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夜幕仍來得早,下午課畢時,天色已經暗下去。
我走進教室,不悅道:「不是說好在校門口等著嗎?怎麼你還在這裡?害我等不到人還以為你出事了,找人問了半天才知道你在這裡。」
洛明曦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窗邊俯望外邊的風景,慢慢轉首過來,輕輕道:「人太多了。」
對著她我連怒氣都生不出來,只好側頭示意:「回家了。」
洛明曦動亦未動,回頭看著窗外一隻飛過的小鳥。
「樹都枯的,天這麼冷,為什麼那些鳥會回來?」她幽幽道。
我凝視她片刻,走到窗外,道:「因為開始發芽了。」
心中忽然想到歐陽竹若。
她和洛明曦在性格上是截然不同的類型,若在此時此景下,她眼中看到的絕不是枯萎或蕭索。
記得那次發誓,我遇到她時她正在出神地看著枯草間的綠芽。
她在枯敗中看到的是希望和未來,洛明曦看到的是末落。
「我為什麼出生在這世上?」洛明曦忽然說——確是「說」,我感覺不到她有問的意思——,神情平靜得驚人,「有人說我生下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害人。他說得很對。」
我感到情緒有些被她感染,忍不住道:「如果你總這麼想的話,就算你不是為這目的出生,也會變成那樣。」
「他說我出生就是災禍,否則媽媽不會因此難產而死。」她愈說得平靜,感傷之意就愈濃,「這是一個事實。」
我從側面看著她頸上嬌嫩的肌膚和半邊冰雕般的臉頰,不覺皺眉:「我只能說這麼說的人是笨蛋。死亡是很正常的生理現象,儘管有時會有意外,對你來說,不該存在責任的問題。」
「不是為了責任,」她似並不在意我的話,「那人為什麼生下來?」
我暗感頭大。她的思想已經到了僵化的程度,才會這樣固執己見。
氣氛越來越濃重。
我心中煩燥起來,如果老是這樣,每次接送她都要被感傷一番,那這差事就跟苦差沒區別。
想到這裡,我脫口道:「你這麼悲觀,那為什麼還要接受高仁文的安排,而不乾脆自己死了算了?」
洛明曦回轉頭來,似看著怪物般看我,半晌才道:「沒有人勸過我去死。不過那又怎麼樣?我不知道活下來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死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去死?」
我啞口無言。
她絕非普通的厭世情緒。不知道活的目的,所以不想用別人活的方式來活;不知道死的目的,所以沒有想過去死。這是合理的邏輯,但主觀上有些令人感覺怪異。
她站起身來。
我突然道:「你想尋找生下來的目的是嗎?」
洛明曦靜立不動。
我繼續道:「幫我做一件事,我告訴你一個可以找到這目的的方法。」
她眼中毫無異色,只道:然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向黑板處呶嘴:「把板擦給我。」
她想走過去拿。
我輕按她香肩:「不要過去。」
夕陽的餘輝從窗側映入,在地上、桌上拖出暗黃的光條。兩個似雕塑般立在光影裡。
洛明曦看看我:「你讓我把板擦給你的。」
我點點頭:「是。不過你不能過去拿。」
若換了是莫劍舞在此,定會暴怒加拳打;是真如的話,她會疑惑;如果是歐陽竹若,大概會反問我這麼無厘頭的原因。但洛明曦只輕輕道:「我拿不到。」
我淡淡道:「正是如此。你如果不前進,不去找不去試,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你活下來的目的,就像你站在這裡不動,永遠也拿不到那塊板擦一樣。」
