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不知從哪處聽到了這事,近十天的時間裡眉目間都被快樂佔據。
她自不會追問我事情詳細,溫柔的性格決定了她怎樣處理大多數事,但孫晨山那群人的再未來找麻煩證明了事情的真實性。
我只要她未感到跟著我是受罪和不幸福,那就行了。
轉眼到六月中旬,素來怕熱不怕冷的我正感歎將進入生命的磨練期時,不速之客到來。
來者名名浦老總景茹。
她挑了晚上時間,似是不想被人知道有過此行。
下樓見見到她的時候,我險些以為是乃妹景薈的高雅版出現,因她竟然穿上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黑色連衣裙,明顯打扮過的臉和刻意拉直披垂肩後的齊肩發顯出絕不遜色其妹的漂亮。我暗暗搖頭,似景茹這種工作狂型的人竟也知道打扮和化妝了,世界定是軌道出現了偏差。
「好久不見了,能出去談談嗎?」景茹待我走近後才輕聲淺問。
我看看她停在公寓外的車,點頭道:「公寓後邊就是公路,去那處吧。」
「茹總絕不是無事亂逛的人,這身打扮更不像您的性格,能說說有何貴幹嗎?」我搶先開口,好有先聲奪人之勢。這時兩人走在路邊,四下無人,並排的影子漸漸拉長,接著又被下一盞路燈的光芒映短,交替不休。
景茹停步看我,道:「我代大哥請你去遠天,不知你是否答應。我可保證絕不會虧待你,更會讓你完全發揮所長。」
我心內微震,表面卻若無其事地笑道:「很少看到茹總打扮得這麼漂亮哩!不知道是否是特意為小弟做的呢?」
景茹看我半晌,搖頭道:「你這人真愛自作多情,我是要去赴個重要的宴會,順道來找你,否則你大概這輩子也沒機會見到我這樣打扮。」我苦笑道:「茹總似乎十分瞧不起我,那為什麼還要代替令兄招攬我呢?」她想了片刻,才道:「因為我相信大哥的眼光比我更好。說實話你這人雖然做成過幾件事,但是既自負又不穩重,要說到人才,像你這樣的多如牛毛,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特別看重你。」
我打個響指,欣然道:「這就是我的答案,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特別看重我。這麼說茹總該明白罷?」景茹細省我半晌,懷疑道:「你是說真話嗎?雖然大哥對廖家使過手段,但現在你已經離開那裡,而且與遠天並沒有什麼仇恨過節,加上大哥肯定會給出足夠豐厚的待遇,你該考慮下的。不是誰都可以得到大哥重用的,你要清楚這一點。」
我這才明白過來。景思明知道了我離開廖家的事,才有此舉,不外是看中我的智計。這人也算相當厲害,單是不計前嫌地任用人才,便顯出超卓的胸襟;但這樣的人亦是最可怕,因為就算你和他關係極佳,亦料不到何時他會因為利益拋開你。
「這事就說到這裡,我也不耽擱茹總,再見吧。」我頭也不回地揚手道別離開,身後再沒動靜。
***
相隔不到二十個小時,隔天下午回宿舍時見樓下停了輛紅色奧迪,正要走過時車窗忽然搖下,有聲從內發出:「小植!」我不能置信地看看車,又看看車內的景思明,誇張地訝道:「不會吧?堂堂景大老闆,竟然……只坐這種車?」
景思明坐在副駕位上笑道:「大業未成,當然不能奢侈。有空嗎?」我暗忖你的大業怕是要稱霸業內,口中卻道:「現在怕該是吃飯的時間,不過景總如果有事,不妨直說。」景思明喜道:「正是想請你吃頓飯,嘿!順便談些事情,你該知道我的來意的。」
我想著景思明比高仁義更高明的地方就在於說話不似後者後總帶著命令的口吻,同時明白若不正面直接而理由充分地拒絕他,這人一時恐怕也不會罷休,遂點頭:「好,那就叨擾了。」
景思明一路上似從未對廖氏和我做過什麼、也未被我破壞過他的陰謀般談笑風生,更絕口不提來意,只隨口說起計算機業內之事:「……國內的普遍的一個觀點就是國內計算機商業起步太晚,沒能跟上國際軌道,到現在只好追著跑。但我個人卻覺得並非計算機商業運作起步晚,而是『研究』兩字提得太遲。的確,八十年代的政策開放後,直到九十年代左右才有大規模的商業化運作,但只看中國進口電腦產品究竟是什麼東西,便可知道計算機研究決定了本國商業的遲滯。」
