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老頭已帶著仕進到了山腳下,鬱鬱蔥蔥的青山越離越遠,越來越小,漸漸的成了個黑點,終即消失了。仕進被老頭扛在肩上,一顛一簸的,甚是難受。
仕進沒了開始的那種飛馳電掣的新鮮感,只怔怔地看著遠方,小腦袋裡亂成一團。他還未清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自己就如貨物一般剛從一個人手裡轉出,又到另一人手裡。
他惴惴不安地想著:「不知這老人會如何對待自己?」但恐懼中又帶有三分歡喜,畢竟遠離了強盜之所,而未來雖不可知,但終究是和以前的閉門苦讀不同。
老頭很快轉向西行,又行得十數里,終於停了下來。兩人已到了一個山丘上,山丘雜草叢生,密密麻麻的,卻又自在坦蕩,生機勃勃。仕進打量了一下這個陌生的處所,暗暗想道:「這分明就像那位老人家的腦袋嘛!」嘴角已是露出笑意。
老頭揀了一個平坦的草地,放下仕進,馬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對仕進咧嘴笑道:「你這娃兒倒挺重的,看把我老人家累得。」仕進暗自瞄了一眼,老頭精神抖擻,哪裡像累的樣子,不由得暗奇。
老頭也不多說,即刻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的模樣。仕進也坐下去,只覺所坐之處柔軟之極,就像家裡的錦墊一般,大是舒服。他看老頭自顧閉目養神,就攤開雙腳,向後一倒,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悠悠蕩蕩的白雲,胡思亂想起來。
仕進突然覺得心裡空蕩蕩的,他想起了父母,卻發現父母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他自己,連簡單的睹物思人都無法滿足,想著,臉頰已是濕潤了。他擦乾淚,忽然坐起身來,猛地搖頭,想把一切都拋諸腦後。
老頭本來沒事,只是怕仕進受不了顛簸之苦,這才停下來。如今感覺到仕進爬了起來,以為他已休息夠了,卻看到這一幕,奇道:「小娃兒,你做什麼?」仕進只覺憋悶得慌,衝口而出:「干你什麼事!」老頭一楞,隨即大笑:「哈,有性格!看來那半天雲的眼光倒是不賴。」仕進話一出口便覺後悔,看到老頭不似生氣的模樣,這才安了心。
良久,仕進發現老頭一直在上上下下的研究他,不禁大是困窘,便猶猶豫豫的想問,卻又不敢問。老頭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事,說道:「娃兒,你是不是想問我要帶你到哪?嗯,告訴你吧,我老人家一直有個心願,可惜自己卻無法親身完成,所以我一直在尋能幫我完成心願的人。以前找到幾個,卻都不行。不知娃兒能否助我完成心願?」
他本來笑容可掬的,這時臉色卻頗為無奈落寞,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塊,好像老了幾歲。仕進憐憫之心油然而生,道:「不知您的心願是什麼?如若我能辦到的話,我一定幫您!」他看老頭不像有惡意,膽子也就大了點,也敢說話了。老頭展顏道:「唔,你娃兒心眼不錯,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你日後自然會明白。」
老頭抬頭看看天色,已是近黃昏時候,他接著道:「好了,天色不早了,該填一下五臟廟了。」仕進一聽,不禁大奇,看老頭渾身上下空無一物,如何能有食物填肚?老頭對他道:「跟我來!」人已往前行去。仕進緊忙跟上去,老頭左穿右插,不一會就消失在高及人頭的草叢中。
仕進正急得不知所措,老頭已是鑽了出來,滿頭草屑,手裡還提著兩隻活蹦亂跳的兔子。仕進這才明瞭,老頭所說的食物原來就是兔子。他看那兩隻兔子在空中苦苦掙扎,不由淒然,道:「你能不能不吃它們?」老頭正自得意,便待誇耀一番,聽得此言,不由愕然,道:「我不吃它們難道吃你不成?」
