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自己當時不是想自殺嗎?」對面的警察帶著奇怪的表情很認真地問,旁邊另一個非常年輕的女警正做著筆錄。
我靠坐在病床上,肯定地點頭:「當然不是!我只是頭暈了一下,不小心落到了水裡面。」笑笑又道,「像我這麼怕死的人,別說自殺,就算真的必死無疑了都要掙回一線生機,怎麼會自殺呢?」
旁邊的三個女孩有兩個「噗哧」失笑,包括那年輕女警在內。那警察帶著明顯的滄桑之色,顯然是經驗豐富之輩,並不再追問,向那似是他助手或跟班的年輕女警點點頭。後者會意地開始收拾筆和紙時,他向立在床邊的廖父說道:「打擾了,如果有新的情況我們會再來瞭解的,謝謝你們的合作。」
「笑笑好嗎?不笑真難看!」我無奈地向坐在床邊的廖真如道,她怔了片刻,愀然不語。適才的誇張有一大半是要引她發笑,卻不想未竟其功,我探手按在她頭頂上,笑道:「我真沒事的。難道一隻旱鴨子偶爾落水就得硬迫它承認是要自殺嗎?那也太荒唐了一點……」
旁邊的黎思顏甜甜笑來:「就是啊,植科長哪會這麼胡來呢?他是我見過的最樂觀的人哩!」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昨晚落水天幸被人在黑暗中及時救起,幸好她路過送了我來醫院,又通知廖家,還辛辛苦苦守了我半夜。這善良的女孩兒,定要好好報答她。
送客回來的廖父適時進入,向我道:「渝軒你感覺身體怎麼樣?」我稍稍活動了一下,道:「完全正常。」他頷首道:「那回家罷,在這裡靜養還不如在家裡好些。」
離開病房後,我瞅見對面過來的人,脫口而出:「漆嫂!」那年輕女人正邊走邊看藥單,這時聞聲抬頭:「小植……先生?」竟是久未見面的漆河軍夫人蘇潤露。
對於漆河軍,我已很久沒有想起他了。自從被滇幫的人傷害之後他一直住院,雖然間或聽過景茹說他的傷勢正在痊癒,但因著一直忙碌,我並沒有來探望這根本就是被我害到如此境地的人的空閒。
廖父在旁插口道:「我們在停車處等你。」蘇潤露這才發覺他的存在,慌忙道:「廖……廖大哥,您也在啊?」我聽得一愕時,廖父向她點點頭,溫和一笑,扶著真如離開。
「原來漆經理是在這家醫院裡。」我感慨萬分,實是確未想到漆河軍會在這處,之前初受傷時因為是蓄意傷害,他被警方保護外人不能探望,我一直不知道他住在哪所醫院。
蘇潤露點頭道:「為了方便照顧他,我把草兒也轉到這邊來了。」聽到這名字,我微感異樣,眼前立刻浮現出她那只因輸液致知覺都失掉的左手。
漆靈草,一個明明已經滿了十八歲,卻無法在我腦中形成一個「成年少女」的形象,只讓人覺得她永遠長不大般的女孩,患了慢性白血病——不知她知道乃父的事情後會怎樣?能否承受那麼重的打擊?說起來當時忙著去蓉城會,根本無暇去看她。
「不過我現在很高興,很快樂。真的!」蘇潤露突然說了一句,臉上露出微笑,「很奇怪是嗎?丈夫傷成這樣,醫生說以後最壞的可能是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最好的可能也只是恢復一點行走能力,我好像應該傷心痛苦才是。可是我真的感到和很高興,因為現在的生活雖然忙累,卻少了以前整日的提心吊膽——那種像時刻處在黑暗中的感覺,真的很傷神。」
我心中怦然一震,幾乎以為她是在說我。旋即鎮定下來,她只是在說自己丈夫販賣毒品時的事情罷了。
「記得當初剛從大學畢業,我義反顧地愛上他,決心是那麼大,連知道他的事情後都沒有動搖過。」蘇潤露眼中露出夢幻般的回憶之色,「他是個好人,為了草兒甘願讓自己受苦。」突地失笑出聲,向我笑道,「知道嗎?我最初知道他在外面養著人時生氣到砸了他電腦,以為他是個花心的男人,後來知道他養的是一群孤兒後我為自己的魯莽慚愧、後悔,他卻摟著我輕聲安慰。他也很溫柔的。」
我忍不住道:「如果他以後不能再工作養你們了,怎麼辦?」蘇潤露很樂觀地道:「那就我養他們好了!以前他一直寵著我愛著我,不讓我去辛勞,現在也該我來了。何況茹總她一直都很照顧我們,我相信事情不會變得更壞的!」隨即再次笑了出來:「看我有的沒的說了些什麼!讓你聽煩了罷?」
我搖頭道:「不,你也是一個好人。很高興聽這些事情,能給我漆經理和草兒的病房號嗎?下次我會來探望他。」
臨走前我想起她竟叫廖父是「大哥」,忍不住問起,才知她是隨著丈夫叫的。我知以前漆河軍和廖父均在遠天工作,相識也不奇怪,不過兩家顯然關係不再友好,否則何至見面即避的程度?
