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幾個終生難忘的時刻,那就是相對的永恆——對自己,對人生。
2005年5月31日,我的生命留下了一個「相對的永恆」。
認識六個多月,歐陽竹若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流下了她的眼淚——我深信自己無論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白色的燈光下那張傷心的俏臉,那雙淚霧瀰漫的美眸,和那聲聲低低的抽咽。
這時我才知道,為什麼她參觀過我的大本營後整整一個月沒有歡快的笑容,為什麼她會問我「勞動節需要勞動嗎」這樣好像無厘頭的問題。
竹若在晚上八點剛過就約我出來散步,一路上沒有隻言片語,直到我輕聲發問:「竹若?你……你有心事嗎?」這一個問題我從一個月前就開始問,問到現在她一直「沒什麼」,我因為猶豫的心情一直沒追究下去。
但現在已到了極限。我不能再忍受她這樣不快樂,或者只因為她一直都那麼開心樂觀,我無法接受更不願接受消極沉悶的她。今晚就算她不約我,我亦會找機會約她;現在則正好。
隱隱中我有一點模糊的預感。有事要發生。
這時已繞到學校後面和陽光體育城夾著的大道,行人相當的少,夜色下四圍非常冷清。
竹若並沒有回答我的話,但止住了腳步。我立在她身側,盡量平緩心情,放柔聲音:「竹若,如果你有不開心的心事,告訴我好嗎?我會盡全力幫你解決的。」
竹若微垂著頭,雙肩忽然開始輕微抽動。她的臉被長髮遮住了大半,我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卻可以聽到她喉間低低的抽咽聲。
她在哭!
我駭了一大跳,試著喚道:「竹若?」剛一喚畢,我的目光被一滴急速墜落的液體吸引住。又是一滴。第三滴,第四滴……大串的水珠開始從秀髮下那個小巧的下巴上滾落,我一時呆了。
安慰人絕非我所擅長。
我手足無措,只能低呼著:「竹若……」許久之後她的聲音仍是那麼壓抑,但淚水滾落速度更快,削肩振動幅度加大,我再忍不住心中的衝動,伸手輕輕托起她的臉。
路燈下一張淚水氾濫的臉顯出極度的脆弱,只在一剎那間我的心被狠狠一擊,這一刻被刻入我的骨髓。
我緩緩伸出手去為她擦拭淚水,然而擦不勝擦,片刻後我手臂都已被冰冷的淚水浸透入骨。
竹若沒有絲毫抗拒,只閉上雙眸,哽咽著說:「連……連哭都不……不行了嗎?」
思想被化作漫天飛舞的棉絮,四處起落。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冷靜下來,聲音也不由哽咽起來:「別……別哭了……好嗎?有什麼……事告訴我……好嗎……」
眼淚大片大片地從闔著的眼皮下浸出,順著臉頰滑下,從下巴滾落,「啪啪」地打在地上。
只是這聲音,已讓我無法再抑住自己的情緒,猛地攬過她的身軀,緊緊抱住。喉間難受得無法再發出任何有意義的語言,心內好像正被人用刀尖狠狠劃過。
竹若的臉貼在我的左頸上,冰得駭人的淚水從我頸上滾下,直鑽入衣內。她斷斷續續地說著話:「為……為什麼……為什麼……」
我艱難地吐出一個個的字:「告……訴我……」
竹若整個身體都在顫動,嗚咽著:「為什麼……我真……真的那麼沒有……沒有值得你……珍……珍惜的嗎?為……為什麼你捨得……捨得把……把我讓給別人……別人呢……」
我脫口而出:「我沒……」倏地住口,腦袋裡閃過那張被貼在我衣櫃上的紙,滯塞了一個月的心思豁然開朗。
我低聲道:「對……不……起……」再沒多說一個字,只緊緊摟住竹若。
是我的錯。我不該辜負她的心而隨便讓別人去追求本屬於我的東西。
我完全沒想到那麼一件玩笑性的東西會惹出這麼大的事,會傷了她的心。
後來我才想明白,其實就算沒那張紙,該發生的一樣會發生。因為我是真的對不起竹若——一直以來曖昧和猶豫的態度,從未認真對待過她對我的付出,早已決定了會發生什麼。一張紙不過只是一個引子。
愛情,需要堅定,卻更需要果斷。猶豫不會有任何益處,只會帶來傷害。
我猛地放開竹若,只說了一句:「就在這兒等著我!」轉身便奔。
因何而起,因何而滅。
十分鐘後我以最快的速度氣喘如牛地奔了回來,竹若已然淚止,呆呆地站在那兒。我奔到她面前,喘了半天才定下神,輕聲道:「看!」舉起左手中的紙,上面有毛筆字若干:「歐陽竹若,女,未婚,有意追之者請撥打她手機號碼,親自與她聯繫。」以及一串手機號碼。