他略一思索,便知仕進心軟,心想他如此心性,如何能在這世道生存,更不要說做到那件事了,須得好好教導一番才行,於是道:「娃兒呀,你可知你為何會落在那強盜頭手裡?我來告訴你,因為他比你強!現今這世道不太平啊,倭寇方息,盜賊又興,官府更是橫徵暴斂,肆行無忌,到處都紛亂不息。你若想活下去,便只有使自己能有一技傍身,更不能心慈手軟,讓旁人輕視於你。弱肉強食,自古已然,知道嗎?」
仕進只撇撇嘴,不以為然,卻也不反駁。他年紀尚小,如何聽得進這番道理。老頭微笑道:「你不服氣麼?那好,我問你,若這兔子在你手裡,你放了它們,你就會餓死,你吃了它們,你才能活,你會如何做呢?」仕進頓時啞言,他想:「如是須這般做才可以活下來,自己說不定真會毫不猶豫吃掉它們。」這樣想著,他也就沉默了,只是看那兔子可憐,心不免慼慼焉。
老頭也不再說,只跨步向前行去,仕進跟在後頭。他看那老頭抬步,起腳,落地,每個動作都緩慢之極,自己已拔腿飛奔,距離卻仍是越拉越遠。加上那雜草老是拌腳,他竟一連跌了幾個跟頭。好在老頭也不難為他,不時停下來等他一會。
仕進邊跑邊想:「這些人走路都這麼快,莫非他們都懂仙法?」想到自己有可能學到這種仙法,心頭不禁一熱,跑得更快了。老頭本想帶著他走的,但一想日後的日子,便決心鍛煉鍛煉他。
越過那山丘,兩人找到一條小溪。老頭停了下來,瞥了仕進一眼,十指一緊,頓時捏死了兔子。他把兔子往仕進面前一扔,隨手變戲法般摸出一把小刀,遞給他,道:「你把它們剝了皮,開膛把內臟取出來,再到那邊清洗一下,我去拾掇柴火,讓你嘗嘗烤兔肉的滋味。」
仕進腳不住後退,雙手急擺道:「我不行,我我不會!」老頭也不逼他,笑道:「那好,我給你做個示範,記住好好學,阿!」話罷,提起一隻兔子,麻利地擺弄起來。只見他十指翻飛,剝皮,開膛,清洗,每一下都乾脆利落,熟練無比。「喏,看清楚了吧,你照做就行了,很容易的,我去拾柴了。」老頭洗了洗手,把刀扔在地上,也不理仕進答應與否,自顧走開了。
仕進等了半晌,仍不見老頭回來,這才慢慢蹲下,咬了咬牙,揀起了刀,把另一隻兔子拖過來。那兔子仍是溫溫的,還有熱氣,兩隻紅紅的眼睛圓瞪著,好像死不瞑目似的。仕進手一抖,險些把它給扔掉。他暗道:「兔兒呀,不是我不想救你,你可別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他按照老頭的做法,用刀貼在兔子肚皮上,閉上眼睛,一劃。一會兒才睜開,卻發現連條紅痕也沒有。他手都軟了,自然用不上勁,因此連皮都沒劃破。
待老頭回來時,仕進剛好成功把兔子肚皮劃開,但人也弄得狼狽不堪,滿手都是血,連臉上都沾有不少。老頭哈哈一笑,道:「娃兒,感覺如何?」仕進見他回來,一口氣頓時鬆下來,一屁股坐了下去,卻再也站不起來。他看看自己手上的血,頓時想嘔,心裡滿是愧疚,想不到自己竟如此殘忍。
「好了,去洗洗吧,我來弄!」老頭把兔子接了過來,很快就弄好了。他用刀削了兩根木棒,兩頭削尖,把乾淨的兔肉串了起來,放在一旁,然後用幾根粗木棒搭好一個架子,把兔肉搭在上面,再在下面堆起木柴,用火石點燃,不多時,火苗便竄了上來,忽閃忽閃的,炙烤著那白白的兔肉。
仕進緩過氣後,到溪裡洗乾淨血跡,便坐在一邊看老頭如何烤肉。老頭一邊轉動著木棒,一邊向仕進解釋著烤東西的技巧,該如何掌握火候,什麼樣的肉用什麼樣的火,何時可以停止,諸如此類。仕進聽得津津有味,獲益非淺。他想不到小小的食物裡面竟有這許多的道理,以前所看書中根本沒有記載,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啊!想到自己以前困居一室,那裡能知道這些呢。
很快,小溪邊便瀰漫著濃濃的肉香。老頭又拿出鹽巴,往正在滴油的肉上塗抹,他道:「肉烤得再好,沒有調料終究枉然,所以呢,出門在外,一定要隨身帶好調料,這樣遇到露宿之時便可以派上用場了。」仕進很是奇怪,為什麼老頭身上能藏有這麼多東西呢?外面一點也看不出來。
但他很快便忘了這事,因為那噴香的兔肉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老頭手藝委實不錯,那肉滑而不膩,鮮美甜口,仕進也不顧兔肉燙嘴,只管大口大口地啃著,渾沒半點吃相。他都忘了不久前他還苦苦哀求別人放過那兔子,現下吃起來卻是毫不猶豫,大嚼特嚼。
