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湧起無法抑止的慚愧。
無論是誰的角度來講,真如亦是無辜者,更是唯一的受害者。廖父令她失去雲海晨,而我則是直接原因,不敢明言拒絕令彼此兩難。我卻還想把責任放到她纖弱的肩頭……這還是人嗎?!
心神微微悸動,我走過去輕摟住她雙肩,微一用力,她似全無重量般被提了起來坐回床上。我低聲道:「怎麼了?」她輕輕隔袍按著膝處,垂眸道:「剛才一下腿軟,就……」
我再忍不住,澀然打斷她:「對不起!」
廖真如受驚般看來,我卻低下頭去給她檢查傷處,看傷口是否再次裂開,胸中氣血如煮般沸騰。
雙手停在她雙膝上。
廖真如無措地縮了縮,旋即不再動彈。
我站起身來,將她按回床上,不待她有任何反應便用被子將她嚴實蓋住,轉身垂目道:「對不起,我會讓廖伯伯打消這念頭的。」
為什麼要牽連無辜者?尤其是青春美麗如真如,花朵一樣的年華卻沒有了戀愛的自由,這只會讓我心痛,即管至少是半個大男子主義者。設身處地去想,若我受到如此命運,且無力反抗的話,我會受到終生難愈的傷害。
正要邁步離開,右手忽被一隻柔若無骨的纖掌握住,同刻呼聲入耳:「等等!」我回頭看時,迎上廖真如瑩光閃爍的眸子:「你以為這樣就行了嗎?」
「爸不喜歡沒有能力的人,他永遠不會接受海晨的。」廖真如倚坐床頭,幽幽道,「就算沒有你,他也會另給我找一個有能力的男人。我昨晚想了很久,與其作無謂的抗爭,即便這次成功也還有下次,若下次是我很討厭的人……至少我還不討厭你。」
我心內一痛。只聽她用「男人」這個詞,就知在她心內已對父親的行為不滿至極。
「你說得對,爸是愛我的,只是……只是用的方法不大對罷了。」廖真如語聲波動微弱,與昨晚的激動萬分天差地別,「所以我想,還是好好和你相處吧……反正以前他也做過很多次相似的事情,我也每次都是服從,多一次也沒什麼分別……」
窗外陽光仍盛,我卻感到透心寒冷。不敢想像這是廖真如說出的話,以前無論是在外時的端莊文雅還是在家時的活潑頑皮,都很難讓人想到她的塚庭是傳統到父令大於天的地方。我記起昨晚廖父對「大男子主義」的看法,稍微明白過來。他確是如自己所言在做,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家庭,也在用自己的威嚴控制家庭的方向。
廖真如忽然語調微變,輕聲道:「昨天你來前爸爸把小妍和芳姐都找了來,當著我的面講了些話,你要知道嗎?」我毫不猶豫地點頭。她接道:「他說你現在處在非常危險的三岔路口上,如果不經引導,你會走上斜路。」
我雙眉微提:「什麼?」
腦中忽然閃過他昨晚談舊事的情景,心內劇震,剎時明白過來。
昨晚的話絕非隨意而言,他是想告訴我,我正和當年的景遠天一樣,在黑與白的路上徘徊。景遠天有妻子作引,引向了正道,而我現在卻沒有。換言之,廖父對我在黑幫間的事非常清楚。
但我卻從未告訴過他,除了漆河軍的事外,我甚至沒有說過自己與義字門有聯繫。
「他說要小妍和芳姐都放棄你,因為她們對你的選擇沒有任何幫助。他要……他要我來幫你……」說到這處,真如的聲音低了下去。
後面的事情不用她說我也猜得出來。廖父是想用愛女的魅力再加上自己的引導將我引向正道,於是先有到陸宅看相之事,後有當我面勒令女兒不准與雲海晨來往之舉,最後就是多番對我的言語誘引和對方妍與林芳的直言。不問可知兩女都答應下來,否則昨天不會眼神舉動都那麼怪。
原來我是錯怪他了。
這是事實,雖然決定了不牽涉黑社會,但世事總不由人意。最近一段時間,我愈來愈感到自己正向某上漩渦中落去,而無力自救,只因身周事情太多無暇細想,一時沒有自省明白。廖父卻用旁觀者的眼睛洞察了這一切。
連串事情想通,我悵然無語,半晌才道:「我不明白。廖伯伯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難道只因為我能力稍微有一點出眾,便到了連女兒的感情都強行干涉的地步嗎?