車止。下車後真如想來扶我,我不由笑了起來,心下卻大感溫暖。她兩膝的傷都還沒好全,昨天又劇烈運動了一下,本來結好的疤都有了裂開的傾向,現在卻想來扶我——真不知道是誰扶誰。
黎思顏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房子,被我提醒後才知回過神來,低聲湊在我耳邊:「你家真有錢呢!」我哭笑不得,以同樣的音量糾正:「不是我家!這是廖伯伯的!」她「哦」了一聲,露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我知她心裡必想的是「廖小姐既然是你女朋友,廖家還不早晚都是你的」,不由心中苦笑。
不知道我和廖家的事是怎麼露出去的,現在名浦整個公司幾乎都知道了廖府有佳客的事情,否則黎思顏亦不會見我出事立刻通知廖家——想來如果不是廖父蓄意而為,就是景氏姐妹「散佈」的謠言,因為只有她們才有機會「刺探」到廖家的家事。
但實際上這無論在公在私這都是好事。首先有廖家作後盾,因著廖氏人力的影響力和特殊到可以針對幾乎所有行業進行的業務,我在成都各大公司、甚至全川都會有比較好名聲,就像上次被唐萬令表面化地認作侄甥,這種「特殊」的人際關係足可令我聲名增長好幾百倍。其次在私人方面,最直接的就是——誰不想將廖真如這樣的美人擁為己有呢?
作為年輕一輩的客人本該由真如招呼,但因著膝傷的原因,加上我剛「出事」出了院,廖父親自款待她,不但讓廖母帶著她參觀了房子,還在見到她對書房裡密密麻麻的書籍充滿興趣後送了她幾本學之有用的書籍。
午餐時我說起當初在名浦發現她上班時間偷看英語的事情,廖父沉吟片刻,向她道:「這樣罷,明天我給小茹打個電話,讓她派你到我的公司進修管理,我會派我的助手作你的老師,你看怎麼樣?」
黎思顏聽得呆住,半晌才懂連聲道謝。對她這樣一個連大學都沒讀過、現在只作著接待員的女孩來說,這機會等於光明的前途向她敞開了一半的大門,剩下的一半則只能靠自己努力了。我暗感佩服,如此輕描淡寫的舉手之勞,首先答謝了她的人情,其次更收攏了一顆很可能是可造之材的人心,不愧是管理界的北斗泰山。
午後黎思顏興高采烈地告辭而去,我不由暗想或者生活真要簡單點去想,像她般輕易可為一些事情愉快高興,才能快樂地生活在這世界上。廖父趕赴公司繼續下午的工作後,廖母出了門去找小區內的好友閒聊,屋子裡頓時只剩下我和真如兩人。
坐在陽台上享受冬日難得的陽光時,我看著她仍帶著憂慮的臉頰,輕聲道:「真的不用擔心我,昨晚只是一個意外。我怎會做那些傻事呢?」真如垂眸道:「可是你這幾天都……都……有點不對勁……」
心中湧起陣陣暖意。
這只知在我昏迷時默默守候的女孩兒雖然有著繼承自乃母的傳統美德,但仍沒什麼社會閱歷的她只知道在我醒來時送上單純的問語,或者悄悄遞上一杯水,說話不懂怎樣才能委婉,甚至連最基本的安慰人都不會,遑論鼓勵我振奮了。
然而每次聽到她輕柔的「你醒了」的問語聲,我都感受到其中最真切的關心。不管她是為什麼改變了對我態度——迫於無力反抗而作的決定或對弱者的同情——都是值得我真心感謝的。
我想起前次向她動情地說起「戀愛」的話,那是衝動,但……其中真的沒有一絲真心嗎?
心內忽然一顫。
戀愛……這從前被我視為最高尚和快樂的事情,我還能享受嗎?
腦中同時閃過封鎮岳和蘇潤露的話語。
「雖然是在全力以赴,但你似乎被什麼事纏在心上,致使精神無法集中。換句話說,你根本施展不出全力。」「現在的生活雖然忙累,卻少了以前整日的提心吊膽——那種像時刻處在黑暗中的感覺,真的很傷神。」「我現在很高興,很快樂。真的!」
我的未來,難道也只能在黑暗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