水,撓撓腦袋,不好意思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這事情也不怪我,實在是沒轍了。」接著眉頭一皺,慎重問道:「沒砸到人吧?」
秦琪兒把馬尾辮往肩後瀟灑地一甩,說道:「你運氣好,沒砸到人。」
易天行長舒一口氣,好奇問道:「滅跡隊這次又是用的什麼名目?」
「超強冰雹。」
「可那顏色都不對。」
「變異的冰雹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這事兒上易天行知道給對方添了不少麻煩,所以不佔嘴上便宜。
……
……
琪兒劈手丟了個東西過來。
易天行一把接過,觸手處軟軟的,定睛一看,不由熱淚盈眶,緊握姑娘雙手激動說道:「謝謝謝謝,小傢伙上學沒這東西還真不成。」
這話說的很虛假,小書包對易天行的作用明顯更大一些。
六處在人間的力量確實是很大,被易天行隨便扔在某個山旮旯裡的米奇牌小書包也被他們揀了回來。
秦琪兒把手抽了回來,白了他一眼,忽然很有興趣地問道:「哥,那天那個追殺你們的僧人是誰?」
一聽見哥字,便知道沒好事,易天行斟酌少許,認真說道:「這件事情,你就當沒見過沒聽過,或者說,你應該學會,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存在過。」
見他說的凝重認真,秦琪兒微微皺眉,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想了想她又說道:「可是這件事情我們已經上報理事會了。」
「也瞞不住那些老傢伙。」易天行無所謂地擺擺手,「他們比你精,自然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表現出來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
「把耳朵捂著,就當天雷從來沒有打響過。」
秦琪兒忽然嘻嘻一笑說道;「可是……哥,聽說那些老頭子準備給你獎勵。」
「獎勵?」易天行的眉宇間閃過一絲警惕之色,理事會的趙大居士雖然和自己關係似乎不錯,但自己已經刻意與人間的力量撇清關係了,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沒什麼。」秦琪兒看出他的疑慮,解釋道:「昨天夜裡父親大人打電話來,應該是覺得你在這次事情裡面,站的很穩,所以老同志們感到很欣慰。」
姑娘在偷笑。
易天行沒好氣道:「這些老傢伙欣慰,對我又沒什麼好處。」他明白,自己勇鬥天界來人,似乎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人間力量的代言人,所以那些以保護人間為己任的理事會老同志們才會老懷安慰。
「準備給點兒什麼獎勵?」易天行忽然想到這涉及具體利益的問題,笑的有些貪婪。
「五四青年獎章一枚。」
「我呸。」
「那你還準備要什麼?錢,你現在是華人大富翁,力量,你自己就抵一個裝甲師,權力……你又不喜歡擔責任,美女嘛……嘿嘿,先不說我們這邊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就算理事會肯給,你敢要嗎?」
秦琪兒打擊他的自尊。
「那也別就給個獎章啊,我不要了。」易天行有些賭氣。
「這是姿態嘛,國家現在也沒辦法給你什麼,如果給你榮譽你接受了,大家心裡也覺得平衡一些。」秦琪兒安慰他。
易天行皺眉道:「可我成天混吃等死的,發給我獎章,也得有個名目才是,出名也得清清楚楚才行。」
秦琪兒納悶道:「你現在已經是隱形名人了,自己不知道嗎?」
易天行一挑眉毛:「瞎說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兒?」
秦琪兒微微側側腦袋,盯得他直發毛,半晌後才說道:「最近兩年,你手底下的公司一共捐了多少錢出去,你不知道?」
易天行想了想,摸了摸腦袋:「莫殺經常收到什麼基金會的來信,捐了多少?這我真不知道,反正查查需要錢的是不是真需要,如果需要,我就簽字。」
秦琪兒點點頭,站起身來,抬起上臂拍拍他肩膀:「這就對了,你是這兩年裡,我國捐錢數額最多的一個人,單論對社會公益事業的貢獻,你也可以得那個五四青年獎章。」
易天行傻在原地:「我手底下就一個小公司,能賺多少錢?難道我都捐出去了?」
他可能懂很多事情,能記住世界上所有城市的地圖,能全文背誦紅樓夢,但對於鈔票的數字,他永遠保持著一顆白癡的頭腦。