廖真如低聲道:「他說和你在一起一定能有幸福的將來,還說我跟海晨是非常不合適的一對,為了我的未來和你的未來,要我跟你好……」
我聽若未聽地垂首思索,惑然不解,喃喃道:「一定還有什麼……」
一定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你……你討厭我嗎?」廖真如忽然怯怯地道,頓將我從自思中驚醒過來,微訝後露出笑容:「就算我瞎了眼睛也不會討厭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兒,怎有人會討厭你呢?」即管明白了一些事情真相,真如仍是受害者,我絕不該再對她有所傷害。
她探手按著我肩借力翻下床,頰上忽然閃起兩朵紅云:「這身衣服是我特地為你穿的,扶我出去好嗎?」
加了外袍和披肩、裹得就算風神亦休想將之凍著的廖真如坐花園裡的長椅上,精神略好了一些,至少能對我的說話報以淡淡的笑容。陽光覆在她身上,將傷後的女孩兒襯得益加動人,更令我這種至少半個大男子主義者心動。這時的她,因著高雅而古典的服飾致美麗可愛之外另有平素難見的雍容。
就像傳統的貴婦一樣,令我這種粗人亦自慚形愧。
我在陽光下半枯的林木花草間逛來逛去,指點植物,講些趣事,藉以放鬆彼此心情,卻不敢坐到她旁邊去。
因為一坐到她旁邊,她總會有意無意地半靠到我身上,予人「戀愛中」的錯覺——她在努力遷就我,而實際上首先我不想如此,其次我理解她的感受。
雖然並非專家,但當年的我因著對古典文學的興趣對中國傳統封建時的家庭關係做過一定程度的瞭解,可以明白對於一個在中國傳統家庭長大的女孩兒,她思想上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比較好聽的說法是「四德」,較被人排斥的形式則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的絕對服從思想。雖然身在現代文明社會,真如卻仍因活動空間的局限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她的過去我曾旁側敲擊地瞭解過,小學階段竟然是在家中由母親親自教育,然後直接升入中學——是在那種封閉式的貴族學校,平時有著相當嚴格的作息時間。直到升入高中,她才因和雲海晨的相識稍稍多接觸了一些外面的世界;然後在大學中才第一次有了較「獨立」的空間。
然而已然遲了。過去大半生的教育不但讓她封閉,更令她產生了對家庭無法剔除的嚴重依賴心理,這個可從到現在她仍然每週末必定回家知道。被家庭控制或者是可憐的,但完全依賴就變成可悲的。
既然明白了父命的不可違,她選擇了服從;選擇了服從,也就選擇了要和我好好相處。換言之,她會逼著自己去愛我,而不再想抗爭,正如過去千百年來封建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一樣。
這方面她比諸方妍和林芳的「內柔」更要嚴重,那不是性格的問題,而是本質。
稟性仍可移,本質一旦被腐蝕,神仙亦無法。
這則可從雖然雲海晨的失去令她稍微發洩了一下,卻仍放棄反抗看出來。
這一切的直接導致者是廖父,我無權去追究他為什麼如此,也無力干涉他們的家庭,不管背後有什麼隱情或緣由,都不是我的能力能觸及的。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我對她絕沒有絲毫「愛情」方面的意思——即或被感動,也純是身為人對美麗的尊敬和嚮往。
廖真如的可愛,令我的心痛倍增。