老頭慢慢撕下一片肉,緩緩塞進嘴裡,卻嚼之無味。他無法像仕進一樣開懷大吃,他的心情很沉重,心裡堵得慌,暗想:「這孩子如此可愛,我真能讓他去過那種生活嗎?我怎能為了一己私慾而陷他於如此絕境呢?」他心裡委實猶豫不決,想著想著,竟忘了吃肉,那持肉的手頓在了空中。
仕進馬上注意到這情形,奇道:「您怎麼不吃呀?這很好吃啊!」老頭終於回過神來,尷尬道:「吃,我怎會不吃呢?」說完,也把肉拚命往嘴裡塞,也不管塞得下塞不下。
接下來的日子裡,老頭仍是一直往西行。他盡尋些荒僻無人之路走,或爬山穿林,或涉水過河,走了這麼久,碰到人卻少得可憐。在路上,除了極為陡峭之路,他都是讓仕進自己走路。
仕進剛開始時疲憊不堪,腳上還起了泡,走起路來煞是刺痛,老頭沒有好言安慰,只為他上了藥,再教他一些呼吸吐納的法子,讓他配合著走路。這些法子果然有用,仕進不久就覺得走路輕快多了。他也不問老頭要帶他到哪裡,他知道問了也沒用,要說的話早說了。他只管走,不管多累他都不吭聲。
老頭抓了很多野味,除了兔子,還有山雞,還有其它很多,這些都扔給仕進擺弄,他只是在一旁指點。開始時,仕進還有點膽怯,手法也不熟練,兩人都不得不吃那烤得焦黑的肉,仕進還吐了出來,可憐巴巴的希望老頭饒過他,老頭卻不動聲色,慢慢把那肉嚥了下去。
日子一長,仕進竟也能弄一些可以入口的食物了,他別提多高興了,雖然不怎麼樣,他卻覺得不啻山珍海味。仕進本來有點單薄,經過這一番跋涉,身子骨開始強健起來,臉色也紅潤了。他和老頭一熟絡,便放開了自己,話也多了,經常問這問那的,老頭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仕進才知道那走得飛快的法子叫輕功,不是仙法,這時不禁有點淡淡的遺憾。他還以為可以學點仙法,沾沾仙氣呢。不過學會那輕功也不錯,他想著。
這一日,兩人進入了太行山脈。只見群山連綿,如巨龍盤旋蜿蜒,巍峨壯觀;山林聳立,綠波碧海,一望無際,端是大氣磅礡。兩人進得山來,就如同兩隻小螞蟻似的,在群山面前是那麼的渺小。
老頭指著群山對仕進道:「看吧,無論人多麼強大,在大自然面前卻永遠微不足道。哼哼!人定勝天?簡直臭屁!」仕進點點頭,深以為然。他想:「為何老人家一到了這裡就頗多感觸的樣子?」
老人也不再多言,帶著仕進往山上爬去。山間小路曲折幽深,蜿蜒向上,似永無盡頭。兩旁樹木密密麻麻,難以窺透,清風徐來,便嘩嘩作響,襯托了山中之靜謐。
雖說經過這段日子的磨練,仕進已頗能吃苦,但當他爬到山頂時,也已筋疲力盡,趴在了地上,急速地喘著氣。老頭卻熟視無睹,只定定凝視著前方,一動不動。他面不紅氣不喘,這小小的山路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前方已是斷崖,雲霧繚繞,深不見底。山風湧來,那雲霧也隨之翻滾洶湧,就如沸騰的水一般,又好像佛像莊嚴,化身萬千幻象,時時變幻不定。
仕進歇息一番,情況已是大好,他看看前面,竟沒了路,不解道:「您為什麼來這裡?已經走不了,我們還是往回走吧。」老頭沒有出聲,良久,他才沉沉地歎了口氣,道:「娃兒,你真的願意幫我完成心願?你要真心實意的回答我,不要騙我。」
仕進漲紅了臉道:「我當然願意!您怎麼這麼說,我又怎會騙你呢?」「但這事很困難,不容易辦到,而且你會吃很多苦頭,甚至你真的不後悔?」他中間的話含糊不清,仕進也沒注意到。
他遲疑了一下,馬上堅定道:「古人都云:『但義之所在,雖九死其猶未悔。』我雖是小小孩童,但聖人之訓無時敢忘,既然決定了,那自然不會後悔!」老頭點點頭,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道:「你是個好孩子,上天會保佑你的。你既然不後悔,那我們就走吧。」
仕進扭轉身子,便欲下山,不想老頭一把抱起他,隨手按在他的睡穴上,他只覺眼皮一沉,便昏睡過去,根本沒反應到出了什麼事。老頭走到了崖前,縱身一躍,跳進了白霧濛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