秦琪兒臨走時說了一句話:「反正是給你榮譽,你最好還是接著。」頓了頓又說道:「這樣,我們也好向上面解釋,為什麼六處新研製出來的軍火我們肯借給你。」
化偷為借,馬尾辮小女生果然成熟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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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停在省城人民醫院的門口,易天行咂巴著嘴下了車。醫院門口的牛肉鍋魁還是那樣的誘人口水,鮮紅的牛肉抹辣油,配上硬軟適中的面盒,美美咬上一口,那滋味兒,絕對比歸元寺的素面要強上許多。
幾年前,肖勁松被宗思斬斷腿後,也曾經在人民醫院住過一段時間,幾年後,易天行仍然對這座醫院的構造記的十分清楚。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搖下車窗,手裡拿著兩張鍋魁一路香香啃著,轎車沿路經過某些地段,總能見到有人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
人們總以為醫院是病毒、細菌最多的地方,在這裡吃飯,有些嫌活的太長的意思。但實際上醫院裡比外面要乾淨,而且易天行的肉身似乎也不存在被病毒感染的危險。
高幹病房是棟單獨的樓房,下有小園流水假山丑石,旁有高樹秋草白花,停車坪上一溜小轎車,車子並不十分奢華,但車牌都是那些代表著權力的數字符號。
易天行的車牌也是特殊號牌,六處給的,車子也不出奇,廣州本田雅閣,生產線上剛下來不久的那款。
司機在嘀咕:「這車在小鬼子那兒只賣一點二五萬美刀,放咱們這兒就要賣翻倍的價錢完這話,下意識地摸了摸方向盤。
易天行安慰他:「是給國家稅收做貢獻。」
下車上樓,蹬蹬蹬蹬腳步聲雜亂響起,高幹病房旁走廊盡頭的房間裡忽然傳來一些亂嘈嘈的聲音。
一陣清風徐來,易天行已經飄飄然遁到病房門口,滿臉黑氣地推門而入。
病房內,斌苦大師正歪著腦袋,插著氧氣管,手上插著點滴管線,胸前貼著心電圖的那些線,看著淒慘無比。
易天行單手撐住下頜,在病床旁邊輕輕踱步,眼光偶爾飄過病床上的住持大師。
在病床旁照看的沙彌為難說道:「護法,師傅他……」
易天行笑了笑:「放心,你先出去吧。」
歸元寺闔寺僧眾都知道易護法最近心情不好,好像是住持大師陰了他一道,氣得他天天在歸元寺吃小肥羊,住持大師也天天躲在省人民醫院裡,四處打聽北京有沒有什麼會議要開……聽到易天行發話,小沙彌如蒙大赦,趕緊跑了出去。
斌苦大師此時悠悠醒來,無比衰弱說道:「居士,你來了。」
易天行笑了笑,說道:「是啊,我來了。」他頓了頓,忽然微微側頭,把氧氣管子從斌苦大師的鼻子裡拔了出來,搖頭歎道:「來的太匆忙,害得大師氧氣管子忘了輸氧,害得大師點滴的針頭紮出血來,害得大師心電圖儀器居然忘了開開關……小子真是罪過啊。」
斌苦大師愣了愣,忽然哈哈朗聲笑了起來,銀眉亂舞:「騙人的本事,護法最為擅長,老衲真是獻醜了。」輕輕掀開被子,扯下身上的那些線條,對易天行合什行了一禮。
易天行亦是恭敬還了一禮。
「說說吧。」
「雖不知護法如何猜想,但想來與事實相差並不太多。」斌苦大師微笑說道,「須彌山諸天羅漢慘被打下凡塵,我身為佛門子弟,總須做些事情才對。」
易天行搖搖頭:「沒這麼玩的道理,你這次玩的太大了,我和葉相險些都掉了腦袋。」
斌苦大師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之意:「本以為護法與葉相梅嶺之行應該順利才是,不至於驚動大勢至菩薩。」
「既然說明了就好。」易天行看著他冷冷道:「你到底是哪邊兒的?你到底想做什麼?」
斌苦大師銀眉又動,一聲佛號之後,德高望重之意漸起:「我祈蒼生得所願,我願世間復平和。」
易天行沉默,這便是梅嶺上馬生大師的那兩句話,許久之後,他緩緩說道:「你與梅嶺馬生為友,卻讓我上山殺他,此為不義。你與葉相師徒名分,卻陷他於危局之中,此為不仁。似此不仁不義,如何解釋。」
斌苦大師微微一笑:「印光師傳馬生大師斂佛見佛的法子,我與他為友,怎能不知?這眾生實無須佛超渡者,如今他化身羅漢,轉世後修為必將精進,我以陰謀阻其誤入歧路,此為諍友。葉相乃吾首徒,卻乃菩薩轉世,不臨危局,何得造化?梅嶺之行,葉相超脫馬生,此為大福緣,對他的修行又何嘗不是幫助?佛指重植其身,他天性純厚善良,修為力大一分,這世間善便多一分保障,何為不仁?」