我未想過景思明這種似該只懂弄權的人竟也有這麼專業的認識,加上說的又是我專業相關,不禁大感興趣:「進口什麼產品能看出什麼?」
景思明從容道:「可以看出中國缺少的是哪方面的技術。這是個商業規律,你缺少什麼,別人就會想賣什麼給你;你對計算機缺少技術開發和研究,別人就會從這方面下手,硬件像芯片組、軟件如系統,你要嗎?要就給錢,而且賣給你的還是次一級或已經不是最尖端的產品,因為要保證自己的市場不會因為賣給你這些產品而失掉嘛。如果中國從政策一開放就開始提倡計算機的技術研究,而不是像發展到現在才只有幾家私人公司和政府在玩,就不會被動到要看別人的臉色來做生意,今天的世界市場也將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格局。」
我好奇道:「遠天電藝的名字似乎說明它並非專於計算機一行,為什麼景總會這麼看重這一塊呢?」
景思明微笑道:「的確如此,我想你也知道,遠天電藝過去是從事半導體業。然而市場在變化,任何一個公司都需要抓住市場的契機。作為計算機基礎支撐產業的工業技術,在遠天轉型時中國這方面實在是太過落後,為了生存和獲取更大的發展,我們轉向了從中國到世界都算新鮮的這一行。至於名字嘛,已經不能代表遠天的實際內容,將來我或者會再重振其它部分,不過眼前最關鍵的卻仍是在計算機一行內做大。小植你在學這一行,該也有些不同的看法吧?」
我唯謙道:「我只是初學者,而且主要涉及網絡,對這種大事倒沒什麼看法。」
景思明談興不減:「說到網絡,遠天也正準備涉足。而且由於它對整個世界市場都屬於新事物,所以我們可以說是世界處於同一起跑線上——至少在商業運作上是——機會更大。」
「景總為什麼會說它是個新事物呢?據我所知從20世紀60年代後期,網絡便已經產生了。」我微感不解地問道,「就算從因特網的誕生算起,也有二十來年的歷史,該算比較成熟了才對。」
景思明正容道:「你告訴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因特網開始由政府的主幹網改為商用因特網?」我一時啞口無言,因為若從那時候算起,現在這支撐著全球網絡的商業網絡確是沒多少年頭。
「如果我沒記錯,那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九三年左右因特網的主幹網才由民營機構主持,而且正式商業化、並有利可圖的時間更要靠後,怎麼算到今天都超不過十年。對於一個只有十年壽命的玩意兒,就算是高科技的產品,也不能用『成熟』來形容它。從1969年到1993年,中間過了整整二十多年,因特網的規模才擴大到約千餘個子網絡和萬台左右的主機;而從93年到現在的十年,才是它發展的高峰,這對我們商業公司來講,是一個絕好的契機。」景思明胸有成竹地道,「國內網絡起步雖然晚,直到八十年代末才有第一個公用分組交換網,但九四年便和國際網絡接軌的時間不算太晚,加上由政府到民間各級思想都在開放化,到如今國內的網絡發展前提條件已經相當成熟,我們要做的就是走上去,只要輔以正確的經營手段,前途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好!」
儘管對他的手段有些反感,但我仍不得不承認這人確是相當有能力,說道:「景總原來是業內高手,失敬失敬。」景思明微微一笑,道:「實際上遠天在五年前就開始關注網絡,我本人兩個月後還會參加CCIE的第二次考試,可惜上次沒能通過,不然哪需要費這麼多手續!」
我頓時刮目相看,並非對他參加思科的頂級認證考試,而是對他的學習精神。像他這樣的人必定是整天忙到連吃飯都得採用移動式,竟還騰得出時間去參加這種全球都沒多少人通得過的變態考試。換了是我,定會被累到不成人形。
這人必是天生的精力過人。
說話間到了目的地,下車後他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不過相信四川人一般不會拒絕火鍋吧。」我歎道:「景總真是高明,輕易就猜出我人生最大的愛好之一。」景思明意有所指地道:「彼此彼此,呵……」