我把紙捲成筒形,接著用打火機從下點燃。乾燥的空氣中火焰由小漸大地向上竄,不過半分鐘,整張紙已然燃盡。我拾起一撮灰塵燼,小心翼翼地捧到睜大了眼睛的竹若面前,說:「對不起。」
竹若沒有說話,輕輕撥開我的手,移近摟住我,低聲說:「對不起。」
***
兩個小時後我和竹若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竹若興奮的情緒仍未過去,興高采烈地和我討論著適才所見所聞。
媽她們不知道是否自己先走了,我們找了半天沒找到,只好兩個人「單獨」回去。
大道的一側是山崖,另一邊則是白沫江,新修的河堤和堤下緩緩流動的河水吸引了竹若的注意力,硬拉著我下河堤去休息一會兒——正好剛才逛了兩小時,放鬆一下我可憐的腿。
兩個小時的收穫就是兩件衣服和兩張手帕,地攤貨,非常便宜。我提著戰利品坐在河堤上看著竹若提著裙擺「躡手躡腳」地從石階上下到堤下去洗腳,忍不住微微一笑。
用力地握了握右手中的東西,我心裡實在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不知道她喜不喜歡這個。
竹若在下面喊:「當當!下來吧,真的好涼快的。」
我答應了一聲,下定決心,放下她的戰利品,扶著大堤斜面就那麼迅速滑下去,待竹若嚇得失聲時已「撲」地落在她旁邊。竹若緩過神來,狠狠地在我胸口捶擊:「臭當當!敢嚇我……」
我一笑伸出左手抓住她的小拳頭,眨著眼睛道:「我有禮物想送給你。」
竹若猝不及防:「送……給我……禮物?」
我不好意思地道:「我還是第一次送東西給別人,不知道合不合適——」迅速把右手中握著的東西塞到她手裡,「這個是我剛才在集市上看……看見的,我覺得它很漂亮,也……也很適合你,所以……所以就悄悄買下來了。」
竹若吃驚地看著我,直到我如此厚的臉皮都暗覺受不了時才抿嘴笑了:「送東西用得著這麼害羞嗎?」她攤開手掌,一隻碧綠色的髮夾呈現在空氣中。
我的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喜歡……嗎?好像不是很好是嗎?」
竹若怔了一怔,隨即展放出美麗的笑容,反駁道:「誰說的?我很喜歡,謝謝你。」
我忍不住再次確認:「真的很喜歡嗎?」
竹若肯定地點頭:「嗯。我非常喜歡!」
狂喜湧上心頭,我忙別過頭去,以免我失控的笑容在竹若面前失態。
想不到第一次送東西就有這麼好的效果。
手忽然被握住,我愕然回頭才發覺髮夾回到了我手裡,竹若的聲音同刻傳來:「可是我不要。」
我相信自己的表情這時絕對很精彩,因為竹若只看了一眼便「噗哧」一聲失笑,半晌才止住笑勢,溫柔地道:「我只接受我喜歡的、同時喜歡我的人的禮物。」
我失聲道:「我不喜歡你嗎?」
竹若眸子中閃著狡黠的光:「不知道啊,問你自己唄。」
我撓著頭,不知該怎麼辦。竹若看似隨意地道:「如果我喜歡一個人,我一定會告訴他的。」
我的臉頓時僵住。
至少有十秒鐘後,我才回復正常,抓住她的手將髮夾又送了回去,同時附在她耳邊迅速說出幾個字。
竹若頭搖得跟撥浪鼓沒二致,大聲說:「什麼?你說什麼?你說你喜歡什麼?要說就大聲一點嘛,我可沒聽見你說什麼!所以這一次不算!」
我四顧:「竹若你看那邊的山,層層疊疊,山頂上還綽綽約約地好像立著大量的神仙,你們城市裡一定沒這麼好看的風景。」
竹若嗔道:「不准亂打岔!」
……
五分鐘後,兩個人仍站在原位。我湊在竹若耳邊一遍又一遍地不斷重複吐著相同的字,她一遍又一遍地搖頭:「不行,太小聲了,聽不到。」……「大聲點兒!」……「如果我今天沒聽清楚,就說明你說得太小聲了;如果你說得太小聲了,我就聽不清楚;如果……」
……
Z
我們的愛情那樣開始而這樣繼續;我們相信它永遠不會結束,不管有沒有說出口,只要彼此的心知道就夠了。
在很多人的眼中,「愛情是什麼」這句話後面是一個問號,這樣的人是迷茫的。而在它後面加省略號的人是脫離現實的,在它後面加歎號的人則是偏執的。
但在我的思想內,它後面應該是一個句號,因為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意義明顯的陳述句罷了,所有想到愛情的人都該在之前明白什麼是愛情。
愛情是什麼。
我早已經知道,竹若也知道。
當所有人都知道的時候,愛情才會真正成為人類最偉大最高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