易天行無由一笑,搖搖頭:「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老和尚的是非與我的是非不一樣。」他歎息道:「真不喜歡身邊的所有人都是玩陰謀的高人。」
他盯著斌苦大師的雙眼,緩緩問道:「這種局,憑你的修為還沒膽量安排,可是南海觀音示下?」
斌苦大師微微合什,不言不語,似乎是默認,又似乎是準備喝辣椒水坐老虎凳。
「到底她怎麼想的?如果要想找佛祖,想重修須彌山,自己去修去!別盡瞎陰著我們這些老實人做事兒!」易天行真的有些怒了。
仍然是一片沉默。
易天行眉梢一擰:「張小白是不是菩薩?」
斌苦大師愕然抬首:「張小白是誰?」
神態真摯,不似作偽,但易天行現在哪裡還敢相信這個老和尚,一念及此次佛指舍利出巡,丟失……所有的事情都是這老和尚在背後安排的,易天行恨的牙根發癢,眼中煞勁大作!
斌苦大師卻是面不改色,合什悠悠道:「斧鉞頭上斫,佛祖心頭坐。」
這是耍無賴,該說的事情都說了,你要來殺我,那便殺吧,反正我也不還手,由你打殺。
易天行……總不能真地把他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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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暫且丟在一邊,如今的易天行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可以被人間力量要挾的惶惑少年,雖然他依舊嚮往著並且努力營造著在人間的平靜幸福生活,但實力與心境的變化,已經讓他可以做到沉著穩定,淡看一切。
人如果已經處在高空之中,不論風起雲湧,濤生雲滅,也只是在腳下的變動。
雙眼不再是往上看,而是往下看,俯視著。
他與理事會之間的關係,保持著一種很微妙的平衡,雙方接觸極少,偶然的接觸也是通過秦家的兩個女兒來完全,畢竟是熟人熟事,比較好說話。
只是秦梓兒忽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何處。
易天行如今所擔心的,便是高空之上更高更遠的高空,那片他從來沒有踏足,卻充滿了無數疑問與未知危險的空間。
大勢至菩薩乃大能,能隨時從那個空間裡跳將下來,將小易一通暴扁。
小易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天上,至少在目前,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跑到那個空間去浪跡江湖一把,雖然他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怨氣和好奇……還有迫切的願望——師公應該就在那個空間裡,要救老猴出來,似乎總有一天他是必須要去的。
不去也成,如果能和那位張老師搭成某種協議的話。
如果……張老師是他想像中的那個人的話。
……
……
仍然是在歸元寺中,大勢至菩薩的大神通,給易天行的心中留下了一點點小陰影,為安全計,他賴在師傅這棵大樹旁邊不肯離去。
斌苦還賴在醫院裡,那天之後易天行也死了心,知道從這老禿驢的嘴裡問不出什麼,也就懶怠再去尋他晦氣,只是佔了他的禪房,在禪房裡堆了很多犯戒的事物,比如雞腿,比如肥魚火鍋,比如三級片,比如……
厚厚一疊檔案放在他的身前,易天行皺著眉頭不停翻動著,不過數息時間,便將這些檔案裡的內容查看完畢,牢牢記在腦裡。
這是通過潘局長那邊拿來的張小白老師的檔案。
檔案裡詳細記載著張小白從出生到讀大學,再到後來去省城附小教書的所有過程,鉅細扉遺,詳細到她的幼兒園廁所往那邊開門,小學時候同桌的男生都記錄的清清楚楚。
張小白出生於省城一個廠礦小區,沿襲著中國女生慣常的成長曲線,讀書讀書再讀書,然後回到了原來讀書的地方教書。
根本看不出來一絲不尋常不正常的地方。
而這也正是易天行此時皺眉的原因。如果真是菩薩,偽造一個檔案太容易不過了,就算構成虛幻神識,偽造許多本來不存在的鄰居乃至初戀,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但問題在於……菩薩花這麼大精神,留在人間是為了什麼呢?這一點他始終想不透徹,看人大勢至,也不過是偶爾來下界耍幾下瓶子,根本沒有做長期抗戰的準備跡象啊。
難道,張小白,真的不是菩薩?