我隱約感到他意指上次我戳破他陰謀之事,與他相視一笑,頗有點知己的味道。
餐至一半,正戰到面紅耳赤汗滲薄衫的當兒,我拒了他敬酒,稍述原因後後者帶訝笑道:「小植你這習慣相當不錯,喝酒易誤事,不過這世上怕不喝酒的男人也沒幾個了。不過是男人都需在世上闖一翻,好有出人頭地的日子。過去稱之為功成名就,如今就該換為名成利就,你說是嗎?」
我心叫來啦,拿熱毛巾拭過汗後才道:「景總之前在車上說了那麼多,不外是想激起小弟的激情熱血,我有說錯嗎?」景思明爽朗笑道:「我如果否認,那就顯得太沒氣度了。我所要經營的領域,正是你現在所學的東西,假如我們合作,彼此都能得其所長,何樂不為呢?」我飲口涼茶稍減舌間辣意,靠後微笑:「如果景總真的只是看中我這方面的才能,我絕沒有什麼多餘話說。可是這樣的人才世上怎都不只成千上萬,景總卻只垂青小弟,讓人難免會有其它想法。」
景思明凝視我片刻,拍桌歎道:「不錯!我看中的是你的其它能力,你的專業知識只是一個附屬品。還記得半年前我問你怎樣贏過我對手嗎?半年後的今天我只能說你如果只局限在技術知識的層次,那將是世上最大的浪費之一。」露出思索之色,「我自開始幫著父親打理遠天,就開始尋找能夠完全獨擋一面的助手,可是直到今天也未能如願。父親當年的管理手法和廖伯伯一樣,家業子繼,斷絕了太多人才的希望,若我坐上正位,必會改革這一點。商場之上有如戰場,唯有能者可居高位,讓眾多人才發揮自己的才能,然後擇優給予相應的回報,甚至如是有能超過我的人我還可以把遠天最高位置拱手相讓。如果不能這樣,遠天將永遠不能登上大雅之堂。」
我自不會輕易相信他的言語,更不理會他語中暗示如果我能力可超過他,將來還可接手他的位置,仍是微笑道:「每一個時代都有成大業的英雄,我不敢說景總必定成功,但只要有這份心,就有成功的機會。而像我這樣的小人物,就只有在下面為英雄歡呼喝采的機會。」
景思明二次凝神看我,半晌始道:「你在意我對廖伯伯施了手段,是嗎?」這問題既直接又難以回答,我考慮片刻,才道:「這輩子我有兩個真正敬重的人,一個是我父親,一個就是廖伯伯。物以稀為貴,這種情況下如不介意你的手段,我大概也不配在這世上做一回人。尤其——」我頓了頓,才寸步不讓地回視過去,「我不知道景總有什麼理由要對付廖家。恕我不會接受可以令環路高科也元氣大傷之類的理由,我相信不用這種手段你也一樣可以達到那目的,否則高仁義就不會被逼到不得不走非法手段的地步了,不是嗎?不過我仍然感謝你及時收手,沒有造成足以令你我反目的結果。」
景思明搖頭道:「說來你可能不信,走那一步完全不是我的意思,不過其中緣故我不好明言。我還要感謝你,讓我可以藉機下台收手。唉,我怎會做出這種只會得罪人的事呢?」我聽他語中誠懇,不似作偽,心下大訝。
難道那是他老爸的意思?
從邏輯上看大有可能,因為景遠天和廖父有奪妻之懼,從景思明的角度則是得罪廖父只有害處而無好處,以他的智謀,反更沒理由做這種有害無利的事情。
不過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再追究,只好道:「孰對孰錯跟我再沒關係。實不相瞞,我離開廖家時就已經決定不再涉足商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只是不想涉入權力、錢財的爭鬥罷了,何善鈞是個前車之鑒,我怕下次再受人害時沒這麼好的運氣能夠躲脫。昨天我托茹總給景總帶去的答案是出自真心,絕沒有半點作偽或自抬身價的意思,您明白嗎?」
景思明呆了一呆,失望道:「那我真的沒福氣請到你幫手了?」我若無其事地道:「如果您覺得這頓火鍋白請了,我可以和你AA制。」
桌上停頓片刻,兩人才一起笑出聲來。
景思明隔桌伸過大手,誠懇地道:「雖然這樣,我仍然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好朋友,行嗎?」
我微微一笑,回握過去:「朋友需要時間來驗證,我只能保證不會成為您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