餘暉中她美麗的眼眸微微擴大。
我不覺一笑,問道:「你會做什麼?」
她的表情茫然:「看書。」
「不是這種,要動態的,比如跑步,或者打球,又或做飯做菜——寫文章也行,至少你還動了手指和大腦。」我稍加誘導,「總而言之,不要靜止不動的,比如看書看風景這種。」
她愈加茫然:「我想……大概說話吧。」
我上下打量她身形,確不是會運動的料,這麼厭世,大概也不會對做飯菜感興趣,無奈道:「算了。這樣,如果你真的想找息生下來的目的,從今天開始學一樣東西——不論你學什麼,一定要能動的。等到你學得差不多時,我想也該能明白一些道理了。」
洛明曦輕輕道:「我不知道該學什麼。」
我撓撓頭,說道:「那不如先來一個簡單的——跑步怎麼樣?從明天——不,從今天開始,回家只坐車到公車站,然後你就跑步回家。」
二十分鐘後,我不緊不慢地走在她身邊,看著她跑步的姿勢,搖頭歎道:「你這叫跑步嗎?真是醜到家了。」她微喘著道:「你叫我跑……跑的。」我哂道:「可是我沒叫你畸形跑。」
她停下來,輕撐著腰喘息:「沒人說過我醜或者畸形。」語氣仍是那麼平靜,完全聽不出來嗔怒或不滿,像只在陳述一件事實。
這絕非我要的效果。
完全沒有人性的味道。
我抱胸道:「你該換一下說話的方式,這樣說話對實現你的目標很不利。」
她只看著我,毫無表示。
我探手虛點:「像我說完這句話,你至少該用嬌滴滴的音調說句『我才不要』之類,或者『那我該怎麼說呢?』——記著要帶上升或降的語氣,不要一直用平腔,那會讓你像個死人。」
她說道:「我不會。」
我苦惱道:「不要這樣平淡地說『我不會』——要這樣,『我不會那樣說』——來,跟著我學。」
她說道:「為什麼?」
我幾要發狂:「你的問號不能帶點兒升調嗎?!」
她不再說話,喘息已畢,越過我繼續小跑。
我看著她僵硬的手勢和動作,自對搖頭。
看來只好循序漸進了。
天快黑盡。
站在一樓客廳處,我四顧問道:「你不會做飯,又沒有廚師,那誰幫你做?」
她倚坐沙發上,氣喘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我找著廚房給她倒杯水,後者捧著杯子不急不慢地輕吮了兩口,看得我直搖頭。累到這種程度都還這麼平靜,看來她的「毒」真的是根深蒂固了。
良久她才放下杯子,輕輕道:「他給我請了白天的保姆,會將飯菜放在廚房裡溫著。不過我不大愛吃,喝水就好了。」
我早覺著她的美麗中透著少許病態,原來如此,不食人間煙火,身體哪能好起來?起身道:「那不行。今天我免費附送服務,幫你晚餐。」接著搶在她回應前急道:「不要拒絕,我決定附送,你想拒絕也不行。」
天已黑盡。
上樓沐浴更衣後的洛明曦一個人坐到客廳,靜得像沒有生命的木偶。我看不下去,索性將整個客廳所有燈全數打開,再將電視換到音樂頻道,頓時屋內熱鬧起來。
她用毫不關心的眼神看著我忙碌。
輕快的甜美歌聲從音箱內傳出,讓人心曠神怡。
我將飯菜端到小飯廳,叫道:「幫幫手,把爐子旁邊的碗拿過來一下。」洛明曦看看我,終於動彈起身,走入廚房去。
片刻後「啪」的聲音傳出。
我跑回廚房,只見她足下一對摔碎的碗碴。不待我說話,她說道:「不小心摔碎了。」我搖搖頭,她絕對是嬌生慣養超過真如的種類,找來掃帚,道:「掃起來。」
她淡然道:「可以等明天保姆來掃。」
我強行將掃帚塞到她手裡,說道:「你想停留不動嗎?還是想找到自己生下來的目的?」
洛明曦看我半晌,忽然輕輕將掃帚放到櫥櫃邊,接著從我身旁走過去,淡淡道:「這沒有用。」
我原以為她已經被我的話打動,忍不住道:「沒有用?那你為什麼要聽我的話跑步?」
她左轉出門,走上旋梯,終是一句話都沒再說。
我看著飯廳裡剛擺好的飯菜,歎了口氣。
這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