難道,易天行,真的玩大烏龍?
……
……
鵬飛工貿的人一直盯著張老師的一舉一動,凡人盯著,想來也不會引發什麼沒必要的衝突。
在這幾天裡,張小白老師照常吃飯睡覺上班教孩子,雖然現在盯著小易朱的眼神總有些怪怪的,但想到她在前些天裡受到的驚嚇,見到易朱後還能勉強站直在講台上,而沒有尖叫一聲跑出教室,已經足夠證明她的師德良好。
張小白這些天身體似乎不大好,臉色有些發白,正好是極好地印證了她是個凡人,受驚嚇的後遺症表現了出來,除此之外,一應如常。
這個認知讓易天行有些灰心,禪房之中,他看著身邊正在看書的女子,悶聲悶氣道:「若依我的法子,早試出來了。」
蕾蕾正在看課本,大三的學業比較緊張,聽見他說話,白了他一眼:「那種下作法子,你試下看看。」
易天行哀鳴一聲:「又不是真強姦,只是喊幾個人裝一下。」
一股殺氣在斌苦大師的禪房裡騰然升起,壓迫感無比強大。
易天行舉手投降:「我是豬狗不如,你饒了我。」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敢想,難怪鄒蕾蕾會有殺了他的強烈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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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情都有個底線,放著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留在自己的大本營——省城裡,一向護家時如獅狗般的易天行肯定無法接受,於是一個秋風蕭瑟的白天,他緩步走到了省城大學附近。
此行有兩大目的,一是接老婆孩子回家,二是要看看張小白到底是哪路神仙?
「什麼?辭職了?」
「為什麼?」
「受驚過度?回老家療養?」
「張老師的老家在哪兒?」
「噢,我關心是因為……咳咳……她一直對我家孩子挺好的,這聽說她身體不好,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已經不在老家住?不知道去了哪兒?」
……
……
就這樣,張小白老師從易家的生活裡完全消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縱使易天行心有不甘,請了六處乃至道門的一些人幫忙四處查探,仍然無法在這個世界上找出她來。
忽然地出現,忽然地消失,張小白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似乎只有這麼短短的一個多月,似乎她就是專門出現,在大勢至菩薩手下救了易家父子一命,然後便消失不見。
但她也沒有留下任何證據,表明她可能的身份,雖然易天行有無數猜測,但到末了,也只能歎息著承認,這個女人的身份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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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佛祖這事兒真賴我身上了。」
「嗯。」
「看來,總有一天還是得上去一趟。」
「嗯。」
「真的是很可憐的人生。」
「嗯。」
「晚上還是吃羊肉好了。老邢最近轉行飲食,把小肥羊盤了下來,我們去吃,估計他不好意思要錢……對了,還得把他師傅葉相那和尚帶著,這樣打秋風才比較有把握。」
「嗯。」
走在秋風漸起的省城大街上,易天行微微咪眼,一手牽著蕾蕾的手,一手拉著小易朱胖胖的手,沉默著在大街上行走著。
頭頂是一片烏烏的天空,偶有秋日透下,清麗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